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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28节(5)

  “那不行吧?我看无论怎着,我得赶紧另找事,不能再到学校去;蓝小子看不见我,也许就忘了这件事!”“也许!”瑞宣看明白老二是胆小,不敢再到学校去,可是不好意思明说出来。真的,他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其中的最现成的恐怕就是:“这就是你前两天所崇拜的人物,原来不过如此!”或者:“凭你蓝东阳,冠晓荷,就会教日本人平平安安的统治北平?你们自己会为争一个糖豆而打得狗血喷头!”可是,他闭紧了嘴不说,他不愿在老二正很难过的时候去教训或讥讽,使老二更难堪。

  “找什么事情呢?”老二嘟囔着。“不管怎样,这两天反正我得请假!”

  瑞宣没再说什么。假若他要说,他一定是说:“你不到学校去,我可就得去了呢!”是的:他不能和老二都在家里蹲着,而使老人们看着心焦。他自从未参加那次游行,就没请假,没辞职,而好几天没到学校去。现在,他必须去了,因为老二也失去了位置。他很难过;他生平没作过这样忽然旷课,又忽然复职的事!学校里几时才能发薪,不晓得。管它发薪与否,占住这个位置至少会使老人们稍微安点心。他准知道:今天老二必不敢对家中任何人说道自己的丢脸与失业;但是,过了两三天,他必会打开嘴,向大家乞求同情。假若瑞宣自己也还不到学校去,老人们必会因可怜老二而责备老大。他真的不喜欢再到学校去,可是非去不可,他叹了口气。“怎么啦?”老二问。

  “没什么!”老大低着头说。

  弟兄俩走到七号门口,不约而同的停了一步。老二的脸上没了血色。

  有三四个人正由三号门外向五号走,其中有两个是穿制服的!

  瑞丰想回头就跑,被老大拦住:“两个穿制服的是巡警。那不是白巡长?多一半是调查户口。”

  老二慌得很:“我得躲躲!穿便衣的也许是特务!”没等瑞宣再说话,他急忙转身顺着西边的墙角疾走。

  瑞宣独自向家中走。到了门口,巡警正在拍门。他笑着问:“干什么?白巡长!”

  “调查户口,没别的事。”白巡长把话说得特别的温柔,为是免得使住户受惊。

  瑞宣看了看那两位穿便衣的,样子确乎有点象侦探。他想,他们俩即使不为老三的事而来,至少也是被派来监视白巡长的。瑞宣对这种人有极大的反感。他们永远作别人的爪牙,而且永远威风凛凛的表示作爪牙的得意;他们宁可失掉自己的国籍,也不肯失掉威风。

  白巡长向“便衣”们说明:“这是住在这里最久的一家!”说着,他打开了簿子,问瑞宣:“除了老三病故,人口没有变动吧?”

  瑞宣十分感激白巡长,而不敢露出感激的样子来,低声的回答了一声:“没有变动。”

  “没有亲戚朋友住在这里?”白巡长打着官腔问。“也没有!”瑞宣回答。

  “怎么?”白巡长问便衣,“还进去吗?”

  这时候,祁老人出来了,向白巡长打招呼。

  瑞宣很怕祖父把老三的事说漏了兜。幸而,两个便衣看见老人的白须白发,仿佛放了点心。他们俩没说什么,而只那么进退两可的一犹豫。白巡长就利用这个节骨眼儿,笑着往六号领他们。

  瑞宣同祖父刚要转身回去,两个便衣之中的一个又转回来,很傲慢的说:“听着,以后就照这本簿子发良民证!我们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许是在夜里十二点,来抽查;人口不符,可得受罚,受顶大的罚!记住!”

  瑞宣把一团火压在心里,没出一声。

  老人一辈子最重要的格言是“和气生财”。他极和蔼的领受“便衣”的训示,满脸堆笑的说:“是!是!你哥儿们多辛苦啦!不进来喝口茶吗?”

  便衣没再说什么,昂然的走开。老人望着他的后影,还微笑着,好象便衣的余威未尽,而老人的谦卑是无限的。瑞宣没法子责备祖父。祖父的过度的谦卑是从生活经验中得来,而不是自己创制的。从同一的观点去看,连老二也不该受责备。从祖父的谦卑里是可以预料到老二的无聊的。苹果是香美的果子,可是烂了的时候还不如一条鲜王瓜那么硬气有用。中国确是有深远的文化,可惜它已有点发霉发烂了;当文化霉烂的时候,一位绝对良善的七十多岁的老翁是会向“便衣”大量的发笑,鞠躬的。

  “谁知道,”瑞宣心里说:“这也许就是以柔克刚的那点柔劲。有这个柔劲儿,连亡国的时候都软软糊糊的,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全完了,象北平亡了的那样!有这股子柔劲儿,说不定哪一会儿就会死而复苏啊!谁知道!”他不敢下什么判断,而只过去搀扶祖父——那以“和气生财”为至理的老人。祁老人把门关好,还插上了小横闩,才同长孙往院里走;插上了闩,他就感到了安全,不管北平城是被谁占据着。“白巡长说什么来着?”老人低声的问,仿佛很怕被便衣听了去。“他不是问小三儿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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