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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 (第6节))(10)



    ①有些人甚至头发都没有白。盖尔芒特的贴身老仆来向他主人禀报的时候就是这样被我认出来的。粗细不匀的须毛根根竖起在他的脸颊上、头顶上,依然是红棕色的,近乎玫瑰红色的,而毋庸置疑,他不会象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样给头发染个色。但他也并不因此而显得年轻一些,我们只是觉得,就象在植物界存在有青苔,地衣及其它那么多种类草木,它们并不因冬天将至而有什么变化。在人类中也存在着这种情况——作者注。

    在好些人身上,我最终认出来的不只是他们本身,而且还有他们从前的样子,例如茨基,其变化并不比枯萎的一朵花或干瘪的一只果更大些。他是一次未完成的试验,证明了我关于艺术的理论(他挽住我的手臂说:“这我已听过八次了,”等等)。另有一些人压根儿就不是这方面的爱好者,他们是社交界人士。但高龄也没有使他们成熟,而且,即使额头长出了第一圈皱纹,两髭开始花白,他们的脸还是那副娃娃相,保持着十八岁时的活泼样子。他们不是老头儿,而是憔悴至极的十八岁的小伙子。稍微一点小事便足以抹去这种生活摧残的烙印,则死亡不用费大的劲就能使那张脸恢复青春,就象洗清仅有些许积垢使之失去往日芳菲的肖象。从而,我又想到当我们听人谈起一位有名望的老人便预先信赖他的仁慈、公正和生性宽厚的时候,那种使我们上当受骗的幻象;因为我感觉到,早四十年他们曾是令人头痛的年轻人,没有任何理由相信现在他们已经抛开虚荣、伪善、傲慢和狡诈。

    然而,我还同另一些与他们截然不同的男人和女人交谈过,我很惊讶,这些人过去叫人难以容忍,现在,也许是生活辜负或者满足了他们的欲望,从而去除了他们的自负或辛辣,已经改掉了差不多所有的缺点。与有钱人联姻使你再也没有必要去争斗或卖弄,妻子本身的影响,以及渐渐获得的不是浅薄青年专一信奉的那种价值意识,使他们得以舒松个性和显示优点。这些人随着衰老的到来仿佛拥有迥异的人格,就象那些树木,秋天改变它们的颜色,仿佛也改变了它们的本质。衰老的本质在他们身上真正地表现出来了,然而是作为精神上的事物表现出来的,在另一些人身上它更多地表现在物质方面,它使他们完全变了样(如阿巴雄夫人),使我仿佛感到又生疏又熟识。之所以生疏,是因为对于那就是她我不可能怀疑,可我又不由自主地,在答礼的时候流露出心里在活动,这种活动使我在三、四个人(阿巴雄夫人不在其中)之间犹豫不决,要知道我该向哪一位答礼,再者,我表现出十分热情,这大概也会使对方感到惊讶,因为我心中怀疑,所以害怕如果对方曾是一位知己女友,我的态度会显得过份冷淡,我用热情的握手和微笑来补偿目光中的踌躇。可是,在另一方面,她的新外表又并不使我感到陌生。在我这一生中,我常常在一些上了年纪的胖妇人身上见识过这个外表,只是当时我没有想到她们在许多年以前曾经象阿巴雄夫人这样。这个外表和我以前认识她的那个形象之间存在着那么大的区别,竟可以说她象童话国中的人物,早已被判定首先以少女的形象出现,接着是婚后发福的胖女人,很快还无疑将变成颤颤巍巍的驼背老太婆重新显身。她仿佛就象一名笨拙的游泳者,远远地已经看到陆地,艰难地划动着正把她淹没的时间的波涛。然而,渐渐地,我仗着凝望她那神色犹豫的面容、象记不住往昔形象的不忠实的记忆那样变幻不定的面容,使出一些诸如去掉岁月加在她脸上的四方形、六角形之类的小手段,终于在这张脸上重又找到某种东西。况且混和在女人脸上的并非只有几何图形。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虽说依然那么相象、却已如牛轧糖那样拼凑而成的脸上,我认出的却是一片铜锈痕迹、一小块玫瑰色的碎贝壳,一个难以说清楚的肿块,比一只槲寄生球小,没有一颗玻璃珠子透明。

    有些男人走路一瘸一拐,我们很清楚那不是由一场车祸造成的,是他们遭到衰老的初次打击,就象俗话说的,他们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坟墓。有些女人已处于半瘫痪状态,仿佛她们的裙裾已挂住在墓穴石上,再也不可能从坟墓半开半合的缝隙中完全抽出来了,她们低垂着脑袋,佝偻着身子,已经挺不起来,那弯成弓形的身子在最后倒下之前仿佛还占据着介于生死之间的位置。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抵御住这条带着她们离去的抛物线的运动,而一旦她们想站起身来,她们便颤抖,她们那双手什么都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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