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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 (第5节))(11)



    ①每个曾使我们痛苦的人都有可能被我们奉若神明,而他们其实只是神性的部分反映,最高阶段;神性(理念),静观之就能即刻赐予我们欢乐,而不是我们承受过的痛苦。生活的全部艺术在于把造成我们痛苦的人只当成能让我们进入他们的神明外形的台阶,从而愉快地使我们的生活充满各种神性-作者注。

    在这个问题上,同样的对照,如果以它们为出发点,则它们是错误的,如果以它们为终止,则它们是真实的。文士墨客艳羡画师,也想去画画速写,搞搞写生,他如果这样做了,那就会一败涂地。可当他写作的时候,他笔下人物的动作、癖好、口音、无不是他的记忆授意于他的灵感的。在一个虚构人物的名字下,没有不能放上六十个他见到过的人物的名字,他们有的做出一副怪相、有的献出一只单片眼镜,某人是怒气冲冲的模样,某人又只剩下自命不凡的手势等等。此时,作家发觉,他那当画师的梦想是不可能有意识地如愿以偿的,但是,这个夙愿却已经实现了,作家在不知不觉中也完成了他的速写本。因为,在他自身具有的本能的推动下,作家,远在他自信有朝一日能成为作家之前就已经在有规律地疏漏那么多为别人所注意的东西,致使别人责备他心不在焉,而他也以为自己既不善于听,又不善于观察,然而却正是在这段时间里,他授意自己的眼睛、耳朵永远地抓住那些在别人看来实属无谓的琐碎小事,某时某人讲某句话时所用的语调、脸上的神色以及耸肩动作,此人其它方面的情况他可能一无所知,如此行事已有多年,而这是因为种种语调他早已听到过了,或者预感到他还会再听到,觉得这是一种可更新的、能持久的东西。因为他只是在其他那些人那么愚蠢或者那么疯癫地鹦鹉学舌、重复与他们品性相似的人的话语,从而甚至使自己成为先知鸟、成为一条心理法则的代言人的时候,他才听取他们说的话。他只记住一般的东西。别人的生活便是以诸如此类的语调、诸如此类的表情动作再现在他心中的,尽管那是他遥远的童年时代的所见所闻,而后来,当他写作的时候,别人的那种生活便会前来协作行动,以一个为许多人所共有的,象解剖者记入工作手册的内容一样真实的肩部动作进入他的作品,只是在这里要表达的是某个心理真实,并且在他肩上装接着另一个人的颈部动作,各人摆出自己的瞬间姿势①——

    ①在文学作品的创作过程中,并不能肯定想象力和敏感性是两种不可互换的资质,并不能说后者就不能无甚重大弊端地取代前者,象胃不行的人让他们的肠道承担消化功能那样。一个生性敏感却缺乏想象力的人同样能写出令人拍案称好的小说。别人给他造成的痛苦、他为防止这种痛苦而作出的努力,他与残酷的第二个人物所制造的冲突,这一切经智慧的巧妙阐述完全能成为一部作品的素材,这部作品不仅不会比它如是想象杜撰的逊色,而且如果它能听任自身的发展,同样能越出作者的梦幻和妙趣横生,同样会象想象力不可捉摸的任性波澜起伏,出乎自己的意外——作者注。

    最愚笨的人在他们的动作、言语和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情感中表现出某些规律,这些规律他们自己并未觉察,然而它们却被艺术家抓住了。凡夫俗子认为作家的这种观察可恶,他们错怪了作家。因为在一个滑稽可笑的人身上,艺术家看到的是一种完美的概括,他并不把错误归咎于这个被观察的人,就象外科医生并不蔑视相当常见的循环紊乱病人一样。所以,他并不比谁更瞧不起那些笑话篓子。可惜,他的不幸更胜于他的可恶,当事情牵涉到他自个儿的情感时,虽说他也一样地清楚这些情感的概括性,要超脱它们所造成的痛苦就不那么容易了。当一个蛮横无礼的人侮辱我们,无疑,我们更愿意他称赞我们,尤其是当我们心爱的女人背离我们的时候,我们为求得另一种结局什么代价不愿意付出呢!然而,此时此刻受侮辱的感觉、被抛弃的痛苦会成为我们从来都不曾涉足的土壤,它的发现对别人是那么痛苦,对艺术家却变得难能可贵。恶毒和忘恩负义的人会由不得他、也由不得他们自己出现在他的作品里,抨击文章作者非本意地把他痛斥的卑劣小人和他的荣誉联系起来。在任何一部作品中我们均能辨认出艺术家最憎恶的人,呜呼,同样也有他曾热恋的女人。对艺术家而言,她们也只是在违背他的意愿、使他痛苦万分的那一刻里摆了个姿势。即在我恋着阿尔贝蒂娜的时候我就清楚地知道她并不爱我,我曾不得不甘心领受她让我领略的唯一的东西,即什么是感觉痛苦,什么是体验爱,甚至,在开始的时候还有幸福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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