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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 (第4节))(16)



    有人对我说,在那个时候,他几乎每天都要发抑郁症,其特点不是真正的胡言乱语,而是在一些第三者面前大声地吐露真情,他此刻忘记了他们在场或他们的严厉,他吐露的又是自己平时隐瞒的看法,如他的亲德。在战争结束后,他长期埋怨德国人的失败,因为他把自己看作德国人的一员,并自豪地说:“然而,我们不进行报复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已经证明,最能吃苦耐劳的是我们,组织得最好的也是我们。”或者他吐露真情带有另一种基调,他就狂怒地大声说道:“X勋爵或某某亲王别来重复他们昨天说过的话,因为我竭力克制自己,不会对他们回答道:‘你们十分清楚,你们的处境至少不比我好。’”这里无须补充,当德-夏吕斯先生在人们所说的思想不大集中的时刻,吐露出亲德言论或其他真情时,在场的熟人,不管是絮比安还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通常都会打断那些轻率的话语,并在那些比较疏远、口风又不紧的第三者面前,对这些话作出牵强而又体面的解释。“啊,天哪!”絮比安大声说道,“我不想让我们分开很有道理,你看,他已经设法和一个当园丁的小伙子谈上了。再见,先生,我最好还是离开您一刻也不让我的病人独自呆在那儿,他现在可是个大孩子。”

    我在离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不远的地方又下了车,再次开始想起前一天我在以法国最美的农村之一著称的地方,试图把树木上明暗之间的分界线记录下来的那种厌倦和烦恼。当然,我从中得出的有关智力的结论今天并没有使我感到同样的痛苦。这些结论依然不变,但是,每当我不得不改变自己的习惯,在另一个时间外出,到一个新的地方,我就会感到一种强烈的乐趣。我今天感到,这种乐趣纯粹是一种无聊的乐趣,即去德-盖尔芒特夫人府邸参加下午聚会的乐趣。但是,既然我现在知道自己只能得到无聊的乐趣,又何必把它们拒之门外呢?我心里又想,我在试图作出这种描写时,对虽不是有才能的唯一标准,却是有才能的首要标准的热情,丝毫也没有感觉到。我现在试图从我的记忆中取出其他的“快镜照片”,特别是它在威尼斯摄取的快镜照片,但只是这个词把它变得象摄影展览会那样乏味;我现在要描写我过去看到的东西,我昨天也以细腻而忧郁的目光观察事物,并想在当时就把它们描绘出来,但我感到我的鉴赏力和才能同昨天相比并没有增长。片刻之后,我好久没有看到过的许多朋友也许会要求我不再这样离群索居,和他们一起消磨时光。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们的要求,因为我现在有证据表明,我不再有任何用处,文学也不能再给我带来任何乐趣,这也许是我的过错,因为我才能太小,也许是它的过错,如果它带有的实在性确实比我过去认为的要少的话。

    我想到贝戈特曾对我说:“您有病,但人们不必可怜您,因为您有灵魂的乐趣”,他对我的看法是多么错误!在这种不出成果的清醒之中,乐趣又是如此之少!我甚至要补充说,如果说我有时有一些(并非是智力的)乐趣,我总是为一个不同的女人来耗费它们;因此如果命运让我多活一百年,而且不带残疾,它也只是在一个纵向的生命中增添连续延长的部分,而人们甚至看不出再延长这种生命有何意义,更何况还要延长其存在的时间。至于“智力的乐趣”,我是否能这样来称呼我敏锐的目光或我正确的推理毫无任何乐趣地得到的,仍然是不出成果的那些冷漠的观察呢?

    然而有时,恰恰就在我们感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一线生机豁然出现;我们敲遍一扇扇并不通往任何地方的门扉,唯一可以进身的那扇门,找上一百年都可能徒劳无功,却被我们于无意间撞上、打开了。我怀着刚才说的绵绵愁思,走进盖尔芒特公馆的大院,由于我心不在焉,竟没有看到迎面驶来的车辆,电车司机一声吼叫,我刚来得及急急让过一边,我连连后退,以至止不住撞到那些凿得粗糙不平的铺路石板上,石板后面是一个车库。然而,就在我恢复平静的时候,我的脚踩在一块比前面那块略低的铺路石板上,我沮丧的心情溘然而逝,在那种至福的感觉前烟消云散,就象在我生命的各个不同阶段,当我乘着车环绕着巴尔贝克兜风,看到那些我以为认出了的树木、看到马丹维尔的幢幢钟楼的时候,当我尝到浸泡在茶汤里的小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以及出现我提到过的其它许许多多感觉,仿佛凡德伊在最近的作品中加以综合的许多感觉的时候我所感受到的那种至福。如同我在品尝马德莱娜点心的时候那样,对命运的惴惴不安,心头的疑云统统被驱散了。刚才还在纠缠不清的关于我在文学上究竟有多少天份的问题,甚至关于文学的实在性问题全都神奇地撤走了。我还没有进行任何新的推理、找到点滴具有决定意义的论据,刚才还不可解决的难题已全然失去了它们的重要性。可是,这一回,我下定决心,绝不不求甚解,象那天品味茶泡马德莱娜点心时那样甘于不知其所以然。我刚感受到的至福实际上正是那次我吃马德莱娜点心时的感觉,那时我没有当即寻根刨底。纯属物质的不同之处存在于它们所唤起的形象之中。一片深邃的苍穹使我眼花缭乱,清新而光彩艳艳的印象在我身前身后回旋飞舞。只是在品味马德莱娜点心的时候,为了攫住它们,我再也不敢挪动一下,致力于使它在我心中唤起的东西直至传达到我身上,这一次却继续颠簸着,一只脚踩在高的那块石板上,另一只脚踩着低的那块,顾不得引起那一大群司机的哂笑了。每当我只是物质地重复踩出这一步的时候,它对我依然一无裨益。可是,倘若我能在忘却盖尔芒特府的下午聚会的同时,象这样踩着双脚找回我已曾有过体验的那种感觉的话,这种炫目而朦胧的幻象便重又在我身边轻轻飘拂,它仿佛在对我说;“如果你还有劲儿,那就趁我经过把我抓住,并且努力解开我奉上的幸福之谜吧。”于是,我几乎立即把它认了出来,那是威尼斯,我为了描写它而花费的精力和那些所谓由我的记忆摄下的快镜从来就没有对我说明过任何问题,而我从前在圣马克圣洗堂两块高低不平的石板上所经受到的感觉却把威尼斯还给了我,与这种感觉汇合一起的还有那天的其它各种不同的感觉,它们伫留在自己的位置上,伫留在一系列被遗忘的日子中,等待着,一次突如其来的巧合不容置辩地使它们脱颖而出。犹如小马德莱娜点心使我回忆起贡布雷。然而,为什么贡布雷和威尼斯的形象竟能在此时或彼时给予我如同某种确实性那样的欢乐,足以使我在没有其它证据的情况下对死亡都无动于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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