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访广岛(2)
时间:2023-03-07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次
东京的理事说:“现在超出预定以外的参加者正从东京陆续向广岛赶来,大会具备成功举办的条件。”然而大多数人还是认为,共产党和社会党的动员群众大战必然会成为这次大会的问题之一。长野的理事恳切地申诉说:“既然已经以大会的名义募集了资金,无论如何也要把大会开起来!” 此时,常务理事们早已不再是质询,倒像是面奏皇上时的悲壮恳求,没有丝毫的权威。和平游行正在行进当中,距离他们到达广岛只剩六个小时了,为了迎接他们,有关大会的事宜必须马上理出头绪。 安井理事的声音一如往常。他满腔热情溢于言表,满怀诚意地反复说着:“我们常务理事会内部确实有较复杂的意见分歧。”之后,理事长提高声音说道:“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众多事实表明,常务理事被拒之门外,迟迟不散的常务理事秘密会议正陷入僵局,对“反对任何国家……”以及“禁止核试验会议”产生的意见分歧(对此安井理事长只用抽象的、富有感情色彩的词句提起过,但从未具体言及),成为使会议越发陷入困境的障碍。共产党、社会党、工会总评议会、外国代表团,特别是中苏代表团之间的对立,使常务理事会左右为难,如陷泥潭。但这些情况早在安井理事长出现之前,就已尽人皆知了。要说现在还有什么新的说法,那就是安井理事长反复高喊的这句“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可是,给他充分的时间,困难就可以解决了吗?没人能相信。安井理事长到底也没说清“一点时间”究竟有多久,撇下理事们走掉了。剩下的理事们众说纷纭,大家意见不一致又彼此不信任,提出一个建议,立刻就被否决。有的人简直要吵起来。他们是和社会党议员喝茶的那帮家伙!他们的头头恶狠狠地扔下一句话:“有结了婚分居的,还有离了婚同居的呢!”到底他在暗示些什么?大家吵吵嚷嚷,根本不像是讨论会。我和那位被他们骂得狗血喷头的横须贺的理事走到窗边的阳台上,他的发言在讨论会上被压制,要听他的意见只好用这种方式。“明明在第六十届常务理事会上决定,哪怕有意见分歧也要召开大会,但却被置之不理,用欺骗的文章把不同的意见掩盖住,假装成意见统一了似地去召开大会,怎么能成功呢?基层群众已经提出,今后的和平运动不再依靠日共、工会总评议会、社会党,而靠他们自己去推动。就算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在空中解体了,能雄心勃勃地把运动继续下去的还是那些基层的群众。”横须贺的理事焦虑地说。理事们一个个又都陷入充满疲劳感的沉默当中。我离开讨论会走下楼梯。一楼大厅开始混杂起来。从各地赶来的人们以代表身份来这里登记并准备交付分担的资金,可是由于常务理事会会议陷于停顿,接待工作也无从开始。人们有的围成圈蹲坐着,有的聚在一起慢慢走动,有的在练习唱歌。正像横须贺的理事所说的那样,他们充满活力,无忧无虑。在他们和安井理事长、召开秘密会议的人们以及被拒之门外的理事们中间,让人感到有重重隔阂。即便是大会最终迎来开幕式,这些隔阂又如何消除呢?耀眼的阳光下,和平公园显得空荡荡的。望着这座即将迎来两万名与会代表的空旷的公园,我不禁感到茫然。 在广岛为数众多的各种塔中,原子弹爆炸死难者供奉塔是命名最贴切的一座。此刻,我正朝它走去。塔身旁边,有位老妇人默然伫立。在广岛,我曾多少次看到过这样默然而立的人们,他们都在那天目睹了人间地狱的惨象。他们黯然的眼底仿佛深藏着令人恐怖的东西。在《广岛之河》里,两位有着这种眼神的老婆婆,其中一位这样叙述道:“那种病,旁边的人看着才揪心啊!我的女儿,为了刚出生的真美子,说什么也想活下来,可没人能救活她。不光这些。奈奈子死了,我还剩个叫‘广’的儿子,26岁了,可手上头上都留下了烧伤的疤,为这连婚都结不成,已经自杀过好几次了。”另一位老婆婆说:“我那两个侄女住在鸟屋町,是光着身子跑出来的。说是在江波呆了一宿,路上人家给了件薄浴衣,这才撕成两半好歹裹在身上。妹妹死的时候,惨得没个人样,东家嫌脏,直嚷嚷:‘可别传染上。’姐姐求我说:‘伯母,我病成那样之前,就杀了我吧!’也跟着妹妹去了。只剩下一个老人,年轻人都死光了。” 猛然间我又想起安井郁先生那句热情的话语:“请再给我一点时间!”空洞的、应景的、没有一星半点具体承诺的,这个以“诚实”为名而开的空头支票,不过是句骗人的鬼话。下午3点,原子病医院前。我站在长长的树荫下,等候和平游行队伍的到来。除了记者,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在医院前的广场和马路上迎候。一般情况下,广岛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都在这里迎接。但在会议结果尚不明朗的情况下,他们也无法离开充斥着停滞与困顿气氛的和平纪念馆。在迎候的极少数人当中,有一位原子弹受害者母亲会、广岛母亲会的负责人,还有一位是原子弹爆炸后生活在对癌症的惊恐不安当中的孤寡老人组办起来的广岛小憩之家的主办人,正是他们,在广岛从事着许多基础工作。现在,他们的脸上也显露出无法掩饰的焦急。广岛小憩之家的年迈的原子弹受害者们,昨天晚上提着灯笼,手持花束,燃香走遍了市内无数处死难者纪念塔。广岛市的三十二个小组分别在各自区内等候这些巡礼的老人,还和他们一起悼念了死者。广岛全市就像一座大墓场,街上到处可见一座座慰灵塔,哪怕有的塔像块石头似的并不起眼。“禁止原子弹氢弹运动是离不开广岛的广大群众的。现在,这个运动虽然脱离了广岛,可广岛的老百姓仍在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巩固运动的基础。他们手持花束,燃香,走遍各个街区,而每到一处又有和他们一样的人在迎接他们,并加入他们的队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