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亚当也是夏娃(第04节)(4)
时间:2023-03-07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菲在我枕边,我嗅着她新生儿甜滋滋的气味,听她呼呼作响的喘息。我看得出她从我这儿取走的那些部分,耳垂、眉毛、头发、指甲。渐渐地,我只看得见像我的局部,而这些局部在不断扩大。我从来没这样惊讶过:我的这条命竟会有如此的复制。我惊讶得连亚当的缺席都忽略了。 亚当是第三天早晨来的,正赶上我出院。他从伴侣那儿回到家,看见了我的便条:“我去医院了。你若及时看见这字条,到医院来找我(或我们)。”他走出电梯时脸色相当苍白。菲比的预产期是在十八天之后,他的心理准备便欠缺了十八天。这大概是他面无人色的主要原因。他马上看见在柜台前办出院手续的我。一看我的样子,他顿时松了口气:一切都归于风平浪静,戏剧高xdx潮早已过去。他咧开无血色的嘴唇,但它不能算个笑容。关怀还是有的,他凑上来双手按了按我的肩,像他的一个同事发生了某种重大不幸,他给予无从言说的慰问。也许我错了,他那动作的意味该这样诠释:他和一位同事共同闯下一场大祸,而那位同事一人顶下了责罚,他既侥幸又愧疚,还怀有满心敬佩,那样按按同事的肩,仿佛说:“够哥们好样的!”不过如果事情倒回去再来一遍,他仍然宁愿把英勇和光荣全给这位同事。 我一字不提产床上的九死一生。五万块包括这些的。我说:“要不要去看看孩子?婴儿室就是那间带大玻璃窗的屋。” 他却被拦在了门口。一个四十多岁的护士面无表情地向他要牌照。婴儿的父母各有一块和婴儿号码相符的牌照。他们的争执在回音四起的走廊里显得吵闹。我一一听着,等待账结完,我好过去为亚当帮腔。 亚当说:“我是孩子的父亲。” 四十多岁的护士说:“哦,是吗?所有婴儿的父亲我都认识。我想我不认识你。”护士正在仇恨天下所有男性的年纪。 亚当说:“我只进去看一眼……” 护士说:“我们这里发生过婴儿被窃的事件,你知道吗?” 亚当不再优雅,嗓门粗大起来:“你的意思是我会偷窃婴儿?” 护士说:“拿出牌照来,证明你不会。” 亚当说:“我疯啦?要不是我的孩子,我碰都不会碰!我对别人的孩子一点兴趣也没有…… 护士说:“我打赌你看上去就对孩子没兴趣。”亚当说:“那你还不让我进去?” 护士说:“你想让警报器全响吗?没牌照的人一进这个门,警报器全会响。警卫们在几秒钟之内就会跑来逮你。我倒不介意他们逮你。警报器的声音很讨厌,孩子们都不喜欢它,会哭个没完。” 我及时调解了他俩。我证明亚当的确是菲比的父亲。 护士看看我,又看看他,笑了:“便宜这小子了,生孩子的辛苦他全错过了。”她接过我手上的出院手续,然后仔细核对了上面的条条款款,这才把菲比抱了出来。 “喏!”她说,“看好,襁褓是这样……这样……包裹的。得紧,这才让孩子感觉安全。”她像西单商场模范售货员捆扎糖果那样,手势果断、快捷,每个动作都有最高的效率,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的。在此同时,她还告诉了我们,多长时间喂一次奶,换一次尿布。我的出院手续中包括一个小册子,上面有所有图表、刻度,公式般精确。按这些公式养大的孩子该不会有误差,该比我们这些依生物本能抚养出来的人类要优等。 菲比哭了一路。我不断换姿势抱她,又把手伸进襁褓,看看是什么让她不适。我不知觉地对她喃喃说着什么。我一点也没意识到,那类母亲和新生儿之间的喋喋不休,那类对任何其他人不发生意义的甜蜜傻话,在我和菲比之间开始了。 我发现亚当车开得很坏,两次闯红灯。我说:“要命,不知该怎样她才不哭。”亚当却说:“她的哭一点也不打扰我。”“那是什么让你开车水平下降?” “你。你没注意到你在不断地说话?”“我在说话?” “你一直在和孩子说话。” 我愣了一会儿,明白了。我和菲比自然而然地正在建立一种联络方式,一种几乎是使用暗号秘语的单线联络。我的潜意识、我的本能发出这样的喃喃低语,只有菲比的潜意识和本能能够完全地、正确地接收它。它使她与我在脐带被剪断后迅速形成另一条暗存的因而不会被剪断的纽带。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和菲比都无能为力:我们已把包括亚当在内的一切人排斥在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