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亚当也是夏娃(第04节)(2)
时间:2023-03-07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我点点头。那乖巧也回来了。我很明白。他的过意不去是短暂的。他把几件二手货家具和一台电视机留给了我,一再地说:“存款我一个不会带走。”总共1520元钱,他也落个慷慨。我还是笑笑,懒得戳穿这点收买实在不够漂亮。他以为我真的又乖起来了,真的把他的婆婆妈妈听进去了,更来了劲头:“钱上的事,能帮我会帮的。奖学金有困难的话,给我打个电话。”下面他改用英文说:“我永远会帮助你的。”他的英文带着浓重的中国北方口音,使他有了种厚道质朴的假象。我险些忘了他坑了连我在内的一群女人,险些忘了毫无商量余地同我离了两年婚的那个人就是他。他又说:“我一旦安顿下来,会把新的电话号码给你。”我猛地一醒。刚才那些话温热地在我心头爬过,现在却留下一道黏湿阴冷的痕迹,如梅雨季走过一只湿乎乎软乎乎毫无体温的肥大蜗牛。我对他转脸,嬉皮笑脸地说:“可不可以直接跟你小太太求援?她在银行里晋升部门经理了嘛!”我看着M的心最后地冷下去。 M没有给我他新家的电话,他对我如此了解又如此误解让我觉得很好玩。 我旋转着重。不对的身体,招呼大家:“喝、吃;吃、喝。”亚当母亲留下的雪白细麻布餐巾事先熨得一丝不苟,是每周来一次的女清洁工熨的。银餐具也是她擦的。她是那种老式仆佣,对主人房里发生的任何变化都不惊奇。她对这宅子中出现的中国女人和她渐渐长大的肚子丝毫惊奇也没有。她每星期见我一次,而见面次数的累积毫不增加她对我的熟识程度。瓷器是白底黑边,黑色上烫有两个金字母,大概和亚当的家族姓氏有关。通过亚当的父母传下来,再通过亚当传下去。只能传给我腹内这个小东西。亚当的长辈们死也不会想到这家族的血通过怎样一个渠道流到了我这儿。墙壁上挂着亚当母亲的肖像,是她三十岁时的模样。那时什么都还没发生,她唯一的儿子尚没有露出任何端倪。贵妇怎么也想不到儿子有一日伪装成一个丈夫,伪造了个名字:亚当。一大场伪造中,只有她流到我腹内的那一丁点血,那血的花与果是真的。三十岁的母亲肖像笑得像个皇太后,眼睛看着我们狂欢,目光中有一丝愚弄。或许正是她愚弄了她的儿子、我、所有人。否则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近乎完美又形同虚设的亚当?既然形同虚设,又如何会在我体内成就了这一番局面?我指着一张张油画肖像向中国熟人们介绍亚当的母亲、父亲、祖宗八辈的阔佬们。 我在人们眼中看见了惊羡和困惑。女宾们想:这样一个冤大头怎么就给她撞上了?她还剩多少青春美貌?三十来岁一个女光棍,姿色也是些渣儿了,她凭什么? 只是在M眼里,我瞥见祝愿下真诚的担忧。M悄声问我:“你丈夫怎么还不回来?” “BabyShower是孩子娘家人的事。”我说。我知道我不能使他完全信服。“再说他临时接了一项重要的庭园设计,去外地了。” “你真的幸福?”M说。 “这个词听上去比较肉麻。”我说着便哈哈乐起来。 上甜食的时候,我开始拆人们给孩子的礼物。拆到M那份,是只大盒子。打开,里面套只小盒。大家骂他要把我累死。他只是眼不眨地看着我。那双深沉、让女人们错误自信的钟情眼睛。连环套的八只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个中国民俗味很浓的荷包。我此刻坐在地毯上,被礼物埋了半截,大腹正搁在微肿的腿上。我心里冷笑:你弄出个信物来了。从荷包里坠出的是两把长命锁,一大一小,M马上解释:大的是母亲的,小的给孩子。 我看M一眼。 M像看懂我心思似的,暗色皮肤更暗一成。曾经的热恋、耳鬓厮磨、吵嘴、相互诅咒、彼此漠视,原来全都作数,都是这一笔那一笔的积攒。我几乎上来股热望,要把一切真情都说穿,把一整场伪造揭露给他,把我被他Dump后的穷困、寂寞,不拿自己当人而去当一张五万元的种植温床——这一切都告诉他。这一切根源在何处,只有他心里有数。他会为我流泪,为我的自作自贱把手指关节扳得咔吧直响。放心,他会的,他为所有深爱或浅爱过的女人都会这样。他懂得我们这个集体都一副德性,不被他爱了也就停止了自爱,一切愚蠢的出路都因为在他那儿没了出路。 我将有个我不能去爱的孩子,这孩子有个装扮成保姆的生身母亲。 菲比出生在BabyShower的第二天早晨,就是说宴席散去的两小时之后,我尚未清理完餐具,发作便开始了。那时我一个人站在一大片狼藉之中,捧着膨胀得极硬的腹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