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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俑(24)


    卓长根也不禁喟叹:“时代真是不同了,再快的马,也得天亮才能到。”
    我倒不担心马快还是车子快,只是担心马金花,她的病况,一定十分严重。一个九十一岁的老人,本来就是风烛残年,像卓长根那样,是极其罕见的例外。中风之后,言语机能有没有障碍?是不是还能把当年的那一段秘密说出来?
    如果她不能说话,那么,是不是能用其他方式来表达?
    我想的全是这些问题,卓长根不住不安地转动着身子,变换坐的姿势,只要他一动,车子就会震动一下。
    等到车子进了里昂市区,我对街道不是很熟,问了警察,开始问到的几个,根本不知道“里昂第一疗养院”在甚么地方,后来问到了一个年纪较大的警官,才道:“哦,里昂第一疗养院,那是有钱人休养的地方,在西区,向西驶,再去问别人。”
    法国警察那种对外地人的爱理不理作风,真叫人生气,如果换了问路的是白素,那只怕得到的待遇,就大不相同,可能有警车开路都说不定。
    驾着车向西驶,又驶出了市区,才算是问明白了,那是一家小规模的私人疗养院,车子停在门口,向内看去,是一个树木十分茂盛的大花园,黑暗之中,也看不到疗养院的建筑物。
    我和卓长根下了车,奔向大铁门,我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没有人来开门,我就和卓长根一起攀门进去。我们才一奔到门前,一阵犬吠声传来,两个壮汉,每人拖着两条大狼狗,向大铁门直奔了过来。
    狼狗的来势极劲,一来到大铁门前,人立了起来,狺狺而吠,样子十分凶恶。
    那两个大汉跟到了门口,事情倒比我想像中顺利得多,其中一个立时道:“卫先生?卫太太正在等你。”
    我吁了一口气:“请你开门。”
    那两个大汉一面喝叱着狼狗,一面打开了铁门,我和卓长根又进了车子,从打开的大门之中,直驶了进去。
    这个疗养院,以前一定不知是甚么王公贵族的巨宅,花园相当大,林木苍翠欲滴,还有几个极大的花圃,和石雕像、喷泉。
    等到可以看到那幢巨大的旧式洋房之际,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奔了过来,阻住了车子:“请尽量别发出声响,病人都睡了。”
    我和卓长根下了车,在那个人的带引之下,进了建筑物,上了楼梯,经过了走廊,一转身,我就看到白素,站在一间房间的门口。
    她招手令我们过去,卓长根一路上心急如焚,可是到了这时候,他却踌躇起来。我在他耳边低声道:“快去,迟了,可能再也见不着了。”
    卓长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把脚步放大了些。白素轻轻推开房门。
    那是一间十分大的房间,布置也全是旧式的,灯光柔和,我一步跨了进去,就看到了传奇人物马金花。
    在一张大床上,半躺着一个老妇人,她即使是半躺着,也给人以身形十分高大之感。可是,若是把她和卓长根形容中的马金花比较,那一定大失所望。岁月不饶人,七十多年过去了,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时间都在人的身上,留下痕迹。
    这时的马金花,只是一个一动不动半躺在床上的老妇人。
    在屋子的一个角落,有两个护士。半躺在床上的马金花,看来像是睡着了,双手安详地放在胸口。
    卓长根来到了床前,望着床上的马金花,双眼之中,泪光闪动。口角抽搐着,喉际发出一阵激动的“咯咯”声。
    看卓长根的情形,仿佛他仍然是二十岁,而床上的马金花,仍然是十八岁!他心中的激情,显然未曾因为岁月的飞逝而稍褪。
    我要开口,白素在我身边,捏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别出声。卓长根挣扎了好一会,才挣扎出了两个字来:“金花。”
    床上的老妇人震动了一下,睁开眼来。
    她看来虽然老迈之极,但是双眼却还相当有神。我悄声问白素:“中风?”
    白素也悄声道:“不算太严重,下半身瘫痪了,头脑还极清醒。”
    我吁了一口气,向白素作了一个询问的手势,问她马金花是不是讲了甚么,白素摇了摇头。
    马金花盯着卓长根看了一会,开始时,神情十分疑惑,但随即,变成了一副忍不住好笑的神情,卓长根在那一霎间,神情也变得忸怩,有点不好意思地伸手按住了自己的秃顶。
    马金花并没有笑出来,她叹了一声:“长根,我们都老了。”
    卓长根忙道:“老甚么,老也不要紧。”
    他一开口,嗓门极大,别说那两个护士,连我和白素,都吓了一大跳,两个护士一起向卓长根打手势,要他别那么大声。
    马金花在这时,忽然讲了一句我和白素都不是很明白的话:“长根,你自然不要紧,我……是不行了,油尽灯枯,人总有这一天的。你想想,要是我知道你会来,我才不让你来看我。”
    卓长根有点惶恐:“为什么,你还是不想见我?”
    马金花道:“是我不想让你见,你瞧瞧,我现在这样,算甚么?”
    卓长根道:“还是你。”
    我插了一句口:“两位别只管说闲话了,我看— ”
    卓长根瞪了我一眼,马金花也向我望来:“你就是卫斯理?”
    我点了点头,马金花忽然笑了起来,当她笑的时候,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一种十分顽皮的神情。这种神情,使我自然而然想起,她六岁那年,一口气喝了一大碗白干而醉倒的情形,我也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马金花一瞪眼:“笑甚么,你们小俩口倒是一对,你们来干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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