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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 审(4)



  超级市场天皇很快把目光投到我的这边来。想来这是因为我是山脚唯一一个毫无惧色地直面着他的人吧。超级市场天皇,在长相明显与他种族相同的那群青年的簇拥下,迎着我站住,他丰满的脸上,一双悠然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眉头皱着,仿佛只是要表示集中了注意力。他一声不响,下属们也都一声不响地盯视着我,嘴里吐出粗重的白气。

  “我姓根所。我就是和你做过交易的那个鹰四的哥哥。”我讲话的声音嘶哑,这绝对非我所愿。

  “我嘛,叫白升基。”超级市场的天皇说。“就是白色的升再加个基础的基。令弟的事,真够遗憾的。我很痛心,他真是个独特的青年哩!”

  我不禁带着感动和疑惑,端详着白先生定定地盯住我的那一双忧伤的眼睛,以及那从上到下肌肉饱绽,神采奕奕的脸。鹰四从没与我和妻子讲起过这超级市场天皇到底是怎样的人,而通过装扮超级市场天皇卑微的“亡灵”,他不仅把我们,也把山脚的村民诓骗了一场。其实,他对这朝鲜人倒是印象很深,也许还要朝着他说,你真是个独特的人!眼下,超级市场的天皇也用上同一个词来形容,我觉得他这是在暗中对死去的鹰四给他的称赞所做的回报。那白先生眉毛粗重,鼻梁挺直,潮红的薄嘴唇纤细得像女人,耳朵鲜嫩得如同鲜草。他的整个脸,都洋溢着青春的生机。见我默默地打量着他,他纯真善良地泛出一阵微笑,露出了一口白牙。

  “我这次来,是有事要求您的。”

  “我正要到仓房去看看呢。算是吊唁一下令弟吧!”白先生皱着眉头,只顾微笑。

  “那间独间儿,就是这孩子一家住的。现在他妈妈病了,先生能不能缓一缓再让他们从独间儿里搬出来?”

  “病人入夏之前就一天天地瘦下去,怕是就要死了啊!”阿仁的儿子补充着我的解释。“吃罐头把肝也吃坏了,瘦得没有从前的一半大呢!现在,她什么也不吃了!怕是活不长了!”白先生收起微笑,注意地观察阿仁的儿子。少年不像我是个外来户,在山脚呆不长久。于是,他一改与我讲话时的那种社交口吻,对少年表现出一种道地的关心。然而,他立刻像责备自己似地皱了皱眉,重新换上了一丝宽宏的微笑。

  “要是碍不着拆除仓房和搬迁的话,独间儿的人就先住下去好了。施工的时候,麻烦怕是少不了,你们只好多克服点了。”说到这里,那白先生稍稍停了一下,像是要阿仁的儿子记得清楚些。然后接着说:“可仓房的施工结束以后,要是你们还想留下,我可不给你们动迁费的!”

  听了这话,阿仁的儿子怒火顿生,像公鸡一样昂着头,转身跑走了。他在心里恐怕又想与超级市场天皇干上一场了。我没有反驳白先生的话,阿仁儿子的背影便是在向我炫示最后一点友谊的结束罢。

  “仓房的一部分墙壁已经坏了,得察看一下拆除的事。”白先生和我一起目送着少年远去,一面道:“我带来了几个建筑系的学生。”

  我们一同走上去仓房的石子路。那几个学生壮实得活像摔跤选手,脑袋硬得像炮弹一般,满脸雀斑,一声不响,甚至不曾彼此窃窃私语。走进前院,白先生道:

  “仓房里要是还有什么重要物品,请搬出来。”

  我纯粹形式地把约翰·万次郎留下的那个字迹已经模糊不清的扇面拿了出来。一个小伙子把扛在肩上的麻袋里边的工具往仓房前面的地上一倒,看热闹的孩子们立刻往后退,仿佛那麻袋里装着什么武器一样。刚一开始,青年们卸下房门,把屋里的草席之类的东西搬出来的时候,他们的神情举止,近乎虔敬。然而干到一半儿,白先生用朝鲜语下达了命令之后,他们的作派中便立即充满了破坏性作业的气氛。他们砸坍了一楼面朝山脚那边的墙壁,弄得这百年老墙墙基的干土和烂掉的椽头板条飞扬起来,落到旁边山脚的孩子和我的头上。他们轮番挥着鎯头,毫不留意拆除了仓房的支架和墙壁后的平衡问题。白先生全然不顾扬起的灰尘,兀立着指挥他们,对这些问题他也是不屑一顾。我觉得,这对山脚村民来说无异于一次使用暴力的积极挑战。这仓房的墙壁,是山脚现存的日常生活最为古老的表现,而今它叫白先生这伙人用鎯头破坏无遗。在我的眼里,他们毋宁是在炫示:如果愿意,他们尽可以把山脚村民整个的生活破坏净尽。孩子们屏住呼吸盯着他们干活,也分明能感觉到这一点;而大人们,尽管尘土像洪水一样涌向山脚,他们竟没有人过来提一点抗议。这百年高龄的仓房摇摇欲坠,房顶上依然残留着瓦片,可墙却已被掏空,那残垣断壁显然无法负重,仿佛一阵狂风就足以将它吹塌。我突然觉出了一种不安。我怀疑白先生甚至无意将仓房房梁等重木结构运将出去,到城里再建房子,他只是为了在山脚的村民面前拆房取乐,才把仓房买下来的。过了不久,面朝山脚那边墙壁的三分之一,便从天棚到地板统统给拆除了,那一堆风吹不掉的墙土,也用铁锹给清理得一干二净。我站在白先生身后,和孩子们一起盯着那照得通明耀眼的仓房内部。我觉得,它简直像朝向山脚的一部舞台布景。这种印象,很快就在我的梦里获得再生。它显得异常狭窄,整个内部歪斜不堪,却分外鲜明。业已消失的百年来微明的印象连同对僵直地躺在房里的S兄的记忆,如今都已经淡漠下去。那拆去的墙面,竟从一个奇特的角度展现了一幅山脚远眺的画面,那是鹰四教山脚的青年训练足球的操场,以及积雪消融之后重现冬日旱情的褐色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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