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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第二十八章)(2)

    其实我就在上善后边。我是在路上见到上善提着一嘟噜排骨,我说:“请我吃排骨呀?”上善说:“你嘴馋了,到石头上磨磨。我这是给四叔送礼呀!”我说:“夏天义家过什么事?”上善说:“你没大没小,叫四叔名字?四叔要出一本书哩,庆贺呀!”我说:“他儿子出书,他老子也出书,写什么书?”上善说:“秦腔脸谱。”我说:“吓,秦腔脸谱也能出书?”上善说:“听你这口气,好像你也会画秦腔脸谱?”我说:“画不了,但我懂!”上善说:“呸,呸,到一边凉去吧!”他抬脚就走,我说:“你信不信,我这儿就有一份关于秦腔的文章哩!”我是把白雪写的那一份关于秦腔的介绍材料一直揣在怀里的,就拿出来给他显夸,上善就停了脚步,把材料拿过去看了,说:“你写的?”我说:“信了吧?!”上善竟拿了材料就走,我便追着撵,一撵撵到了夏天智家院门口,上善进去了,我不敢进去。

    上善进去了,我就坐在院墙外,我后悔自己显能给上善看了材料,他把材料如果让白雪看了,白雪肯定就收了回去,我将再也得不到了。就骂上善,石子在地上写上善名字,然后用脚踩。院子里一片笑声,我听见白雪的笑,隔着一堵院我看不到白雪。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白雪能知道我就在墙外,就大声朗诵起了那一篇我差不多背诵得滚瓜烂熟的诗赞。

    上善会来事,一嘟噜排骨就让四婶喜欢了,四婶说:“你要一只就给你一只!你和金莲不拆伴的,金莲呢?”四婶最希望的是金莲来,但金莲没来。上善说西街江茂的媳妇回来了,金莲他们要去抓人的。四婶说:“夏风结婚待客那次她没到,这一次她还是不来,金莲的神大,请不动的!”上善说:“这你错怪她了,她特意要我给你解释的,只是不凑巧,江茂的媳妇偏偏回来了!”夏天智说:“江茂的媳妇?哎哎,谁在念啥的?”夏天智对秦腔敏感,他第一个听到我的朗诵了。院子里一时静下来,我故意又放高了声音,而且用普通话,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有醋溜的味道。上善说:“是引生,他疯疯癫癫胡叫哩。”上善就对着墙外说:“引生引生,你要念就好好念,说什么普通话,把舌头放好着念!”院子里的人都听到了我的朗诵,我很得意,继续朗诵,但是乡里和村里的一些干部一溜带串地到夏天智家来了,我不愿意他们看见我在夏天智家院墙外朗诵,就走开了。

    诗赞没有朗诵完,但白雪是听了几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没有吭声,一转身去了厨房,帮起四婶做饭。四婶却说:“刚才上善的话你听到了?”白雪说:“咋?”四婶说:“是不是你娘家二婶的儿媳妇要超生呀?”白雪说:“听我娘说,是我江茂哥的媳妇又怀上了,逃避计划生育,逃到南山她娘家去了。”四婶说:“坏了,她回来了,金莲今日要去抓你嫂子的。”白雪说:“是不是?已经有两个女娃了,还要生,日子都过成什么样了,再生一个咋着活得起?”四婶说:”农村人么,没个男娃咋行?你快去报个信,让你嫂子躲开。”白雪说:“我不去。”四婶说:“咱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不去说,心里咋能过去?!”白雪就趁夏天智招呼乡里和村里来的客人的混乱间去了西街。夏天智忙活了半天,突然叫夏风,夏风说:“又有啥事了,五瓶酒还不够呀?”夏天智说:“我把你二伯忘了,他怎么也得来呀!你去你二伯家看他在不在,要是不在,就骑上君亭的摩托去七里沟,一定得把他接回来!”

    夏风去了夏天义家,路过中星他爹院门口,中星的爹正在门口倒中药渣子,就问:“荣叔又熬中药啦?”中星他爹说:“我难过得很。”夏风说:“荣叔一辈子都没精神过,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你没事的!”中星他爹说:“咋能没事呢?你给你爹出了书啦?”夏风说:“这你咋知道的?”中星他爹说:“我有啥不知道!你这儿子好,我让你中星哥把这院房子重修一修,但他不,他说他将来要给清风街的州河里造一座桥呀!”夏风说:“那好,那是大事哩,他得当了大官才行!”夏风心里反感了这位荣叔,原本也要请荣叔去他家喝酒,也就没再请。到了蝎子尾,夏天义家的院门口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李三娃在院子里和夏天义正说话。夏风进去,两人倒不说了,夏风说:“二伯今日没去七里沟呀?”夏天义说:“没去哩。叫你去七里沟看看,你咋老是不去?”夏风说:“改日我肯定去的。”就说了他爹的那些秦腔脸谱要结集出书呀,省城来的编辑也要走呀,家里备了些酒,请二伯过去喝几盅。夏天义说:“哈,好事么,书厚不厚?”夏风说:“估计将来有二指厚吧。”夏天义说:“你爹给我说过,那么厚的书,将来我死了枕石头,你爹拿书做枕头了!”就对李三娃说:“就这样吧,吃亏占便宜都不是外人。你说你叔平日对你怎样?”李三娃说:“天义叔好是好,就是为河堤上的树扇过我耳光么,我这耳朵现在还有些聋。”夏天义笑道:“你狗日的还记仇呀?!”那一次把你没打死都是好的,我可给你说,你占我多少便宜都行,集体的事你少浅眼窝!”李三娃说:“这拖拉机可是我个人的,为了这拖拉机的欠款,这回我是卖了三斗麦哩。”夏天义说:“你也瞧瞧它都快是一堆烂铁了!”李三娃说:“车厢是破了些,可机器好得很,而你这桌子倒成了啥模样了么!”夏天义说:“你懂不懂,这是红木桌子,你在清风街谁家还见过这桌子?白家要不是大地主,甭说你,我也没见过的!这几十年了,合的缝你看得出来?你试试这分量,你试试!”李三娃把桌子搬起来,试了试,不吭声了,又蹴下身摇桌子腿,说:“有茶壶就得有茶碗的,光这一张桌子就能值一个手扶拖拉机?你这是一堆木头,手扶拖拉机可是一堆铁!”夏天义说:“狗日的三娃,你咋像你爹生前一样,过河渠沟子也夹水?你那点鬼心思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和我磨来磨去就谋算那两把椅子呀?!”李三娃说:“你把羊都卖了还舍不得缰绳?!”二婶在堂屋说:“这椅子不给,贵贱不给,桌子没了,又拿椅子,这屋里还有啥值钱的货呀?”夏天义说:“你少插嘴!”对李三娃一挥手,说:“好了好了,都给了你!你把手扶拖拉机的摇把留下,桌子椅子天黑了来搬,我还得去夏风那儿喝酒呀!”李三娃说:“又喝酒呀,你们夏家日子都滋润,原先是雷庆家见天喝酒,现在又是天智叔家啦。”夏天义说:“你说啥,你狗日的是喝不起酒的人?你要是喝不起我请你喝酒,让你的钱在你家生儿子!”李三娃嘿嘿地笑。夏天义就对夏风说:“你先回去,我让三娃把手扶拖拉机推到院里了我就来。”夏风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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