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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六部 女逃亡者 (第7节))(12)



    养女结婚后,德-夏吕斯先生把他全部的厚爱都转到了年轻的德-康布尔梅侯爵身上;这位年轻人有和男爵相同的爱好,既然这种爱好没有妨碍男爵选他作为德-奥洛龙小姐的丈夫,那么在他成了鳏夫后,这种爱好当然只能使男爵格外赏识他。这并不是因为侯爵先生没有其他长处可以让他成为德-夏吕斯先生的一位可爱伙伴。但是一个把他作为亲密知己的人,即使此人是位优秀人物,是不会忽视他的这一优点的,加之他又会玩惠斯特牌,这就使男爵更觉得他可心合意。年轻的侯爵聪慧过人,而且完全是他“祖母那边的人”,他象祖母一样热情,一样有音乐天赋,这一点,费代纳的人们早就说过,当时他还是个孩子。他身上还表现了祖母的其它一些独特之处,但那主要是模仿的结果,和全家人一样,而不是由于隔代遗传。比如在他妻子死后不久,我接到一封署名莱奥诺尔的信,我并不记得这是他的名字,但是当我读到结尾的套语:“请相信我真诚的同情”时,我才明白这信是谁写的。这“恰到好处”的真诚一词仿佛给莱奥诺尔这个名字加上了康布尔梅这个姓。

    火车已进巴黎车站,我和母亲还在谈论这两则消息,为了使旅途不显得太长,母亲本想把它们留到行程的第二阶段,所以待火车过了米兰她才让我知道这些消息。母亲很快回到在她看来是唯一正确的观点,亦即外祖母的观点上。起先她想外祖母会非常惊讶,然后又想她会难过,其实这不过是认为外祖母会很高兴知道如此惊人的消息的一种说法,但母亲不能容许外祖母被剥夺掉这一乐趣,所以她宁愿认为一切都再好不过,因为这消息只能使外祖母伤心。可是我们刚刚回到家,母亲又觉得仅仅为不能让外祖母参加到生活带来的种种意料之外的事件中去而遗憾,这还太自私。她更愿意猜想它们对外祖母来说不算是意料之外的事,而只是对她的预见的一种认可。母亲爱把这些事件看成是对外祖母的预言性的见解的一种证实,一个证据,证明外祖母的思想比我们认为的还更深邃、更敏锐、更正确。因此母亲为了最终归结到她对外祖母毫无保留的钦佩,紧接着便补充说:“不过,谁能说你逝去的外祖母会不赞成呢?她是那么宽厚。而且你知道,对于她,社会地位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天性高贵。你回想一下,回想一下,很奇怪,两位姑娘都得到她的赞赏。你还记得吗?她第一次去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回来后对我们说她觉得德-盖尔芒特先生是何等平庸,相反她又是何等称赞絮比安一家人啊。我可怜的母亲,你记得吗?谈到絮比安先生时她说:如果我还有一个女儿,我就把她许配给他,而他女儿比他更胜一筹。还有斯万小姐!她说:‘我认为她非常可爱,你们瞧着吧,她将来准能嫁个好人家。’可怜的母亲,她要是能看到这一切就好了,她预见得多么准确呵!直到最后,甚至当她已经不在人世,她还在教导我们如何明察事理,如何为人善良,如何正确评价事物。”而由于我们难受地看到外祖母被剥夺的乐趣都是生活中平凡而微小的乐趣,诸如一个演员饶有趣味的语调,她爱吃的一个菜,她最喜欢的作家新出的一本小说等,所以妈妈说:“她会多么惊讶,她会觉得多么有趣啊!她会写一封多么妙不可言的回信啊!”母亲又说:“你想,可怜的斯万生前那么盼望希尔贝特受到盖尔芒特家族的接待,要是他能看到他女儿成了盖尔芒特家族的一员,他会多么幸福!”——“不姓他的姓,而姓另一个人的姓,以德-福什维尔小姐的身份被领到神坛前?你以为他为此会感到很幸福吗?”——“嗯!这倒是真的,我没想到这一层。”——“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不能为这匹‘驽马’高兴;想想看,她竟然狠心地抛弃了待她那么好的生身父亲的姓。”——“是的,你说得对,归根结底,也许他还是不知道这件事为好。”唉,对死人对活人都一样,我们真不知道一件事给他们带来的痛苦多还是欢乐多!“据说圣卢夫妇将来住在当松维尔。以前斯万老爹那么想让你外祖父看看他的池塘,他怎么能想到今后德-盖尔芒特公爵会常常看到这个池塘呢,尤其是如果他知道他儿子结了那门丢脸的亲?你以前常和圣卢谈到当松维尔的刺玫瑰,丁香和蓝蝴蝶花,他对你的话将体会得更深。因为这一切将归他所有。”就这样我和母亲在餐室的灯光下侃侃而谈,这类谈话总有灯光相伴,在这种灯下漫话中,家族的而不是民族的睿智往往抓住死亡、订婚、继承、破产等某个事件,将它置于回忆这面放大镜下,使它更突出,然后将在未经历过这个事件的人看来是混杂在同一个平面上的东西——亡故者的姓名,先后居住过的地址,家财的来源和变迁,产业所有权的转移——一一分解,与它们拉开距离,将它们远远地放在时空的各个点上进行评述。这种睿智来源于缪斯,人们如果想保持一点新鲜感受和创造功能,那么他们最好尽量推迟认识这位缪斯,然而即使是一直不知道它的人,到了生命的暮年也会在外省古老教堂的大殿里和它相遇,当他们突然感到触动他们心灵的并不完全是神坛上雕刻所表现的永恒美,而主要是想到那些雕刻经历过的种种遭际——它们起初列在某个著名的个人收藏品中,放在小教堂里,然后进了博物馆,最后又回到教堂;或者当他们走路时感到踩在脚下的地面几乎是有思想的,是用阿尔诺①或帕斯卡尔②的遗灰铺成的;或者仅仅是当他们在木制跪凳的铜片上辨读乡绅或显贵的女儿们的名字,一面还可能想象着一位纯真的外省姑娘的容貌,这种时刻他们便与这位缪斯相遇了,这位缪斯搜集一切被艺术和哲学的更高一级缪斯们摈弃的东西,一切并不确实有根据的东西,一切仅仅是偶然的但却能揭示另一些规律的东西,这位缪斯就是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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