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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六部 女逃亡者 (第6节))(7)



    然而谁也不信。

    这样看来阿尔贝蒂娜的心里在去还是留的问题上可能进行过一段长时间的痛苦斗争,而最终离开我大概是由于她的姨妈或那个青年,而不是由于某些女人,她也许从未想到过这些女人。对于我,最严重的事是安德烈(关于阿尔贝蒂娜的生活作风她再没有什么可对我隐瞒的了)向我发誓说阿尔贝蒂娜与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之间没发生过任何这一类的事(阿尔贝蒂娜在认识她们俩的时候她本人还不清楚自己有这种趣味,而这两位害怕弄错别人的意向,不料害怕与欲念能导致同样多的错误,这就使她们把她看成是反对干这种事的人。很可能后来她们得知她和她俩有着同样的趣味,然而那时她们已经太了解阿尔贝蒂娜,阿尔贝蒂娜也太了解她们,所以双方连想也不会去想在一起干这种勾当了)。

    总之我始终没有能进一步弄清阿尔贝蒂娜为什么离开我。如果说女人的面孔对于不能适应这一活动着的平面的眼睛、对于嘴唇、尤其对于记忆是难以捕捉的,如果说女人的社会地位和人们置身的高度如同一层云雾,它的变幻改变着女人的面孔,那么我们所看到的女人的行动和她的动机之间又隔着一层比云雾更要厚多少的帷幕啊!动机藏在我们看不到的更深的层面上,它还产生着我们了解的行为以外的其它行为,而且两者往往绝对地互相矛盾。哪个时代没有这样一种社会活动家,他们被朋友们奉若圣人,尔后又被揭露伪造过文书,盗窃过国家资财,出卖过祖国?一个领主每年有多少次被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管事骗取钱财,而他还发誓说总管是个正派人,也许后者确实也是个正派人!而遮住他人行为动机的那层帷幕,当这个“他人”是我们所爱的人时,这层帷幕又会变得多么厚不可透啊!因为爱情不仅模糊了我们的判断,还遮掩了我们所爱者的行为,她因深知自己被爱,便突然不再珍视那原先对她可能是有价值的东西,譬如财产。也许爱情也多少促使她佯装藐视财产,以图通过使对方痛苦而得到更多。这种讨价还价的行径也可能掺杂在其它事情里;甚至掺杂在她生活中无庸置疑的事实里,比如她与某人的爱情关系,她没告诉过任何人,唯恐人家透露给我们,其实尽管如此,很多人仍然可能知晓,只要他们有和我们同样强烈的了解那件事的愿望,而他们却保留着更多的任思想驰骋的余地,他们能避免引起当事人太大的怀疑,那桩爱情关系,某些人并不是不知道,只是我们不认识这些人,而且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们。当一个人对我们采取一种难以解释的态度时,在种种原因里我们应当考虑到性格上的古怪,诸如对自身利益的忽视,仇恨,对自由的酷爱,一时愤怒的冲动,对某些人说三道四的恐惧,凡此种种都能促使他做出与我们的估计相悖的事。此外还有社会环境、所受教育等差异,人们不愿相信这些差异的存在,因为两人在交谈时,它们消失在言语中,可是当我们独处时,它们重又出现,并从截然相反的出发点引导每个人的行为,以至心灵的真正会合是不可能的。

    “可是,我的小安德烈,您还在撒谎。您记得吗(您自己也承认,前一天我给您打过电话,您记得吗)?阿尔贝蒂娜那么想去凡德伊小姐也会去的维尔迪兰家的午后聚会,可是又瞒着我,好象这是件我不应该知道的事。”“是的,可是阿尔贝蒂娜绝对不知道凡德伊小姐会去。”“什么?您自己跟我说过,她几天前和维尔迪兰太太会过面。再说,安德烈,我们不必再互相欺骗了。一天早晨,在阿尔贝蒂娜的卧室里,我发现一张纸,是维尔迪兰太太给她的一个字条,力劝她去赴午后聚会。”说着我把那字条拿出来给她看,事实是阿尔贝蒂娜走的前几天,弗朗索瓦丝设法把这张字条放在阿尔贝蒂娜的衣物上面好让我一眼便看到,而且我担心,是她故意丢在那儿,让阿尔贝蒂娜误以为我翻过她的东西,总之让她知道我看见字条了。此后我常思忖:弗朗索瓦丝耍的这一诡计是否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阿尔贝蒂娜的出走,因为她明白她再也无法对我隐瞒任何事了,她感到心灰意冷,一蹶不振。我给安德烈看字条,上面写的是:我毫不愧疚,因为我已得到亲人般感情的谅解……“您很清楚,安德烈,阿尔贝蒂娜总说凡德伊小姐的女友对她确实有如母亲、姐妹。”“但您把这张字条理解错了。维尔迪兰太太要让她在自己家会见的人根本不是凡德伊小姐的女友,而是那个未婚夫,那位‘我的情况很糟’先生,亲人的感情是指维尔迪兰太太对这个无耻之徒的感情,他是她的侄子。不过我想阿尔贝蒂娜后来是知道凡德伊小姐会来的,维尔迪兰太太可能顺便告诉过她。毫无疑问,她想到又将看到自己的朋友心里当然高兴,这使她回忆起过去的一段愉快时光,假如您要去一个地方,并知道埃尔斯蒂尔正在那儿,仅此一点,甚至无需这么完美,您也会很高兴的。阿尔贝蒂娜不愿对您说她为什么想去维尔迪兰太太家,是因为那里举行了一场排练,维尔迪兰太太只召集了很少几个人参加,其中有她的侄子,您在巴尔贝克遇到过他,邦当太太想叫阿尔贝蒂娜嫁给他,那天阿尔贝蒂娜想跟他谈谈。这个坏小子长得挺俊……再说也用不着找这么多理由,”安德烈补充道,“上帝知道我是多么喜欢阿尔贝蒂娜,她是个多好的姑娘,可是特别在她得过伤寒以后(在您认识我们这一伙的前一年得的病),她成了个十足的头脑发热、顾前不顾后的人。她会突然对自己手头的事感到厌恶,于是就得变换,而且刻不容缓,她自己大概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您记得您来巴尔贝克的第一年,就是认识我们的那一年吗?一天她突然让人给她发了份电报,叫她回巴黎,我们几乎来不及给她收拾行装。而她没有任何理由走。所有的借口都不能成立,那个季节巴黎会叫她受不了。我们大家都还在巴尔贝克,高尔夫球场还没关闭,甚至锦标赛还没结束,而她是那么想得冠军!而且冠军确实也非她莫属。离比赛结束只剩一周了,可她倒快马加鞭地走了。后来我还常跟她提这事。她说她本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走的,说是犯了思乡病(家乡,是指巴黎,您想这怎么可能),说她不喜欢呆在巴尔贝克,还说她觉得那儿有人嘲笑她。”安德烈的话里有一点是真的:如果说人们精神上的差异能说明为什么同一部作品在不同的人身上会产生不同的印象,如果说感情上的差异能说明为什么您不能说服一个不爱您的人,那么同样,人们的性格也存在着差异,这就是性格特点,这些性格特点也是行为的动机。但我随后便不再考虑这一解释,我对自己说,要了解生活中的真情委实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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