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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蝇的力量(2)



  从日期上看,最早的一封信写于文久三年。正如住持所断,这位穿过树林去了高知的原暴动领袖,是通过从树林对面来的工作者得到了前往新世界的资助的。在出亡后的第二年上,这青年便得以会见他心中的英雄约翰·万次郎,并获准参加其新的行动。森林对面来的那个人能够以有力的介绍者身份影响约翰·万次郎,看来他有可能是与土佐藩有瓜葛的秘密工作者。这封信,是青年报告他于文久二年年底,搭乘约翰·万次郎的捕鲸船驶离品川的情况的。青年在船上做水手。第二年年初,他们的船抵达小笠原岛,就势直奔渔场,捕到了两头幼鲸,尔后由于粮草缺乏而重返小笠原岛。晕船自不必说,加之与同行的外籍水手颇多龃龉,曾祖父的弟弟便放弃了捕鲸船上的工作。然而,这位长自林间洼地的青年,毕竟遇到了两头活生生的幼鲸。

  第二封信的日期为庆应三年。文中突然展露出来的旷达自由的感觉,历历地表现出这个逃出森林的青年,由于几年的城市生活,已重新发现了他那在捕鲸船上时未曾释放出来的勃勃的幽默天性。在信中,这个在横滨读到了他平生第一张报纸的青年,把其中的一则趣闻报道,转写给了四国深山谷地的哥哥。

  “今有趣事一件。此乃不许翻刻之报纸所载记事,然区区家信,但转无妨。合众国‘宾夕法尼亚’之地,有人大发其狂,遂以下述之事自戕,遍览其遗书如左。其书曰:我娶一携有一女之孀妇,然则我父爱恋其携来之女,遂妻之。故我父即为我婿,而所携来之女即为我母。何以其女乃成我父之妻?且我娶之孀妇得一子,则其子复为我父兄弟矣。而我为其叔父。何以其子乃成我继母之兄妹?且我父之妻亦即携来之女亦得一子。则其子为我兄弟,又复为我孙矣。何以其子乃成我子之子?我娶之孀妇,我之祖母也。何以其女乃成我母之母?我既吾妻之夫,复为吾妻之孙也,则我既吾祖父,又吾孙也。

  “报纸上复载广告,称欲授日本贵公子之有志英学者云。又称往美利坚修业交易及遍览游历之志于出洋者恭请垂询云。”

  这封信与下面的一封,竟然隔了二十多年。在这二十多年,曾祖父的弟弟,那个曾久困于边远的洼地、眼下以一种从中解放出来的激情在横滨热衷于趣闻报道,而且暗中希望远渡美国的青年,其实可能真的去了美国。不管怎么说,由于他的背叛,才使这场暴动彪柄于世,也在背后的山谷中留下了惨遭屠戮的无数死难者,却终于独自保住了这一片如此开阔的新天地。

  明治二十二年春天突然回复的信札,俨然已是通晓世事的壮年手笔。这是一封给曾祖父的回信。此时曾祖父还住在山脚,他在给城里的兄弟寄信时,兴冲冲地将公布宪法的消息告诉了他。而弟弟的这封回信却充满了冷静的批判。他以抑郁的笔调诘问道:连宪法的内容是什么都还不清楚,怎么能单单因为宪法之名而神魂颠倒?他从一位高知县的士族,即有可能是森林对面来的工作者的朋友所写的文章中引了下面一段话:“且夫世之所谓民权也者,实有二种。英法之民权,乃恢复之民权,进乎下以取之者也。世之他种民权,亦可称之为恩赐之民权,赐乎上以与之者也。恢复之民权,以其进乎下也,其分量多寡,吾人可随意确定之。恩赐之民权,以其赐乎上也,其份量多寡,吾人鲜能确定之。设得恩赐之民权,而欲往更之以为恢复之民权,何事理递进,一似于此哉!”

  曾祖父的弟弟预期,那即将公布的宪法,不过只给人些微恩赐的民权。他忧心忡忡,切望志在获得进一步民权的集团能够出现并展开活动。从这封信里可以看出,曾祖父的弟弟俨然已是一个有“志”之人,密切注视着维新以后的政治体制。然而他“志”在加入民权人士行列,所以传说曾祖父的弟弟在维新政府里做了高官,实在是虚假的讹传。

  最后的两封信,与第三封相去不过五年,但由此看来,他的“志”显然已经衰落。他依然是通晓时代信息的知识分子,这一点与明治二十二年写信之时并无二致。然而,他宏论天下国家的意志已经烟消云散,只留下一个真诚挂念远方亲属的孤独老者鲜明的面容。文中提及的伊吉郎,便是我的祖父,《大洼村农民骚动始末》的著者。曾祖父的弟弟对他这唯一的一个侄子倾注了深切的感情,然而却怀疑他们是否有机会能彼此见面。曾祖父的弟弟通过书信热心帮助侄子逃避兵役,尔后的一封信里,他又为被迫从军的侄子深切焦虑。这两封信足以窥见万延元年暴动那粗暴的领袖深藏的精细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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