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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妹唛(2)


  “今天——有特别的人来过呢?”
  “什么?”娇婆终于等到了,声音有点变:“有没有问你问题?看过我那些东西吗?是谁?在哪儿?”
  “是一群失明人士。”叶明进答:“他们来‘参观’过。也许是因为展品中有一枝盲公竹,是一位失明学生的‘信心支柱’吧。”
  娇婆有点失望。
  ——那天妙英更失望。
  妙英拎出一份礼物来。捏得很紧。
  “桂娇祝你百年好喝合永结同心!”
  是双妹唛花露水。
  她盯住那“双妹”的图片:她俩暧昧地永不分离。省,港,澳,中国各地:上海,北平,南京,苏州,大连,长春…….。
  只有图画中人笑得那么春意盎然。那个瓶子,绿色的:一头猫在静夜中的眼睛。
  “妙英你不要怪我!”
  “不,我怎会怪你?”妙英笑:“你去嫁人吧。”
  后来她慎重而又凄怆地叮嘱:“——最好不要让他亲你的嘴。我亲过!”
  桂娇的脸徒地红起来,羞愧透上来,眉眼低下去。她永远都保守这秘密!
  桂娇辞了工,又搬出妙英住的永吉街公寓,她过澳门,开始新生活。
  她以为妙英原谅自己,放开怀抱。濒行致意:
  ”祝你早日找到如意郎君。又空来探我。”
  ——妙英后来也坐大船过澳门。
  她没有找她。
  她抓住一瓶双妹唛花露水,在途中,跳进海里。被人发现时,船已驶得好远。也许她获救,也许没有。
  桂娇没有她的音讯。
  她不相信她死了。
  ——但,桂娇内疚,悔婚。一直不肯嫁人。
  这样做是对不住建国的,他酒席都定了。只是桂娇忽然间觉得她没脸去嫁人。
  都不知道是否在等妙英。奇怪。
  一直到了今天。
  其实她有去过扶 的。就在来之前吧。
  开 之前,大家可取“问事表”,有红表有黑表。书记以为她取黑表求药方呢,她原来问结果。因为她等了她十几天了。对方一点表示都没有。
  她脱了鞋,和什跪于祖师像前,骨头硬了,有点风湿疼,不过很诚心。
   手手握莲花状,以两手的中指托着丁字架,请了神,丁字架的下垂部分便在沙盘上飞快地写字。
  桂娇闭上眼睛,心中念着她少女时代开始已熟悉的名儿。今天是展览最后一天了。
  那书记张先生后来给她一张纸,读给她听:“阿婆,这是祖师给你的指示:‘夜半渡无船,惊涛恐拍天。月斜云淡处,音讯有人传’。”……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叶明进环视冷清的现场。“找寻艺术”又过去了。下一个展览是水彩画展。他们明天将进行拆卸,参展者凭着艺术中心所发的收据,一一取回他们的展品。
  “娇婆,八点钟,关灯了。你等的爱人终于没有来。算了。”
  娇婆只好转身欲去。
  忽见她双眼直勾勾地,瞪着她那堆珍藏的故物,丢魂失魄,灰白的脸罩上死光,如荒寺的石灯,僵在寒夜中。
  “不!她来过她来过她来过!”
  “什么?”
  叶明进收拾杂物,遥遥望见老妇。失常地指住玻璃柜。
  一切仍在,没有移动过。
  “娇婆,这些柜都是上锁的,很安全。而且玻璃不碎。保安那么严密——”
  “她不肯原谅我!”
  娇婆簌簌地抖起来,比任何一晚苍老衰弱,万念具灰。
  他不知底蕴地只走过去安慰她别执着了。
  走到一半,叶明进怔住——
  他分明看到,那根本没可能被移动的“双妹唛”产品,所有的商标,其中一个女子的脸,被生生撕挖掉了。
  只留下一个一个空洞的白痕……



作品集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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