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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六部 女逃亡者 (第3节))(5)



    发现外界的现实和内心的感情都是怎样一种能引起万千猜测的陌生事物,这是忌妒心的能耐之一。我们总以为我们对事物和对人的思想都了如指掌,唯一的理由是我们并不关心这些事。然而当我们象那些好忌妒的人一样产生了解它们的愿望时,便会发现一个什么都无法看清的令人晕眩的万花筒,阿尔贝蒂娜是否欺骗了我,和谁,在哪幢住宅,在哪一天,哪天她对我说了什么事,哪天我记起来我日间说了这件事或那件事,这一切我都一无所知。她对我的感情如何,这些感情是出自对物质利益的考虑抑或出自爱,对此我更是不甚了了。我会猛然忆起某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比如,阿尔贝蒂娜想去圣马丁,说她对这个地名感兴趣,也许无非是因为她认识那里的某个农家女。不过埃梅把淋浴场女侍告诉他的这件事通报我也无妨,因为阿尔贝蒂娜永远也不会知道他通报了我,在我对她的爱情里,我什么都想知道的需求总是被我想向她显示我什么都知道的需求所压倒;这虽然消除了我俩不同的幻觉之间的分界线,却从没有取得她更爱我的结果,倒是恰恰相反。然而自她去世以后,第二种需求和第一种需求所取得的结果合二而一了:我以同样快的速度想象出一场我希望向她通报我所了解之事的谈话和一场我想向她打听我不了解之事的谈话;即是说我看见她呆在我身边,听见她亲切地回答我,看见她的双颊又变得丰满了,眼睛也失去了狡黠的光而变得哀伤了,也就是说我还爱着她而且在孤独和绝望中我已忘记了我疯狂的忌妒之情。永远也不可能告诉她我所了解的事而且永远不可能把我们的关系建立在我刚发现的真相的基础之上(我之所以能发现恐怕只是因为她已经死了),这令人痛心的不可能之谜以它的哀伤取代了阿尔贝蒂娜的行为的更令人痛心的谜。怎么?我那么希望阿尔贝蒂娜知道我已了解淋浴场的故事,这时阿尔贝蒂娜却不复存在了!我们需要思考死时,却除了生以外什么也不可能去考虑,这又是我们面临的不可能性的结果之一。阿尔贝蒂娜没了;然而对我来说,她仍旧是向我隐瞒她在巴尔贝克和一些女人幽会的人,仍旧是自以为已成功地让我对那些事一无所知的人。当我们在思考我们死后发生的事情时,我们此时的错觉不是仍然会使我们想到活着的我们自己吗?说来说去为一个去世的女人不知道我们已了解她六年前的所做所为而遗憾这是不是比我们希望一个世纪以后我们死了还受到公众好评滑稽得多呢?即使第二种假设比第一种有更多的实际依据,我这马后炮式的忌妒心引起的遗憾却仍然和那些热衷于身后荣耀的人的看法错误如出一辙。不过如果从我和阿尔贝蒂娜的分离中得出的庄严的最后印象暂时取代了我对她那些错误的考虑,这印象也只能赋予这些错误以无法挽回的性质从而使它们变得更加严重。我看见自己在生活中那样不知所措就好象我独自站在无边无际的海滩上,无论我走向何方都永远不能与她相遇。

    幸好我及时在我的记忆里找到了——因为在一片杂乱无章里事物总是五花八门的,这几样危险,那几样有益,其中连回忆也只能一个一个地现出清晰的轮廓——发现了我外祖母的一句话,有如工人发现了有助于他要做的活计的物件。在谈到淋浴场女侍告诉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一个不太可能的故事时,外祖母对我说:“这个女人恐怕得了撒谎症。”这件往事大大帮助了我。淋浴场女侍告诉埃梅的事有什么意义呢?更重要的是她当时根本什么也没有看见。谁都可能和一些女友一道去淋浴却什么坏念头都没有。那个女侍把小费说多些也许是为了吹牛。有一次我就亲耳听见弗朗索瓦丝认定我莱奥妮姨妈当着她弗朗索瓦丝的面说她“每月可以吃上100万”那样的疯话;还有一次她说看见我莱奥妮姨妈给了欧拉莉四张1000法郎的钞票,而我认为一张折成西迭的50法郎的钞票都不大可能是真的。我就如此这般地探索下去,而且逐渐摆脱了我经过那么多周折获取到的令我痛苦万分的确切消息,因为我总是处在渴望了解而又惧怕痛苦的矛盾之中。这一来我的爱应该可以复苏了,然后随着我的爱情的复苏,与阿尔贝蒂娜离别的忧伤也紧接着复苏了,处在这忧伤的时刻我也许比前不久备受忌妒心折磨时更为不幸。可是每当我想到巴尔贝克这种忌妒心又会突然出现,原因是我仿佛突然重见了巴尔贝克饭厅的图景(在此之前这图景从来没有使我难受过,我甚至认为这是我记忆中最不使我痛心的画面之一),每天晚上,玻璃窗外总有一大群人挤在阴影里,就象挤在水族馆里明亮的玻璃隔板前似的,他们瞧着里面稀奇古怪的人们在亮光里走来走去,可是拥挤又使渔妇和平民姑娘摩肩接踵地碰撞着(我从未想到过这点)小有产者的小姐们,这些小姐对里面的豪华十分忌羡,那种在巴尔贝克还很新奇的奢侈,即使不是家境起码也是吝啬的习惯和旧的传统使她们的父母未敢效法,在这些小有产者小姐里几乎每天晚上都肯定有阿尔贝蒂娜,当时我还不认识的她恐怕已经在那里搜罗小女孩了,也许过一会便会找到一个女孩而且同她一起乘夜色去到沙滩或峭壁下某个荒废的浴场更衣室。忧伤又紧接着攫住了我,我象听见判决我流放似的听见了电梯的响声,电梯没有在我这一层停下,直开到楼上去了。我望穿秋水却永远也见不到我那唯一的客人来访了,她已经死了。尽管如此,每逢电梯停在我这一层时我的心仍然会狂跳起来,有一阵我曾想:这一切果然是梦该多好!这也许是她,她快按铃了,她回来了,弗朗索瓦丝就要来通报我:“先生恐怕一辈子也猜不出谁来了。”说她怒发冲冠不如说她胆战心惊,因为她的迷信超过了她的报复心,她害怕活的阿尔贝蒂娜也许远不如她害怕她所谓的阿尔贝蒂娜的鬼魂。我试着什么也不去想,便拿起一张报纸。然而阅读那些没有感受过真正痛苦的人写的文章简直让我受不了。一个人在谈到一首不值一提的歌子时说:“真是催人泪下”,可是如果阿尔贝蒂娜还活在人世我倒会兴高采烈地听这首歌子。另一个人,还是个大作家呢,在下火车时受到欢呼便宣称这样的表示是“令人难忘的”,换了我,倘若我此刻也看见这种表示,我恐怕一刻也不会想到是“令人难忘的”。第三个人保证说,如果政局不那么糟糕,巴黎的生活会“美妙无比”,然而我完全清楚,即使没有政治这儿的生活也只能使我感到难于忍受,如果我找回了阿尔贝蒂娜,即使政局糟糕,生活于我也是美滋滋的。狩猎专栏的编辑说(时值五月):“这段时间对真正的猎人来说实在令人头疼,说得更确切些,真是灾难性的,没有什么,绝对没有什么可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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