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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六部 女逃亡者 (第1节))(5)



    我一心希望阿尔贝蒂娜是去土兰她姨母家了,在那里她起码可以受到足够的监督,从而在我去把她领回来之前不至于出什么大的纰漏。我最怕她留在巴黎,也怕她去了阿姆斯特丹或蒙舒凡,也就是怕她逃走以后一头钻到某个我连初步情况都没有掌握的男女私通的鬼把戏里去。不过说实在的,我口头说出巴黎、阿姆斯特丹,蒙舒凡这许多地方,我心里想的却是一些她真正可能去的地方;因此,当阿尔贝蒂娜的门房回答说她已去了土兰时,这个我自以为希望她去的住处倒似乎变得比所有的地方都更可惜了,原因是她去那里已确实成了事实,在对现实确信不疑和对未来毫无把握的双重煎熬下,我第一次想象阿尔贝蒂娜已开始了她梦寐以求的独立于我的生活,也许会长期,也许永远,在这样的生活里她也许会变成一个未知数,从前我老是被这个未知数弄得心绪不宁,而同时我又有幸占有和抚摸属于这未知数的外形的东西,也就是那难以捉摸的被我得到的温柔面庞①。正是这未知数构成了我爱情的基础。至于阿尔贝蒂娜本人,她只有挂了她的姓名才可能在我身上生根,除了睡眠之后苏醒那罕有的休息时刻,这个姓名什么时候都铭刻在我头脑里而且永不停息。倘若我出声地思索,我会不停地念叨这个名字,我的絮语很可能会单调而愚蠢到仿佛我变成了一只鸟,一只寓言中的鸟,它无休无止地叫着它作为人时曾经爱过的女人的名字。你一个人在心里念叨这个名字,没有念出声,因此你仿佛在自己心上刻写这个名字,而且仿佛让名字留在了自己的脑海里,末了,你的脑海就象一堵被人乱画过的墙一样布满了写过上千遍的所爱者的名字。你时时刻刻都在思想里写着这个名字,幸福的时候写,不幸的时候写得更勤。在重复叨念着这个除了已知的内容并没有什么新意的名字时,你会感到一种不断产生的需求,不过时间一长你也会感到疲倦。我此刻甚至没有去想肉体的快感;在我头脑里我甚至没有看见阿尔贝蒂娜本人的形象(可她却是使我内心如此烦乱不安的人),连她的肉体我都没有看见。如果我愿意分别探讨与我的痛苦紧密相联的想法——总是会有这类想法的——,我很可能交替着去探讨,一方面猜测她是在什么样的心境里出走的,她有没有返回的意思;一方面考虑接她回来的办法。尽管我们认为和我们的苦恼有关联的人在我们的苦恼里仅仅占据微不足道的位置,也许正是在这微不足道的地方就存在某种标志和真相。事实上她个人在这种苦恼里也的确算不了什么;某些偶然因素使我们想到她时便感到激动和苦恼,而习惯又把这种激动和苦恼与她紧紧地联系起来,这激动和苦恼的过程本身才几乎是压倒一切的。可以证明这一点的是(比在幸福中感到厌倦更足以证明),当我们认为问题(这问题那么无聊,我们简直不准备再提它了)都出在她本人身上时——激动和苦恼的过程这时都已被遗忘,起码是由她引起的激动和苦恼的过程已被遗忘,因为这种感情过程已经重新发展并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见不见这个人,是否得到她的尊重,是否能支配她,这一切在我们眼里都显得无关紧要了。在此之前,当这种激动和苦恼还附着在她身上时,我们满以为我们的幸福取决于她:这幸福其实只取决于我们的苦恼是否已经终结。到那时,我们的无意识便会比我们本人还要高明,因为在这出连我们的生命本身都可能取决于是否找到她以免再等待她的可怕的悲剧里,这无意识会把被爱的女人的形象,把那个可能已被我们遗忘,也可能不为我们所了解或被我们认为很平庸的形象变得极其渺小。女人形象变得渺小乃是爱情发展方式的合乎逻辑而又必然的效应,也是对这份爱情的主观性的鲜明讽喻——

    ①在阿尔贝蒂娜住处的门前我发现有一个穷人家的小女孩瞧着我,她的神气那么可爱使我不禁问她是否愿意去我家里,我若遇到一只眼神十分忠实的狗也可能会这么做。她似乎很高兴。到家后我把她放在膝头摇了一阵,可是她使我过分强烈地意识到阿尔贝蒂娜的失踪,因此她呆在这里很快就让我感到无法忍受了。于是我给她一张500法郎的钞票之后便让她走了。然而过不多久我又想,如果有另外某个小女孩呆在我身边,我便再也不会感到孤单,也不会感到没有纯洁无邪的伴侣支持,这唯一的梦想竟支撑我忍受了也许阿尔贝蒂娜得有一阵子回不来的想法——作者注。

    她出走的意图无疑很象百姓们以组织示威为手段从而达到谈判目的的意图。她之所以出走可能只是为了从我这里得到更优裕的生活条件,更多的自由和奢侈品。果真如此,我们两人中稳操胜券者必定是我,只要我有力量等待,等待这样的时刻到来,那时,她眼见一无所获便会自动回归。如果说在只重打赢的牌桌上或战争里人们还能顶住虚张声势,那么既有爱情也有嫉妒和痛苦的情况却不能与之同日而语。为了等待,为了“维持”,我可以让阿尔贝蒂娜远离我生活好几天,也许好几个星期,可是这一来我却在破坏我一年多来抱定的目标——不让她自由一个钟头。如果我给她提供时间,提供方便,使她能随心所欲地欺骗我,我所采取的全部预防措施也就变得徒劳了;即使她最终让步了我却再也忘不了她单身生活的那段时间,而且就算我终于占了上风,但过去那段时间仍无可挽回,即是说我还是失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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