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的力量(7)
时间:2023-03-02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次
在公报栏前看热闹的人群中,我读这首诗的时候想到,如果阿义说有人对他说:“你死去”的话,那么看着他脸色苍白、表情异常的人到底是谁呢。我去试着问S哥,可S哥不但不回答我,反而紧闭着嘴,脸色苍白,一副异常的表情,瞪着我,挥舞着拳头,把我撵跑了。 “我问过阿义,最近人类的力量无情地渗透到森林里,这对于在森林里过隐居生活的人来说是不是要发生不正常的事呢?可是阿义却断然否定了我的说法,他说,不,森林的力量正在不断地增大,山谷里的村子不久也会被森林的力量所吸收掉。他坚持主张说:眼前,这几年,森林的力量不断地增大,压迫着山谷,森林里一条作为水源的河的河水,冲跨了已有五十年历史的桥,就是一个证据。如果认为隐士阿义是在发疯的话,就应该从他的那种观点里发现异常之处。” “我不认为那是异常,阿鹰。”一直保持沉默的妻子首次介入进来,“我从上公共汽车后,也不断地感到这个森林的力量在增大。我被这森林的力量压迫得好像要失去知觉似的。如果我是隐士阿义,我就会回避逃进这个可怕的森林,主动去参军!” “也许是菜采嫂和隐士阿义有同感。”鹰四说道,“如果要说对森林的恐怖很敏感的人和发疯逃进森林的人是相反的对极,我觉得也许不是那样,倒不如说这两种人在心理上属于同一种类型!” 于是,这些话启发了我,使我开始想象:在鹰四的吉普车出现之前,如果妻子被粗糙的皮肤所触发的恐怖感之萌芽一直发育下去的话,会开出什么花呢?我想在头脑中描绘发疯的妻子跑进森林深处的情景,但又切断了联想的锁链。因为我想起了柳田国男关于描写赤裸着身体、只在腰上围着破衣服、红头发、眼睛闪着蓝光的女人的文章(跑进山里的农村妇女多数是因为产后发疯,这也许是非常重要的问题的线索)。 “山脚的酒馆卖威士忌吧?阿鹰?”我受自我防御本能的支配,问道。 “阿蜜阻止我决心过无酒精的生活,阿鹰。” “不,是我自己想喝。你加入阿鹰的无醉酒近卫队吧。” “我只是担心没有威士忌我能不能睡着。我已不是特别想醉,才每晚喝威士忌的。阿星戒酒的时候,有没有得不眠症?” “我不清楚星男是否真的是个大酒鬼。说不定本来就是个滴酒不沾的人,才那样说的吧。本想夸耀自己英雄般的过去,可还是个连一点儿英雄式的积蓄都没有的年龄。谁知道他会撒什么样的谎!”鹰四说道,“我听了星男给桃子讲性的问题,简直是太可笑了!同伴之间连性的经历都完全没有,竟对那种问题摆出一副专家的姿态,因为他相信只有这样才是英雄,哈哈!” “那么我是孤立无援的,必须进行没有醉酒的训练了!”妻子显然很泄气地说道。不过那明显可怜的回音并没有引起别人的反驳。 迫于风的压力,灌木丛向着一个方向倾斜,树木遮天蔽日,狭小的天空逐渐地增加着黑红色,最后染成了晒黑的皮肤的颜色。林中大道上薄雾低低地移动着,好像是道路周围的森林下的杂草里冒出来的瘴气,在吉普车的车轮底下,慢慢地扩散着。在雾气升到我们眼睛的高度之前,必须离开森林。鹰四小心地加速了。不久,吉普车出了森林,来到了视野突然开阔起来的高台上。我们停下吉普车,眺望着红黑色天空的下面,一望无际的暗褐色阴影浓密地笼罩中,森林环绕着的纺锤形洼地。我们开吉普车过来,在高台处拐了个直角,然后沿着森林的斜坡,一直开到洼地谷间的颈部,从那里过桥,再来到通向山谷的石板路和反过来从洼地流出、绕着高台的边缘伸向海边的河岸人行道的汇合处。从高台放眼俯视,山谷的道路从洼地里升起,在对面森林的始发处,像沙地中流淌的河流一样忽然消失了。同样,从高台往下看,村落及围绕着它的水田和旱田都感觉只有一个巴掌大小。那是因为环绕洼地的茂密深广的森林搅乱了人们对于宽度的感觉所致。正如疯子隐士观察的那样,我确实感到我们的洼地只是一个脆弱体,面对森林的侵略,它只能做微弱的抵抗。与其说是洼地的“存在”,倒不如说纺锤形的树丛的“不存在”这种印象更加自然地浮现出来。只有四周的森林才是确切的实体,习惯了这种感觉之后,便发现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在笼罩着洼地。从穿过洼地中央的山谷底部的河里冒出了雾来,现在村落就位于雾的底部。我们的家建在高处,它的四周很朦胧,只有长长的石墙非常显眼。我本想向妻子介绍一下我家的位置,可是眼睛又沉又重又疼,不能持续地注视那里。“我要先弄一瓶威士忌,阿蜜。”妻子好像是为了寻求和解似的用毫无自信的声音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