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的力量(5)
时间:2023-03-02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次
我仰起头来,虽然能感觉到乔木丛阴森森地从两侧遮盖过来的幻觉,可那狭窄的灰色天空上泛着红色并不是幻觉。 “是晚霞。你的眼睛并不红啊!” “只要在城市里,就不会培养出把这种颜色辨认为晚霞的能力,是吗,阿蜜?”妻子辩解道。 “灰色中夹杂着红色,就是在医学辞典中看到的脑的原色照片的颜色。” 妻子的思维还在由不幸的记忆所构成的印象群中彷徨,从公共汽车上少年的光头想到我们孩子的头,然后想到头盖骨中被损坏的实质。醉酒的征兆已经完全从妻子眼里消失,充血消褪之后的眼睛成了两个暗灰色的坑。妻子的面部皮肤排满了像森林的桧树叶似的密密麻麻而微细的鳞片。每当某种想法将要产生时,做为它的前兆,我的舌头总是感到一种恐怖感的酸味。 一辆吉普车像一头愤怒的野兽跑上掀起枯叶和泥土向我们开来。吉普车的接近使我的视野恢复了远近感,我从踏步的感觉中解脱出来。 “阿鹰来接我们了!” “可是,雪铁龙哪去了呢?”我虽然从一直猛开过来的吉普车上看出了志愿成为一名粗鲁人的阿鹰的个性,可是为了反驳妻子那充满明目张胆的喜悦的声音,我发出了疑问。 “阿蜜,那是阿鹰!”妻子充满确信地说服了我。 吉普车在离我和妻子五米远的前面掀起赭土的浪花,车头冲入林道旁边的枯草丛,车的挡泥板紧擦着树木停下,又以和前进同样猛烈的速度后退,然后掉头,停下。由于吉普车突然挺进,我伸出胳膊去,想要护住妻子,可妻子却马上躲开了,我的胳膊只好难堪地伸直着耷拉下去。我希望从吉普车的驾驶室里扭着身子探出头来的鹰四没有看到这些。 “嗨,菜采嫂,嗨,阿蜜。”鹰四快活地打着招呼。他穿着兜帽搭肩的胶皮斗蓬,像个消防队员。 “谢谢你,阿鹰。”妻子第一次恢复了在公共汽车里完全失去了的生气,朝弟弟微笑着。 “听说桥坏了?” “可不是嘛。我们的雪铁龙好不容易总算开到了山谷,可是要是来接你们,把雪铁龙重新拖出来可实在是麻烦。所以我把森林监督员的吉普车借来了。那个森林监督员还记得我,连胶皮斗蓬都借给我了。”鹰四单纯地夸耀着自己。 “阿蜜,你坐后面。菜采嫂还是坐前面好。” “谢谢,阿鹰。” “行李是星男搬的。只是过桥时扛着过去,到那边可以用雪铁龙了。”鹰四边说边开动了吉普车,却和遇到我们之前的驾驶完全相反,小心谨慎。 “阿仁怎么样?” “刚看见她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不过除了有时看起来丑得可怕之外,不如说她胖乎乎的脸显得很年轻,感觉很好。在超过四十岁的山谷妇女中还是很有魅力的。哈哈。现在最小的孩子就是在她发胖之后生的,所以对于阿仁的丈夫来说,超过一百公斤的妻子也是有性魅力的呀。” “生活好像挺苦的吧?” “并不像报纸报道得那么糟糕。报社记者是被她丈夫那极度忧伤的面孔骗了,我们也是一样。说起来,他们生活不很紧张,因为住在山谷的朋友们给阿仁送来了各种各样的食物。至于山谷中那群吝啬的家伙为什么会六年来坚持这样,我也不明白。我遇到曾经和S哥是同年级同学的寺院住持时,试探地问过。住持说是因为山谷的人们生活整体看来已达到顶点的缘故。在这种时候,大家对突然间胖起来、超过一百公斤的奇怪的同胞,寄予一种宗教的希望。也许像阿仁这样无缘无故被绝望的疾病困扰着的人正是把山谷中所有人的灾难承担于一身的赎罪羊吧。这是住持的解释。他具有哲学性的人格。也许是在承担了山谷所有人灵魂责任的生活过程中,才变成了那样的人吧。阿蜜也应该见见他,他在山谷里可是最高层的知识分子!”鹰四说道。他给我留下了鲜明的印象。在他认为阿仁是山谷中所有人的赎罪羊这种想法中,有一种力量,它唤起了我扎根于心灵深处的、一个被埋藏了的记忆。 “阿蜜,你还记得一个叫阿义的疯子吗?”我正沉思着想要挖掘自己的记忆,鹰四招呼我说道。 “是那个在森林里隐居的阿义吗?” “对。就是那个一到晚上,就到山谷来的精神病。” “还记得。义一郎是他的本名。我很了解他。山谷中的小孩有人只知道关于隐士阿义的传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