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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的力量(2)



  透过青色的金属网,在像夏天的树叶阴影一样发青的微明之中,露出来躺在从特儿室推过来的滚轮床上的婴儿。婴儿像罪犯一样被剃光了脑袋,皮肤发白而没有生气,就像撒上一层粉似的,眼睛紧闭着像两条皱纹。我踮着脚,向婴儿脑袋的另一侧瞧去,与那种衰弱和不安的紧张印象完全相反,只见积满血和脊髓液的土黄色的瘤充满活力而且不紧不松地,和婴儿的脑袋连在一起。瘤很有威慑力,尽管它深藏在婴儿自己身体的内部,但是却使人真实感到自己无法统率的奇怪的力量。生下这个婴儿和超过他统率力量的瘤的夫妇即我和妻子,也许会某一天早上醒来时发现我们各自的脑袋里也长出这种充满生命呼唤力的异物,与我们灵魂相关的所有的一切器官与那个瘤之间,正互通着匆匆进行着新陈代谢的大量骨髓液。那个时候,我们夫妇也将剃光脑袋,尽管感到自己像个粗暴的犯人,但还是要奔向手术室去。护士用力踢开金属网的门,受到了刺激的婴儿便张开像伤口似的黑红色没有牙的大嘴开始哭泣。那个时候他还具备用自己的哭声来表现自我的能力。

  护士把婴儿车向装有好几层门的手术室里面推去的时候,妻子叹息道:“我总觉得医生会说:‘来,把你们的婴儿还给你们。’便把切除的瘤拿过来。”

  于是,我和妻子都理解了,比起闭着苍白的眼睛熟睡的婴儿,肿胀着的土黄色的瘤更能让人发现确切的实在感。婴儿的手术持续了十个小时,疲惫不堪地等待着的我们夫妇俩中,只有我被叫进手术室,输了三次血。最后一次输血的时候,我看到婴儿的脑袋被他自己的血和我的血弄得很脏,便不由得想到,这岂不是煮在沸腾的肉汁里了吗?抽过血,判断力减弱的我头脑中浮现出婴儿被切除瘤就等于我自身也被切除了肉体上的某些东西一样的方程式,现实中,我感到体内深处的剧痛。我极力抑制住自己,没有向非常有耐心地继续做手术的医生们问:你们现在是否是从我和儿子的身上切除了非常重要的东西。不久,婴儿变成了除了用茶色的眼睛安静地回眸看人外不能表示任何一种人类反应的存在体,回到了我们的身边。我也又感到自己接受了某种神经网的切除,把无限的迟钝当作了自己的属性。而且,切除术所带来的遗漏不仅清楚地表现在婴儿自身和我的身上,而且在妻子心里它也变得更加极端明显。

  大客车进入森林,妻子喝着袖珍瓶的威士忌,陷入了沉默。这种举动会成为在大客车里正经的地方生活者们的乘客之间传播丑闻轶事的材料,但是我没想阻止妻子。不过妻子在入睡前,下决心在山谷中的村子里开始新生活,把剩的威士忌连瓶扔向了树丛深处。我希望把妻子带入梦乡的那瞬间的醉意是她的最后一次。可是,当我看见刚睡醒还充着血的妻子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盯着农妇儿子的眼睛时,如同感到自己的腋下发热一样,便丢掉了妻子也许能开始无酒精的新生活这种幼稚想法。我只盼望婴儿的瘤给妻子带来的感情体验在这里再生、亢进得不要太激烈,但是我逐渐不得不承认那只是一种虚空的愿望。妻子的呼吸不断地变强、变深。对扔掉的威士忌真切地感到惋惜。

  售票员挺着小肚子,一边保持着平衡,一边走到大客车的后部。年轻的农妇对售票员视而不见,严肃地皱着眉,透过窗户看着对面。小孩对售票员也毫无反应,不过一直观察着小孩的我看出来小孩很明显越来越紧张。农妇和她的儿子避开售票员,几乎坐到我和妻子的边上。“票呢?”售票员询问道。开始农妇还不理睬售票员,可是一会儿突然又变得很饶舌:她谴责售票员不该要从山顶到山谷之间的规定车费,说她和儿子从山顶已经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如果不是小孩子叫着肚子痛的话(她一边说还一边捅紧抱着木扶手不放的小孩子的肩),他们会一直走回到山谷的。售票员解释说,原来从山顶到山谷之间的所需费用新近已降到最低价了。说是由于线路的营业不景气,所以客车公司下决心采取新的经营方针。被森林包围着的道路将要荒废的征兆从这一做法中也可以窥见一斑了。看起来好像售票员的理论压倒了年轻农妇。这时,让我感到既吃惊又滑稽的表情出现在刚才还因愤怒而涨红了脸的农妇那令人讨厌的红色面颊上。年轻农妇发出吃吃的笑声。过了一会儿她用消除紧张感的强加于人的声音说:“我没现钱!”

  不过,她的儿子一直还是脸色苍白,很紧张。一瞬间,售票员有些畏缩,恢复成一个孤立无援的农妇小姑娘,去司机那儿商量了。我希望借着农妇那奇妙的吃吃笑声,妻子和我自己的紧张感能一点一点地溶化掉。于是我又微笑着把视线移回到妻子身上,可妻子从脸到颈部都起了鸡皮疙瘩,只有看着少年的脑袋的双眼像发烧似的闪烁着。我知道又要发生不祥之事,很是困惑。我的体内的热火像小老鼠焰火似的四处奔窜,无论跳到哪儿都跳不出去的愤懑仍在奔动。为什么没阻止妻子扔掉威士忌瓶呢?我临时做了一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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