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阖家再会(3)



  “听说在朝鲜民间故事里,要是哪个女人眼睛红得李子似的,那她就是吃了人的女妖。”

  妻子醉后呼出的酒气弥漫在房间里。我喝的那点啤酒已经醒过劲来了,所以我的嗅觉可以在妻子每次呼吸时,都能像触到脉搏一样清晰地感觉得到。暖气太热了,我们只好打开双层窗户的一角来透透空气。迟到的喷气式飞机那尖厉的啸音,挤过那条狭窄的缝隙,旋风般吹了进来。我慌忙睁大那只因疲劳而变得迟钝的孤军奋战的独眼,搜寻应该到港了的飞机。可是我看到的却只有正要隐没到乳灰色黑夜深处去的两道平行光。如此惊动了我的声响原来是要起飞的喷气式引擎的声音。这倒是搞明白了,可我还是又上了一当。只是,喷气式飞机的起飞已不很频繁,整个机场给人一种半瘫痪的感觉。这被照射得一览无余、无处可逃、巍然不动的夜,这在暖青色与黄橙色的混沌中,色如鱼干安详静止的机群。我们在屋里继续耐心地等待迟到的飞机。弟弟的“亲兵们”另当别论,可对于我和妻子来说,弟弟此番归来本该是不具任何积极意义的,然而由于现在弟弟即将带回一个重要动机,它会触动我们全体欢迎人员的一些本质上的东西,我们才全都在屋里一味等下去。

  “啊!啊!”桃子大叫着,笔直地从床上站起了身。刚才她一直睡在床罩上面,身体团得像个胎儿。席地而卧的星男慢慢起身走近床边,妻子紧握着威士忌酒杯,黄鼠狼似地直扬起头,我则背朝着百叶窗茫然伫立。面对在梦中受到惊吓的桃子,我们俩无能为力,只有在电视机发出的微光中呆看着桃子那张因惊惧而扭曲成了倒三角形的脸,那脸上满是泪水,泛着凡士林般的青光。

  “飞机掉下来了。还起火了,起火了。”少女抽泣着。

  “飞机哪儿掉下来了,快别哭了!”年轻人愤愤然粗声喝道,仿佛在我们面前那抽泣的少女让他很难为情。

  “夏天了,夏天了。”桃子叹息似地说完,就颓然倒回到床上,重又团了身子,潜进一个别的什么梦境里去了。

  房间里的确是夏天的空气。我掌心开始出汗。这些孩子气的年轻人把弟弟当成他们的守护神,甚至在长夜的梦中都紧张地期盼着他的归来,何至于此啊。弟弟是那种能满足他们殷切渴望的人吗?我对弟弟这些年少的朋友们满怀怜悯。

  “来点威士忌,怎么样?”我对年轻人说。

  “不喝,我可不喝。”

  “以前你是不是一滴酒都没喝过?”

  “我?以前喝过呀。那还是定时制①高中毕业以后做日工那会呢。干三天活儿,第四天就连气儿从早喝到晚,喝杜松子酒。中间儿也稍微睡一会儿,但就是这个醉呀,醉得醒着睡着全一样,那时候做了好多梦呢。”年轻人来到我身旁,把后背告在百叶窗上,弄得它哗啦啦直响,热情洋溢地诉说,声音都有些嘶哑了。他脸上浮起微笑(这是我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微笑),眼里闪着光芒(这光芒鲜鲜亮亮即便在黑暗之中也看得清楚),很是得意——

  ①定时制:规定最低的出席时数,利用农闲业余授课的一种教育形式。

  “那怎么后来又不喝了呢?”

  “因为见到阿鹰啦,阿鹰说,‘人生苦短,滥饮何益’。所以我就戒了。打那儿起,梦都不梦它。”

  鹰四很能发挥教育本能。作为这样一种人的弟弟对我来说是全新的,是我以前不曾见到过的。弟弟威风凛凛地对年轻人说了句“人生苦短,滥饮何益”,那个打短工的年轻人竟因此而改变了自己颓废的生活。而且那年轻人居然是微笑着说起这段往事的!

  “要说阿鹰勇敢不勇敢吧”,年轻人看出我在这段关于酒的对话中已经折服,便重又提起傍晚时的争论,原来尽管他小狗似地睡在地板上,可他却一直盘算着怎么为他的守护神恢复名誉。“六月份示威的时候,阿鹰一个人,干了件别出心裁的事呢。你还不知道吧?”

  为了能用新理论向我挑战,年轻人把身子探到能从正面看清楚我的位置。我怀着隐隐的疑惑,望着年轻人的眼睛,现在那双眼睛看上去像两条暗暗的弹痕。

  “有一天阿鹰参加了暴力团,把那些老伙计新同伴狠狠踢打了一顿!”

  年轻人窃窃地也是高兴地笑了,笑得天真烂漫。我积淀下来的厌恶感又被搅了起来。

  “这种大冒险只能说明阿鹰不过是反复无常、好心血来潮的任性小子。这和勇敢可联系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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