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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五部 女囚 (第5节))(4)



    感官的实证本身也是一种思想活动,在这个活动中自信造就了事实。我们好多次都看到,有时听觉给弗朗索瓦丝带来的不是人们说出的那句话,而是她自己信以为真的那句话,这就足以使她听不进一种更加优美的发音对她的暗中纠正。我们的膳食总管也是如此。德-夏吕斯先生这时穿着——因为他变化多端——颜色很浅,在千万个人当中一眼便能认出的裤子。不过,我们的膳食总管以为“公共小便池”(plssotiere)①一词(这个词指德-盖尔芒特公爵所谓的朗比托小厕所,听到这样的称呼,德-朗比托先生火冒三丈)就是“pistieie”的意思,他一生中从来没听到任何人说过“公共小便池”,尽管人们经常在他面前提到这个词。但是,谬误要比信任更加顽固,而且谬误从不对自己的自信加以反省。膳食总管经常说:“德-夏吕斯男爵先生长时间呆在小便池里(pistieie)肯定是因为他得了一种病。这就是一个老色鬼的下场。他还穿着长裤。今天早晨,夫人派我去纳伊买东西。在勃艮第街,我看见德-夏吕斯男爵先生走进了公共小便处。一个多小时之后,当我从纳伊回来时,我在同一个小便处,在老地方又看见了他的黄裤子,他总是呆在中间好让别人看不见他。”我认识的人当中没有谁比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一位侄女更漂亮、更高贵、更年轻。然而我却听见我有时去去的那家餐厅的守门人在她经过的时候说:“瞧瞧这个自命不凡的老妇人,象什么样子!少说也有八十岁。”关于年龄,我看他对自己的话也难以相信。但是,每当她经过饭店前去看望她那两个离这里不远的可爱的姑婆德-弗桑萨克夫人和德-巴尔鲁尔夫人时,聚集在他身边的那些跑堂的人都要嘲笑一番,他们以为这个小美人的脸看上去有八十岁,守门人形容“自命不凡的老妇人”的八十高龄被用到了她的身上,这也许是开玩笑,也许不是。要是有人对他们说,她比饭店里两个女出纳之中的一个更出色,他们可能会笑破肚子,而那个患着湿诊,肥胖得可笑的女出纳在他们眼里居然是个美妇人。也许只有***才能阻止他们产生这样的谬误,假使***在所谓自命不凡的老妇人经过时发生作用,那些跑堂的也突然对这位年轻的女神起了馋心才能。然而,由于一些不为人知的,可能是社会方面的原因,这种欲望并没有起作用。况且其中还有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对我们大家来说,世界是真实的,在每个人看来世界又是不同的。为了叙述的顺序,如果我们不必局限于一些无聊的理由,有多少更重大的理由使我们能够指出这卷书的开头,有多么肤浅多么骗人,在那一卷里我说我在自己的床上听见世界忽而在这种天气忽而在那种天气里苏醒了!是啊,我被迫使事物变得浅薄,成为撒谎的人,然而每天早晨醒来的不是一个世界,而是成千上万个,几乎与人类的眼珠和智慧一样多的世界——

    ①pissotiere比pistiere多一个音节,而后者是不存在的。

    提到阿尔贝蒂娜,我从来不知道哪些妇女在使谎言生动形象,染上生活本身的色彩这一点上比她更具有独到的天赋,除非是她的一位女友——我那些如花似玉的少女当中的一位,她也象阿尔贝蒂娜那样娇艳,但是她那凸凹不平的侧影就象一串串玫瑰花,花串又长又弯曲,我忘记了这种玫瑰的名字。从说谎的角度来看,这个少女比阿尔贝蒂娜更胜一筹,因为她说谎时没有一刻显得痛苦,也没有因恼怒而省去什么不说,而这些现象在我的女友那里比比皆是。然而我说过,她在编造一小滴水不漏的故事时迷人可爱,因为听她说话的人在自己面前看到了她说的——却又是想象出来的——那些东西,把她的话当作自己亲眼目睹的了。激励阿尔贝蒂娜的只有貌似的逼真,而根本没有使我产生嫉妒的欲望。因为也许并不引人关注的阿尔贝蒂娜喜欢得到别人的奉承。不过,在这部作品当中,即使我有过而且可以有许多机会表现嫉妒怎样增强了爱情,我也是站在情人的立场这样做的。但是,哪怕这个人的傲气几乎已荡然无存,哪怕他会因为别离而死去,他也不会用奉承去响应假想的不忠,他会自己走开,或者并不远远离去,而强迫自己装出冷漠的样子。因此,他的情妇使他备受折磨痛苦,这对情妇来说倒纯粹是一种损失。相反,她可以用一句巧妙的话,用温情脉脉的爱抚去驱除折磨他的种种疑虑,尽管他自以为对此无动于衷,情夫也许并没有体会到由嫉妒引起的爱情的猛烈增长,但他突然不再痛苦,他感到幸福、动情、放松,犹如人们在一场风暴过后大雨降临时感到的那样,当人们还在大栗树底下感受到挂在树上的水珠间隔很久才一滴一滴垂落下来的时候,色彩绚丽的太阳已经重新出现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对治愈自己的那个女人的感激之情。阿尔贝蒂娜知道我喜欢报答她对我的盛情,这也许正说明她是为了开脱自己才杜撰出那些故事,承认得那么自然的,我并不怀疑她的故事,其中的一个就是遇到贝戈特,而他当时已经死了。直到现在,我只知道阿尔贝蒂娜这些谎言,比如,弗朗索瓦丝在巴尔贝克向我报告的,我忘记说了,尽管这些谎言他我受到了莫大的伤害:“因为她不愿来,她就对我说:‘您难道不能对先生说您没有找到我,说我已经出去了?’”然而热爱我们的“下人们”,正如热爱我的弗朗索瓦丝,他们喜欢刺伤我们的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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