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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人(8)


 这天夜里她也是回来就首先巡视一圈房间。我早已准备好了解释的词句:电视人来了,把一 切弄得乱七八糟。向她说明电视人是十分困难的。很可能不信。但我还是打算一一如实相告 。
 不料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房间里转圈巡视。地柜上有电视。杂志颠三倒四地堆在茶几上。 座钟移至地板。然而妻子什么也没说,我自然无须做任何说明。
 “晚饭真的吃了?”她边脱连衣裙边问:
 “没吃。”我说。
 “为什么?”
 “肚子不怎么饿。”
 妻子把连衣裙脱至一半,沉吟片刻。又盯了一会我的脸,似乎不知说什么好。座钟以滞重的 声响分割着沉默: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我不想听这声音,不想使其入耳,但那声音还 是那么大那么重,径自入耳,无可救药。她看上去也像对那声音耿耿于怀,摇摇头,问:
 “简单做点什么?”
 “也好。”我说。虽不特别想吃,但如果有什么可吃,吃也未尝不可,我觉得。
 妻子换上便于活动的衣服,一边在厨房里做凉拌菜和煎蛋,一边向我叙述同学聚会的情景: 谁在做什么,谁说了什么,谁换发型变漂亮了,谁同交往的男子分手了等等。他们的事我也 大致晓得,便喝着啤酒随声附和。其实几乎充耳不闻。我一直在考虑电视人,推想她何以对 电视机的出现默不作声。是没注意到?不至于,她不可能对突然出现的电视机视而不见。那 么为什么保持沉默呢?真是怪事,奇事!是有什么出了错,可我又不知如何改错。
 凉拌菜做好后,我坐在厨房餐桌前吃了。又务必了煎蛋,吃了梅干饭。
 吃罢饭,妻子收拾餐具,我接着喝啤酒。她也喝了几口。蓦地,我抬眼往地柜上看了看。电 视机仍在上面。电源已拔掉。茶几放着遥控器。我从椅子上站起身,将遥控器拿在手里,按 了下启动键。荧屏倏地变白,响起“滋滋”声响,依然没出来任何图像,唯有白光浮现于显 像管。我按键加大音量,得到地无非“嗄——”一声大大的噪音。我注视了20~30秒白光, 按下关闭键,噪音与白光即刻消失。这时间里妻子坐在地毯上啪啦啪啦翻动《自我》杂志。 至于电视机启动关闭,她一概没有兴致,似乎意识都没意识到。
 我把遥控器放在茶几上,又坐回沙发。我打算接着看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我总是在晚饭后 看书。有时看30分钟即扔在一边,也有时连看两个钟头。总之每天必看。但这天边一页的一 半也看不去。无论怎么往书集中精力,思路也还是马上回到电视上去。终于抬起眼睛盯着电 视不动。荧屏同我面面相觑。
 
 8
 深夜两点半醒来,电视机仍在那里。我爬起床,期待电视机转瞬消失。但它依然好端端地位 于原处。我去卫生间小便,然后从而在沙发把脚搭在茶几上面。接着又用遥控器打开电视。 没有任何新的发现。依旧故伎重演:白光,噪单,如此而已。我观望了一会,按键关掉,消 去光与音。
 我折回床准备入睡。困得厉害,却偏偏睡不着。一闭上眼睛,电视人便浮现出来——搬电视 机的电视人,撤掉座钟的电视人,把杂志移到茶向的电视人,把插头插进插座的电视人,检 查图像的电视,默然开门走出的电视。他们始终在我的脑海里,在脑海里走来窜去。我再次 下床,走进厨房,往水槽边上的咖啡杯里倒两份白兰地喝了。喝完重新歪倒在沙发上打开马 尔克斯的作品。但还是一行也进不到脑袋里去,根本搞不清所云何物。
 无奈,我只好扔开马尔克斯,翻阅《自我》。偶尔看一下《自我》怕也并不碍事。可《自我 》没有刊载任何吸引我的内容。上面不外乎是新发型啦,高档白绸衬衣啦,可以吃到美味炖 牛排的小食店啦,看歌剧时穿什么服装合适,等等,不一而足。我对这些百分之百感到索然 无味,便抛开《自我》,端详地柜上的电视机。
 终归,我一事无成地一直坐到天亮。6点钟我用壶烧了开水,冲咖啡喝了。由于无所事事, 就在妻子起床前做好了三明治。
 “起床可真够早的。”妻子没睡醒似的说。
 我“噢”了一声。
 我们寡言少语地用完餐,一起走出家门,去各自单上班。妻子在一家小出版社工作,编一种 关于天然食品方面的专门杂志,主要介绍香菇有利于预防关节红肿、有机农业技术展望等等 。杂志内容的专业性很强。销量不大,但由于几乎不花制作费,又有热心得乎教徒的固定读 者,因此不至于关门大吉。我在电视公司的广告宣传部供职,制作电烤箱、洗衣机、微波炉 等电气品的广告。
 
 9
 上班时,在公司楼梯同一个电视人擦肩而。我想是昨天搬来电视机的电视人中的一个,大概 是最先开门进屋的家伙,没扛电视机的家伙。他们硷上没有明显特下,要分辨出每一个人是 极其困难的。所以我没有确切的把握。不过十有八九不至认错。他仍穿和昨天同样的上衣, 两手空空,只是在迈步下楼梯。我则上楼梯。我不喜欢乘电梯,总是步行上下。我的办公室 在9楼,因此这并非轻易之举。有特殊急事时便累得大汗淋漓。但作为我,大汗淋漓也比乘 电梯惬意得多。众人因之开我的玩笑。我一无电视机二无录像机,又不乘电梯,他们都认定 我是个怪人,或认为在某种意义上我还处于未成熟的阶段。莫名其妙!我不大理解他们何以 有如此想法。
 不管怎样,此时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步行上楼。步行上楼者舍我无他。几乎无人利用楼梯,在 四五楼之间的楼梯我同一个电视人擦肩而过。由于太事出突然,我不知如何应付,本想打声 招呼来着。
 但终归什么也没说。一来一时想不起说什么合适,二来电视人看样子很难容人打招呼。他非 常机械地步行下楼。以同样的频率精确而有规则地移动脚步。仍像昨天那样根本无视我的存 在,眼睛中全然没有我这个人。我便是如此不知所措地同其擦肩而过。那一瞬间我恍惚觉得 周围的重力都倏然一晃。
 这天,公司一上班就开会。会很重要,研究新产品的扎伊尔战略。几个职员宣读了报告。黑 板上排列着数字,电脑荧屏推出图表。讨论气氛热烈。我也参加了,但我有会议上的立场无 足轻重,因为我不直接参与这项计划。开会时间里我一直想别的。但我还是发了一次言。无 所谓的发言,讲的不过是作为出席者的极为常识性意见。毕竟我不能一言不发。我这人虽说 对工作热情不是很高,但终究在这里拿工资,也还是感到肩负一定的责任。我将前面的意见 大致归纳一下,甚至讲了顺活跃会场气氛的笑话。有几个人笑了。一旦发过一次言,往下我 只管装作看材料的样子,而继续思考电视人。至于为新生产的微波炉取什么名字,与我毫不 相关。我头脑里有的只是电视人,时刻念念不忘。那台电视机到底有何含义呢?为何故意把 它搬进我的房间呢?为什么妻子对电视机的出现不置不词呢?为什么电视人潜入我们公司来呢 ?


作品集村上春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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