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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淌河(第11章)(2)



  阿尕看着它们,咕噜道:“撕碎它!烧掉它!”

  “你再说一遍?!”我狞笑着。

  “统统撕碎!”

  “你敢吗?”

  她挑衅地看我一眼,闪电似的抓起那卷图纸。“你敢,我马上就杀了你!”我张开爪子就朝她扑过去。这一扑,是我的失策。她是不能逼的,一逼,什么事都干得出。只听“哧啦!”老天爷。

  “为了它!为了它!全是为了它!流血,流那么多血呀!”她的双手像抽风一样。一会,地上便撒成一片惨白。

  我不知我会干些什么,只觉得全身筋络像弹簧那样吱吱叫着压到最顶点。她黑黑的身形,立于一片白色之上,脸似乎在笑,又似乎在无端地龇牙咧嘴,露着粉红色的牙床。她以为她这么干彻底救了我。我头一次发现这张脸竟如此愚蠢痴昧。我不知举起了什么,大概是截挺粗的木头,或是一块当凳子坐的大卵石。下面就不用我废话了。

  她倒下了,双手紧紧抱着一条腿。我到死也会记得,她那两束疼得发抖的目光。

  以后的两天,我再也不看她一眼。她最怕我这种高傲而轻蔑的沉默。我用沉默筑起一道墙,她时时想逾越。她抱着伤腿,艰难地在地上爬来爬去,煮茶,做饭食。我那时哪会知道,她的腿已经被我毁了;我更不知道,她腹中已存活着一个小东西,我的儿子。

  第三天,下头一场雪了。天麻麻亮时,我醒来,见她缩在火炉边,正瞅着我。我在毫无戒备的熟睡状态下被她这样瞅,真有些心惊胆寒。我想她完全有机会把我宰了,或像杀牛那样,闷死它,为使全部血都储于肉中。我翻身将背朝她。一会儿,我听见她地爬过来,贴紧我,轻声说:“何夏啦,我死了吧。”

  我厌恶地挪开一点。她不敢再往我身上贴了。她说:“我晓得,我还是死了好……”

  我头也不回,又轻又狠地说:“滚!”

  她不作声了,我披衣起来,就往门口走。她黑黑的一团,坐在那里,僵化了。这个僵化的人形,竟是她留给我最后的印象。

  我揣着她做的干酪,在雪地里闲逛一整天。河正在结冰,波浪眼看着凝固,渐渐形成带有波纹的化石。等天黑尽时,我往回走,远远看见帐篷一团浑黄的火光。不知怎么,我忽然感到特别需要阿尕给我准备的这份温暖。我要跟她和解。好歹,她是个伴,是个女人。我钻进帐篷——至于我迈进帐篷看到了什么样的奇境,我前面似乎已有所暗示。

  门打开后,杜明丽的丈夫惊异地看着这个高大的怪物。这就是何夏,还用问嘛。他客客气气地请他进屋,胡乱指着,让他坐。明丽始终躲在他的阴庇之中,见丈夫并没有决斗的劲头,心里不禁有几分幸灾乐祸。

  两个女儿见有客人来,非常懂事地轻轻跑了,明丽替她们把那架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搬到隔壁,她听见丈夫问:“听说何夏同志搞的那个水电站规模蛮大。”

  “不太大,只有几万千瓦。”

  “您的事迹我在不少报上看了,真了不起……”

  何夏没答话,杜明丽有些紧张了。

  “明丽也常谈你的事。”

  何夏仍不说话。

  “那个水电站竣工了吗?”

  “一九八○年才能竣工。”

  “还有两年呐。那你不回去了吧?”

  “走着瞧吧,呆腻了我没准还要回去。”何夏说,“我想来跟你谈谈明丽的事。我们二十年前的关系你早就清楚,明丽是诚实的女人。”

  杜明丽紧贴着冰凉发黏的墙。

  “实话告诉你,我现在根本不爱她。根本谈不上。”何夏说。

  “不过,”何夏站起来,“假如你待她不好,动不动用离婚吓她,那你可当心点。”说完,他就走了。杜明丽慢慢走到丈夫面前,见他还云里雾里地瞪着眼。

  我瞧不上明丽这种平淡无奇的生活,就如她无法理解我那些充满凶险的日子。我像牧羊的苏武,如今终于光荣地回来了。都市的喧嚣与草地的荒芜,在我看来是一回事,在那个超然与纯粹的境界中,只有阿尕,站在我一边。我已经走出草地,与那里遥隔千里,而她的气味与神韵无时不包围着我。我知道,她不会放了我,饶过我,我和她不知谁欠了谁的债,永远结不了。

  或许,这账得留给儿子去结清算了,儿子知道他母亲当年怎样拖着残腿,拄着木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咱家的帐篷。那时他还是个小肉芽芽儿,附着在母亲的腹腔里,所以母亲肚里的苦水多深,他最清楚。我走进帐篷,看见阿尕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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