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几年后，小木不仅在县城有了新家，而且还成了餐馆的老板，餐馆不大，三十平米，只做早餐，生意还算红火。他是老板，同时也是厨师，服务员就是他老婆。店小，雇人不划算，只能夫妻二人经营。

   现在的老婆当然不是肖丽了，是另外一个人。肖丽走后，小木就把孩子送到乡下奶奶家去了。本来小木是堵着一口气出来的，心里曾经发誓不在外边混出个样子来，绝不会去。可是到头来，不但没混出个样子，反而把自己弄得无路可走了。小木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回老家求父母帮忙。到这时刻，小木才明白，家是港湾，这句话说得太对了，无论你驾船行驶多远，遇到风浪，还是要回到港湾躲避风雨的，想到这里，小木突然明白肖丽为什么三番五次地出走，而且走得那么义无反顾，可能是因为她从小就没有一个属于她的真正意义上的家，内心里，她肯定也渴望又一个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家，她叔叔婶婶不是她的家，小木也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在哪里，估计她心里也不清楚，所以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去寻找。想到这一点，小木觉得她也是很可怜的。几年过去了，小木独处的时候，还是经常想起她，牵挂着她，不知道她在外边过得怎么样。

   肖丽走的那半年里，小木根本就没心思工作，在康师傅饭店里上班常常心不在焉，菜不是炒煳，就是炒的火候不到，或者调料不是放多了，就是放少了，弄得顾客经常投诉，不是小木不用心，是他无法集中精神，炒菜的过程中，经常炒到一半，就走神了 ，是肖丽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干扰了他。康师傅没说什么，但是看小木的眼神说出了一切。小木知道，康师傅是碍于小木的朋友，康师傅的师弟厨子，不好直说。小木想清楚了，干脆跟康师傅辞职，不在这里耽误人家的生意了，他也需要一段时间的静养，恢复了状态，才能再出来工作。

   小木辞职后，有了空闲，但这空闲让他烦闷压抑，经常失眠，有时候虽然睡着了，突然一个激灵，又醒过来，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依靠在床头，眼睛瞪着黑漆漆的夜，一直到天亮。实在熬不住了，小木就去找电工和厨子聊天，县城到乡镇有三十公里远，小木骑自行车，一路颠簸过去，有时晚上回来，有时天晚了，跟电工挤一夜，第二天再回来。每次去，电工和厨子都很热情，他们在厨子宿舍里吃喝聊天。电工比以前话更多了，三个人的话都让电工一人说了，厨师反倒话少了，以前也不多，现在更少了。小木知道，他俩也变了，因为生活不很如意，一个变得话更多，一个变得更沉默。小木还知道自己也变了，但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变成了什么样子。有人说小木变老了，有人说小木变傻了，还有人说小木变得爱叹气了。小木不喜欢听这些话，跟那些人又没话说，就只好来找电工和厨子。

   人话一多就显得啰嗦，别人都觉得电工啰嗦。甚至厨子也说电工比以前啰嗦了。不过在小木看来，电工的啰嗦是好事，起码能把心里的憋屈说出来，说出来就比窝在心里强。小木就羡慕电工长了一张好嘴片，自己要是能这样，也不至于到这一步。

   电工边吃边抱怨小木，说小木自到了县城，很少过来跟兄弟们聊天了，把兄弟们都忘了，咱们是患难与共的好兄弟啊，你说你怎么能忘了呢？电工手里使劲扯着一只鸡爪，扯不动就骂厨子，骂他存心没弄熟，不让人好好吃。小木笑了笑，电工确实啰嗦了，以前话多，但不是这个多法。这是长久以来，小木第一次会意地笑，同时也感觉到了友情的暖意。

   厨子不搭理电工，端起酒杯，跟小木碰了一下，说，喝了。小木也端起杯子，仰起脖子，一口而尽。

   电工又说，小木，幸亏你离了婚，你要是不离婚，咱哥几个就不会像这样经常一块聊天呢，你说，这婚离得好不好？小木又笑，这是哪儿跟哪儿呀，不过小木也明白，这是电工的玩笑话。

   厨子没听出来，对电工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电工说，我跟你说不着，我只跟小木说。厨子白了电工一眼，独自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电工又说，小木，我说你这婚离得好，只说了一层，还有一层，你跟她离了，就等于彻底摆脱她了，不然，你这一辈子别想翻身了，最后不被她折腾死，也会被她折腾疯了。

   厨子说，就是嘛，你这说的才像话嘛。电工又白了厨子一眼，没理他，继续说，趁这个机会，赶紧找个过日子的女人结婚，时间长了，你那个老婆在外边混不下去了，还会来找你，你心又软，再跟她复了婚，那才是大麻烦呢。

   小木说，你说的简单，我除了有个孩子，什么也没有，谁会看上我呀。

   电工说，你不是有手艺吗，这比你有个汽车有个房都强。

   厨子也赞同电工的说法，这是今晚两人第一次看法一致，厨子说，电工说得对，趁着还年龄不算太大，赶紧找一个吧。

   这天聊得尽兴，小木没回去，跟电工挤着睡了一夜，电工又是话没停，直聊得小木起了鼾声才作罢。

   第二天上午，小木回到县城，心情大好，在街边小饭馆要两个菜和一瓶酒，吃饱喝足，回到租住的地方，蒙头大睡，直睡到下午日头西偏，睡得浑身通透，身子都酥了。醒来后，小木没起床，拿支烟点着，靠床头吸了起来，边吸边考虑下一步怎么走，得首先找点事做，小木心里想。

   正想着，传来敲门声，同时传来饭店老板康师傅粗门大嗓的声音，小木，小木，你在家吗，快开门。

   小木听到康师傅的声音，一惊，心里马上想到，是不是他还没请到好厨师，再请他去做。小木心里犹豫着去不去做，过去开了门。康师傅进来就说，昨天去哪儿了，来找你两趟了，没找着？不待小木回答，康师傅哈哈笑着说，我是送喜事上门来了，你小子好福气啊，在家里呆着，喜事就砸你头上了。

   小木有点摸不着头脑，待康师傅一说，小木才明白，原来康师傅邻居老王家有一个女儿叫小荣，跟小木差不多年龄，也是三十出头，刚刚离婚，暂时栖身在娘家。前夫吃喝嫖赌，还经常打她，过不下去了，才离了婚。原想着在娘家呆个一两年，瞪大眼睛好好选个男人再结婚。却不料和娘家嫂子闹起了矛盾。是娘家嫂子闹，娘家嫂子把这里看作是她的地盘了，小荣没离婚前，来这里是客人，来了，嫂子好脸好话，热情待客，离了婚再来，那就不是客人了，那是侵略者。刚开始一两个星期，嫂子还忍着，后来就慢慢给脸色看，再后来说话也捡带刺的说，话越来越扎人。小荣忍不住也还了两句嘴，毕竟小荣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是她的家，你当嫂子的才来几天呀，就这么霸道。小荣一还嘴，两人就撕开脸，骂起来了。小荣的哥哥心疼妹妹，眼见妹妹走投无路，投奔娘家来了，当嫂子的还要把路堵死，小荣哥哥心里急，他跟小木一样也是个闷葫芦，平时话就少，一急，话更说不出来了，说不出话来就用行动来表示，上去就甩老婆一巴掌，也是好心办了坏事，没甩那一巴掌，事情还有缓和的余地，那一巴掌下去，就彻底失去了事情解决的余地了。

   嫂子又哭又闹，说他们全家人欺负她一个，又说自从进了这个家，就没拿她当个人看，拿她当牛马用，这还不算，牛马干活也有吃饱的时候，她进了这个家门后，饭一顿也没吃饱过。话越扯越远，扯着扯着就扯到她结婚前曾经相过亲的一个男人身上去了，说那个男人要比小荣的哥哥好千万倍，自己真是瞎了眼，千挑万挑，挑这么个人家，除了受罪，什么也没得到。又哭着要去离婚，提着小荣哥哥的名字，说，你要是不离婚就是龟儿子养的。小荣知道嫂子说的话完全是颠倒了黑白，说吃不饱饭纯粹是胡说，自打跟哥哥结了婚，她的体重增加了几乎一倍，怎么能说吃不饱饭？还有，她说结婚前曾相看的那个对象，小荣也听说过，那人并没有她说的那么好，不过是有个正式工作而已，而且是那人抛弃的她。嫂子说这话明显是气小荣哥哥。这种情况下，小荣不能反驳，反驳就是火上浇油，能把整个家点着了。小荣只能强忍着，委屈拌着眼泪往肚子里咽。

   小荣的哥哥气得脸都黄了，嘴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最后跑厨房里拿把菜刀要把小荣嫂子砍了，说，都不过了，都去死。小荣哭着到厨房拦哥哥，说，你要真为我好，千万要忍着，真出了事，我就是死了也不安心。小荣了解哥哥，他是个直肠子，没有一点城府和心机，他本是为小荣好，但是把事情处理糟了。

   小荣父母知道女儿不能在家呆下去了，再呆下去，非出事不可，于是急着给小荣找个人，赶紧嫁出去算了。小荣也了解自己的状况，她也知道这个家早就不是她的家了，也想着赶紧找个像样点的男人嫁出去，离开这个火药桶，没时间去精挑细选了。

   小荣父母托了邻居康师傅，康师傅开饭店多年，认识的人多。康师傅马上想到了小木，觉得两人般配，再说小木人品各方面都还不错，又因着辞了小木，总觉欠他一个情分，所以康师傅在这件事上很是热心，赶紧来小木，连着来了两趟，都没见着小木，那时小木正在厨子和电工那里喝酒。原想着，如果第三次也找不到，他也去乡里找厨子去，厨子应该知道小木的下落。没想到这次就见到了小木。

   康师傅一激动，把这事说得颠三倒四的，不过小木倒是听白了。听明白了的小木并没有急着表态，小木原本是个有主见的人，但现在经历的挫折一多，脑子有点乱，渐渐没了主见，遇事如果不找人商量，他就拿不定主意。康师傅见小木犹豫，以为小木不同意，急了，说，这么好的一个人，你还犹豫啥？我可告诉你，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到时候你后悔，可别赖我。小木说，明天，明天一定给你个准信。

   康师傅看了小木一眼，嘴里嘟哝了一句，气哼哼地转身走了。他觉得小木真的傻了。

   康师傅走后，小木赶紧简单洗漱一下，随便吃了点东西，又骑着自行车回乡下找电工和厨子去了，这个世界上他最信任的就是他们两个，宁肯找他俩商量，也不去找父母商量。

   厨子和电工听了，同时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齐声说，真的是好事呀，你还犹豫什么。电工又重复了康师傅的原话，真的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啊。他们比小木还急，催着小木赶紧回城给康师傅回个信，把这事定下来，以免夜长梦多。小木跟他们商量过后，放下心来，把这事确定下来。

   第二天，小木就同女方见了面，双方都满意。半个月后，两人就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事情太快了，小木觉得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就稀里糊涂又结了婚，当然主要是女方那边等不及了，那边催康师傅，康师傅就催小木，康师傅性子急，好多事情都是康师傅替小木跑下来的，三下两下，就把事弄成了。

   婚后，小木在县城租了个铺面，做起了早餐生意，小木做老板，小木老婆做服务员，虽然辛苦，但赚钱很是可观。小木老婆小荣勤快，也知道体贴人，对小木照顾得很周到，做早餐生意要早起，往往小木起床之前，小荣已经起来，并先做好两个人的早餐，吃得肚子热乎乎的，才有精力做生意。这是小木从来没享受过的生活，想起以前自己去菜市场打工，那么累的活，自己起来还要先给肖丽做好饭再去，肖丽从来没有这样体贴过他，小木不禁叹口气。可是小木觉得自己照顾肖丽是心甘情愿，自己辛苦，但心里却很痛快，现在反过来了，小荣照顾小木，小木觉得这是天经地义，是她应该做的，心里并没有丝毫的痛快之感。小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差极大的感觉，只是觉得心里矛盾得很，又说不出其中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