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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张小木第一次见到肖丽的时候,就觉得脑壳里“硿”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真的“空”了,不光大脑空了,就连身体也空了,轻飘飘的,好似要飞起来。从那一刻开始,他知道,他的魂儿丢了,丢也没丢哪去,就丢在那个小女人身上了。张小木平时喜欢看武侠小说,他不清楚这个个头矮小精瘦的女人用了什么吸魂大法,只不过从他身边走过,又只不过轻轻瞄了他一眼,就把他的魂儿吸走了。

   到了中午,张小木饭也没吃,就躺在宿舍的床上,呆呆地盯着污渍斑驳的天花板出神。工友喊他吃饭,他“嗯”了一声,身子动也没动一下。工友吃饭回来,看他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就问,是不是病了?拿手要摸张小木的额头,被张小木抬手不客气地档开了。工友急了,人家关心关心你又惹你了,你是不是吃了枪药了,火气这么大?我看你这人完了,不可救药了,工友赌气不再理他。

  这句话正说张小木心里,张小木知道自己这一辈子真的完了,他没有魂儿了,魂儿在那个小女人身上,换句话说,他这一生都离不开这个小女人了。

  张小木的父亲是木匠,他父亲的父亲也是木匠,木匠是祖传。张小木小时候常听父亲讲他小时候跟他父亲,也就是张小木的爷爷学活的事。每回说到这里,张小木的父亲就端起那个锈迹斑驳的大搪瓷缸子,喝一口茶水,然后抹一下胡茬上的水珠,清清嗓子,开始说起讲了不知多少遍的老故事,经过多次的讲,故事的情节已经演变了很多,真实的成分少了,虚构的成分多了。末了,总是一句话结尾,这句话倒是一直没变:“奶奶的,我这活哪是学出来的,纯粹是你爷爷拿棍子砸出来的。”张小木觉得这个时候的父亲是最慈祥的。

  张小木对爷爷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但有一件事却记得很清楚,那时他还处在整天滚地上玩泥巴猴的年龄段,大人的事他不懂。他不记得那天正在玩什么,反正玩得正开心,却听得爷爷突然吼起来了,雷鸣一般的嗓音,把他和几个小伙伴惊得抬起头,像一群受了惊吓的鼬鼠,直起小小的胸脯,齐齐看着,就见爷爷抱起一块大石头,一边吼着一边走到父亲还没做完的一把小方桌前,举起石头就把小方桌砸得稀巴烂,父亲规规矩矩站着,一动也不敢动,爷爷砸完,还不消气,指着父亲的额头吼,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就是不按我说的做,你做的这玩意儿卖给谁去?活做成这样,还有脸吃饭?父亲没被吓哭,张小木和他的小伙伴们却被吓哭了,爷爷回头一看,吓着小孩子了,不再作声,拿着长长的烟杆气哼哼地出去了。

  张小木懂事以后,常听邻居谈起爷爷,一谈起,无不竖起大拇指,赞叹有声,好人,好人哪,方圆几十里都找不出来的一个好人啊,末了又来一句,就是有点“拧筋”。“拧筋”是当地土语,大意是指一个人做事太固执,太倔强,说白了就是“一根筋”,不管什么事,对错都要做到底,不回头的。后来,张小木又断断续续听人说起爷爷的事。爷爷是周围几个村子里的名人,没几个人不认识张木匠的。张木匠的活好,做出的家什虽不怎么美观,却实打实的墩壮瓷实,他做出的家什只听说用旧了的,没听说用坏了的。农村人把家具叫作家什(读shi音),他们对家什之类的不怎么注重美观,只注重结实耐用,花钱做一件家什,用个几十年,省心,更省钱。因此,周围村子里,谁家需用家什了,就过来,喊一声,张木匠,给咱家帮个忙去。张木匠“嗯”一声,二话不说,背起各种做家仕的工具,跟来人便走,如是大活,就喊上张小木的父亲一块去。

  去老百姓家里做活,主家是要管饭的。这里边就出现问题了,既然管饭,这饭就有差别,富有的主家管的饭好,穷的主家管的饭就差些,有些别的木匠在意这些,富的主家,活做得精细,穷的主家,活做得潦草。张木匠不是这样,穷富一样看待,这也是他能得到老百姓尊敬和称赞的原因之一。只是张木匠人“拧筋”,话不多,但说出话能把人一砸一个楞,了解他的人知道这人话不入耳,但心眼好,做活不欺人,不了解的,往往不到半天,被张木匠拿话呛个半死。

  张木匠不介意别人问你做的这玩意儿好看不好看,他介意的是,这玩意儿结实不结实,若问了后一句话,张木匠会以为你看不起他,他立马把手里的工具往地上一摞,抡起正做着的家什,这一招往往把人给吓傻了,以为张木匠要抡人头上去,这一家伙下去,脑袋不开瓢才怪。其实张木匠不朝人头上抡,而是往天上抡,小家什能抡个十几米高,落下来,在地上弹几下,滚几滚,丝毫无损。张木匠是用事实来证明他的手艺,他一般不用语言来证明。证明完后,张木匠才说,摔坏了,我赔你俩。

  张小木的父亲不仅继承了张小木爷爷的手艺,也继承了他的教法,简单说就是棍棒教育,他以他的经历,深信手艺不是教出来的,是用棍棒砸出来的。

  张小木长大后,开始跟父亲学手艺。张小木还有个哥哥,叫张大木,两人相差不到两岁,一块跟父亲学手艺,学的过程,就是挨砸的过程。

  哥俩在一边学,父亲就提着跟木棍,在旁边教,如果父亲再牵只狼狗,估计跟旧社会工厂里的监工差不多。哪里做的不对了,或是不合父亲的心意了,“嘭”一下,张小木身上的某个部位就火辣辣的一阵疼。张大木心眼活,见势不对,就先溜了,等父亲的火下去了,再过来。父亲就把两个人惹起的火,合并一处,发在张小木身上。

  张小木不跑,父亲举起棍子,他反而脖子一拧,一副凛然不屈的样子,任刮任剁,随便,张小木比他哥哥吃的苦头多。张小木的母亲担心小儿子被管坏了,手艺学好学不好是次要的,要把人管傻了,就麻烦了。张小木的母亲扑上去护住儿子,回头怒视小木父亲,你砸,你砸,有本事你砸老娘,别把气撒在孩子身上。张小木的父亲怕老婆是出了名的,见状,就把木棍摞地上,气呼呼地说,我不管了,你管吧,有本事把你儿子教成个好木匠。

  几年后,张大木倒是学的有点模样了,张小木一点起色也没有。别人都以为父亲把张小木管傻了,其实不是,张小木没有起色不是因为笨或傻,是因为“拧筋”。张小木的“拧筋”,比起他爷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对他硬,他比你还硬。张小木的父亲不懂得什么教育学心理学之类的,他就知道棍棒是最好的老师。父亲越是用棍棒砸他,他越是梗着脖子,专门往坏处做,砸急了,干脆就摞挑子,不做了。偏偏张小木父亲也“拧筋”,张小木越是这样,他越是拿棍子砸,要不是小木的母亲在跟前盯着,张小木不知会被砸成什么样子了,两头犟驴在栓一起,哪能好了?

  父亲终究没“拧筋”过张小木,几年后,父亲妥协了,不再管张小木了,专心教大儿子,有时喝多了,就说,不是那块料,再怎么捣鼓,也弄不成个像样的家什来。

  张小木虽然不如他哥心眼活,人缘却比他哥好。张大木性格随他舅舅, 他舅舅做小生意出身,跟人打交道,只要不赚便宜就等于吃亏了,赚点小便宜就等于持平,实际上这个社会真正傻的人并不多,时间一长,没人愿意跟他打交道。张大木就是他舅舅的翻版,整天眼珠滴溜溜转着,想着怎样沾别人的便宜,结果朋友越来越少,剩下几个朋友,性格也和他差不多,都是爱沾便宜不吃亏的货色。

  张小木心眼实,吃点亏,觉得赚了,稍微沾点别人的便宜,就觉得亏,对不住别人,非找机会补过来不可,所以,同龄人都爱跟他交朋友。张小木若是求到别人,没有不帮忙的。

  眼看着张小木年龄越来越大,小木的父亲觉得该给小儿子寻条路了,再这么下去就把人给废了。大木不用操心,跟着自己干就行,就是小儿子让他犯愁。思谋了几天,张小木的父亲咬咬牙,狠狠心,去了村里小卖部,称了二斤点心,两瓶酒,去了五里外的曹家洼,看他徒弟小曹去了。

  他的徒弟小曹跟着他学了几年的手艺,也挨了几年的砸,砸也没砸出结果来。要说一点结果没有也不对,结果是有一点的,就是学了一身半生不熟的夹生手艺。小曹不是不想学,而是挨砸受不了,再学几年恐怕连个好身体也落不下了。小曹跟师傅说学的差不多了,可以独立门户了,师傅还有些惋惜,说,你看你看,再跟我学几年差不多就成手了,你比小木的悟性高,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赶上大木了。小曹会说话,小曹说,学这些就行了,够吃饭的了,要是超过师傅您,这不就跟您抢饭吃了吗?师傅一想也对,就答应了小曹出师。

  小曹出师后,也学着师傅,走街串巷给人做家什。小曹做的家什,就一样跟师傅相似,结实耐用,抗砸抗摔,但做的家什外形不好看,好好的木料,让他做出来,怎么看怎么别扭。有时家什的四条腿不齐,桌子或凳子放地上晃悠,小曹不说家什不好,赖人家的地不平,若是地面平整,小曹就抱怨人家不该把地面弄得这么平,或者说,找个瓦片垫垫,一样用;有时正方形的桌面让他做成了菱形,小曹就说,这样更好,摆一桌子菜,人不用站起来,都能够得着。小曹的话虽说也有道理,但老百姓不认,他们搭了料,花了钱,给做成这样子,就觉得亏,不久小曹也成了方圆几十里的名人,不过是个坏名,大家都相互传颂,就是自己做,也不能找小曹来做了。

  渐渐地,小曹没了生意,在家唉声叹气。有一次在街上遇到师傅,也就是张小木的父亲。师傅满脸歉意,对小曹说,你看你看,我说让你再跟我学几年,再出师也不晚,你等不及,非要出师,你看,弄得我也不好意思。小曹依然笑嘻嘻地说,不敢再学了,怕学好了,抢师傅的饭碗,心里却咬牙切齿,再跟你老东西学几年,就是不断根胳膊,也要断条腿。小曹手艺不行,嘴会说,结交了几个手艺好的木匠朋友。小曹挨个劝他们,大家一块干,你们只管做,我负责卖,像公家人一样,每月发钱。这几个木匠手艺好,嘴笨,不擅长卖,走街串巷的又辛苦,而且收入不稳定,谁也保不准哪天有活,哪天没活,慢慢被小曹说转了,大家聚在小曹家的大院子里,天天乒乒乓乓地做。这么一来,家什的成本降下来了,价格比张小木父亲做的更加便宜,质量和外形也好,更大的好处是,需要什么样的家什了,交钱可以立马取走,不用把木匠领家里来,烟酒的侍候着,又费钱又熬人。这一来,倒真的把师傅的生意给顶了,张小木的父亲一直以为,只有手艺精的人才可以抢自己的买卖,万万没想到,手艺不精的人,抢的更狠更彻底。

  小曹越做越活泛,索性买了几亩地,圈了围墙,弄了个气派的大门,门口挂一个大木牌,上写:曹家洼家具厂。老百姓习惯叫家什,不习惯叫家具。其实这也正是小曹的高明之处,家什就是农村人常用的,看起来笨重朴拙的桌椅板凳,木床木柜什么的。家具就不同了,除了上述这些,还有沙发弹簧床什么的,而且就是桌椅板凳也做的洋气,看着就让人喜欢,价格还便宜。小曹家具厂的产品不只是卖给农村人,还卖给城里人,这钱就赚的多了。小曹自己封自己为厂长,那些个木匠朋友虽说还是朋友,但实际上变成了他的员工了,有一两个木匠不服气,觉得自己手艺比小曹好不知多少倍,却听他的,服他管,更不服气的是,小曹什么也不做,只动动嘴,收入却不知比他们高多少倍,干活时就摞脸子,小曹也不客气,也不讲什么朋友不朋友了,直接就把他们几个开了,只要花钱,不愁雇不到更好的木匠。

  小曹现在就叫曹厂长,曹厂长还不是厂长的时候,一次也没看过师傅,当了厂长后,逢年过节,都要提了丰厚的礼品去看师傅。张小木的父亲就有些傲,逢人就说,别看小曹现在出息了,他再出息也是我的徒弟,见了我也得规规矩矩喊我师傅,要不是我,能有他的今天?有人不服气,就把原话转给了曹厂长,曹厂长听了,一笑,说,我师傅说得对,要不是他,还真没我的今天,我这辈子都要感谢他。师傅活少了,赚的钱不多,曹厂长过意不去,诚心诚意地来请师傅过去给他帮忙,实际上想帮帮师傅。张小木的父亲人穷架子不倒,自认为是师傅,师傅岂能给徒弟打工,这成啥了,岂不让人笑话,一口回绝了徒弟的好意。

  曹厂长不介意,依旧年年来看师傅。有一年,临近年关,曹厂长开着车,带了很多年货,又来看师傅了,师傅留下曹厂长一块喝酒,都喝醉了。师傅又说起跟人常说的话,你小子还算有良心,没有忘了我,你要知道,没有我就没有你的今天。因为喝醉了,说得反而都是真心话,曹厂长也真心实意地说,师傅您说得太对了,没有您还真没有我的今天,就冲这,我也要感谢您一辈子,感谢您没把我教好,若是把我教好了,我至多也就是一个会耍手艺的木匠,天天靠给人扛活混饭吃,正因为您没教好我,我才成了今天的曹厂长。师傅也说,你小子说对了,我看着你像个做大事的人,不是靠手艺吃饭的人,所以也就没好好教你,就是想着叫你以后做大事。

  曹厂长说的不全是反话,也有实话,他对师傅的感激也有实的,不全是虚的。那天喝到很晚,曹厂长临走时,抹了把眼泪,对师傅说,师傅,您要是需要我帮忙了就给我说一声,要是大木小木想去我那儿干,您托人跟我打个招呼就行,您不必亲自去。张小木的父亲记住了这句话。

  小木现在没路走了,恰好可以投奔小曹。第二天,小木父亲就在街上拦住了推着小车卖豆腐和豆芽的王大牙,王大牙卖豆腐和豆芽多年,都是推着小车,周边村子挨个转着卖,半天下来,周围村子能转个遍。张小木父亲说:“大牙,转到曹家洼,给我徒弟小曹捎句话,就说是我说的,小木去他那里干活。”王大牙是生意人,头脑精明,看不起张小木父亲这种癞蛤蟆垫桌腿——硬撑着架子不倒的人。

  他对小木父亲说,老哥,不是我说你,你这事办的不利落,曹厂长再是你的徒弟,但此一时彼一时,人家现在是有身份的人,你又是求人家,应该亲自去一趟,怎么能让人捎话?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说话做事还这么不牢靠。王大牙借着个机会,把小木父亲不真不假的操了一番,小木父亲脸皮给戳了,弄得一脸的难堪。王大牙又安抚说,不是我不想给你捎这句话,我一个卖豆腐的,人家见不见我都难说,就是见了我,我也把话捎到了,人家心里怎么想,也难说。小木父亲脑袋转了几转,给说明白了,心想,也是这么个理儿,求人家是舍脸的,哪能给人脸?再是师傅,也不合适嘛。

  小木父亲决定亲自去一趟,师傅亲自来了,你这个徒弟怎么说也得给个面子吧。

  小木父亲提着酒和点心,到了曹家洼。本来,小木父亲对曹家洼很熟悉,以前经常来这里给老百姓做个家什,小时候常跟着小木爷爷来,大了后常带着大木小木或是小曹来,小曹家住哪里他也清楚。可是自从小曹开了家具厂,他就没再来过,不过自忖熟悉,也就没在意。曹家洼不大,小曹的家具厂虽说也不大,可面积却占了半个村子,就把村子的格局改变了。

  家具厂就在村口,小木父亲不相信这就是自己徒弟办的厂子,他手艺都没学好,怎么能办这么大的厂子?小木父亲绕过家具厂,去小曹家。他以为小曹的厂子就办在自家院里。没想到绕来绕去,怎么也找不到了,小曹的家其实被厂子裹进去了,就在厂子里面。正绕着,碰上一个熟人,问小曹家在哪儿?熟人嘴一努,嗯,就是这家嘛,指厂子。

  小木父亲这才相信徒弟能耐是大了,也庆幸幸亏听了王大牙的话。

  小木父亲到了厂门口,厂门口有两个保安,穿着制服,挺胸收腹站得笔直,保安平时站得不这么严格,今天恰好有上级来检查,比平时站得认真。这让小木父亲又吃了一惊,以为是公安局的人给小曹把大门,心想,这还了得,连国家的人都给他站岗,小曹这东西真是混大发了。小木父亲心里有点怯,犹豫着进还是不进,进去该说什么,就在门口转起圈来。保安见一个老头在门口一圈圈地转,就问,老头,干什么的?小木父亲把心一横,想反正是来了,就进去吧,进去也不会掉层皮,就堆了笑脸,说,我是小、小、小曹的媳妇,找小曹有点、点事。一紧张,把师傅说成了媳妇。

  俩保安笑了,我们这里没有小曹,就是有小曹,他媳妇也不会是个老头吧。俩保安是外村人,不认得小木父亲,另外厂子里没有人敢把曹厂长说成小曹,所以不知道小木父亲说的小曹是谁。正说着,曹厂长送检查的领导出来,看到师傅在门口,忙招呼,师傅快进来,在门口干啥。

  俩保安才知道,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竟然是曹厂长的师傅,赶紧热情地把小木父亲让进来,又把他领到会客室,端来热茶,递了烟,还陪他说话,小木父亲放松了些,又想小曹终究是自己的徒弟,这一想,底气也出来了,说话也不那么紧张了。

  傍晚的时候,小木父亲喝得醉醺醺的,高高兴兴回去了,曹厂长已经答应让小木来,还管了一顿酒,曹厂长没陪师傅,陪检查的领导去了,是俩保安陪他一块喝的。回的路上,小木父亲止不住又傲起来,嘴里咿儿呀喂地哼唱着,心想,你小曹再厉害,就是做了皇帝,也还是我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