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告诉康炳和吕娥说:“你们也不要在我这住了,还是回自己的房子去住吧。我这里另有安排。”康炳和吕娥大眼瞪小眼,半天搞不明白是咋回事。康炳说:“爸,你是有甚安排了,非要我们回去。”吕娥说:“我们那边的房子都租给人家了,这才两三个月,咋让人家退呢。”父亲说:“那是你们的事,自己想办法去吧。爸管不了你们了。”吕娥不依不饶,负气说:“爸,我们回来也不白吃,也不白住,你说让我们走,我们就得走啊。”父亲说:“就是有一千条的不是,全都是我当老子的不是。你们埋怨我也罢,恨我也罢,家,你们还得往出搬。哪怕租个地方也得搬。”康炳反复问父亲为什么,父亲坚持没有说。
没办法,康炳和吕娥又回自己的家去折腾租房的人,十多天后,他们用三轮车又把东西搬了回去。父亲这才亮出底牌,寻了一个早已联系好了的买家,把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房改房,转手给卖了。等康权和康炳知道之后,老父亲已经把自己安置到了城效的一家养老院住下了。
那一天,在父亲的通知下,康权过去了,康权和吕娥也去了,康梅也过去了,陶玉是最后一个过去的。一家人别别扭扭挤在不到十六平米的养老院父亲的老房里,静悄悄的谁也不说话。
看着三个儿女,两个媳妇,老父亲说:“爸今天叫你们来,一则想让你们来认一下这个养老院的门,爸从今往后就住在这了。你们谁有孝心了,逢年过节的,就来这跟爸说说话,平时忙了,就不要过来了。在这里,人家服务的挺好,吃得大锅饭,住的这种房子叫公寓,有电视看,有游戏房,我们一帮子老人,互相还都是个伴,比我一个人在家里,那是好多了;二则爸没有通知你们,就把自己的老屋子给卖了。关于这个事,你们啥话也不要说了,我自己的事,我还不糊涂,还能给自己做了主的;三则是卖房的钱,人家一总给了我十九万块,这我给你们当着面都说清楚。我老了,这笔钱留着也没用。你们还都年轻呢,生活的负累也不小。所以我决定,今天把你们都叫来,把这钱现在就分配一下。至于咋分配的,我也没跟你们商量,就自做主张了,一家给存了折子,你们先自己看一下。”说着,父亲从怀里掏出五个存折,看了名子,逐一分发给了几个儿女,最后面对手里剩下的两个说:“这两个折子,一个我给自己留的,还有一个是你大姐一家的,就我先给保留着。”
吕娥最先打开看过,是一笔五万块钱的数目,心里面窃喜,吐了吐舌头没作声。康权没有接,父亲直接给了陶玉。陶玉没有看,父亲慈爱地要她看一下,说自己还有话说呢。陶玉看了,是七万三千块钱,一时百感交集,脸和眼就红了。康梅看了一下自己的,是二万元,眉头促了一下又展开了。因为父亲在观察着他们每一个人的反应。临了父亲才缓缓地说了自己只所以如此这般安排的一些想法。
父亲说:“康梅和你大姐,她们当然也是我和你妈的儿女,可是中国几千年就那么个传统,女子吗咋也不能跟儿子比。这种说法实际上是错误的,就孝敬我们来说,康梅一点不比你们俩个当儿子的差。可我还是只给你和你大姐一人两万,数目是小了点,就不要怨爸不公了。”康梅说:“爸,你就是一分钱都不给我们,我们也没意见的。”父亲用爱抚的目光,赞赏地看了一眼这个小女儿。
父亲继续说:“康炳和吕娥,给你们五万块钱,可不能乱花了,要好好的留着,将来丑旦上大学时要用得着的。”吕娥正在心里猜算着别人的数额,听了后说:“爸,是康炳挣不回钱么,要是能挣回来,不是我吹牛,让我管钱,他谁也别想谋了去。”父亲赞许地说:“老辈人说,男人是个耙耙,女人是个匣匣,不怕耙耙没齿子,就怕匣匣没底子。康炳没有理财的脑子,还容易上当受骗,你就给好好的管着。”说完,老人把目光转到陶玉脸上。
父亲说:“大媳妇,我的儿子我知道,康权他就是那种实心眼人。他在家里是老大,你妈活着时,操了不少的心,也花了他不少的钱。这些我心里面都清楚着呢。至于说到别的方面,我不相信,我想你也不会相信的。虽然有白纸黑字之说,那终究不过是些胡思乱想罢了,你就不要跟他计较了,两口子还要好好的过日子才是。”陶玉的脸和眼更红了,低着头不说话。父亲又说:“给你们七万三千块钱,这里面有几个名堂。”正在盘算的吕娥腾地抬起头,一脸的诧异。父亲没理会,说:“五万块钱是给我孙女子的念大学用的,还有两万是替康炳这个惹事货,把那点外面折腾下的绩给你们顶上了。那三千块钱,两千是过去我们见丑旦时的费用,一千块钱,是跟邻居家起铁护网的费用,这些过去都是康权拿的,今天我都给你们还回去。至于更早以前还有些名堂,那我就还不清了。”吕娥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父亲瞥了她一眼说:“剩下的这点钱,我自己留下了,加上我跟你妈过去攒下的,一总还有六万多块钱。如果爸将来能走个好回首,这钱,到时候你们姊妹再商量去分吧。”
父亲全面周到地分配了自己手里的钱,实是寄希望以此来减轻儿女们在经济上的困境,特别大儿一家面临的困局。可惜,父亲的深思熟虑,并没有心想事成。康权那天至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他的心在流血,为父亲的苦心,为自己的无能,为那一笔笔带着一个老人一生悲哀的钱。
从养老院出来,康炳骑了三轮车,拉着吕娥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康梅打了个面的,让大哥和大嫂坐了,往城里走。路上,康梅给大嫂说了许多的暖心话,也对大哥不客气地加以了批评。康权和陶玉一直到了家门口,几乎都没说啥话。出租车带着康梅开走了,康权和陶玉两个互相盯视了一会,一先一后,上楼回了自己的家。
进了屋,康权一如平常,到卫生间去脱了外套,换了拖鞋,洗手。陶玉客人一样坐在沙发上,把那个存折扔在了茶几上,等着康权谈判。康权出来站在地当中,一时,夫妻俩人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就那么僵持不动,用一种难以化解开来的情绪进行着较量。
康权先开口了,说:“所有的钱这下都算回来了,你满意了吧。”陶玉憋了好久,接口就说:“你不要冷嘲热讽。也不要担心,这钱,我一分也不要。”康权冷笑一声说:“那你还接了折子,拿回家来干什么?”陶玉颤声说:“我是不忍在那种场合下,伤你们家老人的心。”康权无言了。
陶玉把存折拿起又摔下,站起来说:“瞧你那个德性,快去墙头上碰死算了。”康权仍然冷笑声声。陶玉边向门口走,边说:“一个男人家,上让老人不安心,下让女儿没着落,还好意思反过来问女人的不是。”康权上去,一把抓了陶玉的胳膊,拉住说:“你不要走,咱们要严肃谈一谈,看这个日子倒底能不能过了。”陶玉一甩胳膊,挣脱说:“我跟你没啥好谈的了。要么你签字,咱们离婚。要么,咱们就这么耗着。”康权脱口说:“耗着就耗着。”陶玉投过来鄙夷的一眼,又要出门。康权往门口一站,挡住说:“今天你不能走。”这回轮到陶玉冷笑了,而且是抱了膀子。
僵了半天,陶玉又要走,康权还是不让。陶玉撤身回来,尖了嗓子歇斯底哩说:“你不让我走,行,那你从这个家滚出去。我恐惧,我压抑,我悲哀,我不想跟一个跟自己什么关系都没有的男人呆在家里。”康权蔫了一会说:“我走就我走。”陶玉仇恨地说:“那你就快点。要不然我受不了,我要叫喊了。”康权一赌气,到卫生间穿了衣服,出来拉开门就走。陶玉在身后说:“今天中午我就把门锁换了,有本事你就再不要回来。”康权跨在门槛上,回过头,目光阴冷瞪着陶玉,最后一转身,把家门重重的带上了。
离家出走的康权,晃荡着路过小区外一处私人开办的体彩和福彩销售处。他走过又退回到门口。一个小姑娘见有人要进来,马上客气地说:“叔叔,您请回来。今天的彩可是大了,都累积到五千万元了,人们买疯了。叔叔,你买几张,说不定一晚上就成千万富翁了。”康权踅了进去,听任那位小姑娘的热情推荐,最后拿了主意,买了一组自己生日组合起来数字。小姑娘一边从机子中出彩票,又有点失望,又不甘心地说:“叔叔,这可是五千万的彩,您多买两组,中的机率才能更大。”康权只是笑了笑。
看着彩票上的数字,小姑娘吐了吐舌头,不吱声了。康权没理会,刚走出屋门口,听见小姑娘在跟另一个成人用一种神秘而可惜的口吻说:“爸,这个人才倒霉呢,就买了一组,还是前天才中过彩的一组数字。”康权站住了,懊恼地摇了摇头走开了。
康权往大街上走,只是走得有点无意识,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直到看见路边不远的地方上,一座足有二十层楼高的大烟囱,他才有了反应。那是市热力公司冬季供暖的大锅炉用的。要说这个地方康权经常路过,司空见惯,也就熟视无睹了。今天,这不冒烟的烟囱却一下子抓住了他空茫的眼睛。
于是,康权站在烟囱底下,仰了头看,越看那烟囱越高越粗,那被烟薰黑了的烟囱口,像是一个指向,又像是一种等待。他就想起了母亲被火化时,那座同样高耸的烟囱。不知何故,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死亡很亲切,很宁静,像是一种母性温情的呼唤。康权看着烟囱外那整齐排列的钢筋脚手架,想像着要是能上去了,在那高处,说不定就能看见一个秘密,再顺着那洞口一跃而下,会是怎样一种超脱的感觉呢?
等康权收回胡思乱想的心思,目光一扫,着实吓了一跳。他不知自己看烟囱有多久了,身边居然站了十几个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全都像自己一样,也在仰头看着这烟囱。康权瞬间明白了,他们可能是看见自己在看,一个个以为真有什么事情发生了,都停下仰望。仰望的人越多,越有了吸引力,越有人来打听和仰望,这是人身上固有的好奇心在做祟。他想起了一部喜剧电影中,也有过这么一幕,只是那引起众人兴趣的第一个关注者,是一位精神病人。今天是自己,一个无家可归的、无意识的浪荡客。康权悄悄地撤身,继续往西远市最繁华的胜利路上走。
走着,走着,康权想喝酒,先打电话给韩伟。韩伟说自己不在西远,在省里正参加一个讨论会。这小子自从单位换了岗以后,闹了一段情绪,还上演了一出火烧文件的闹剧。现在摇身一变,居然混入到了当地市委宣传部门的文化研究协会里,搞起了地方文化研究和编撰工作,既挣着双方的收入,又干着自己喜欢的工作,真是幸运死了。康权又给姜常打了个电话,接通了还没说话,就听到隆隆嗵嗵的器乐声,和一片嘈杂的人语声。康权大声问了一句,姜常回答说正参加一个同事的婚礼,后话听不清了,就只好挂了。他想到了倪鹏,只是一转念就否定了。两个落难之人,坐在一起那且不是抽刀断水水更流吗!
康权越是不让自己再想酒的念头,想喝酒的念头却强烈,思维也固执,简直到了钻牛角尖的地步。就那么两种意识在人的体内打架,打得康权放声唱开了歌。唱的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怪声怪调,怪哩怪气,如猪哼哼,如电锯在嘶啦,又如一种噪音。康权强迫自己停了唱歌,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出声,噪音是来自跟前的一家食堂,电锯声是刚才路过的地方,有人在装修门面房。逮住了心猿,康权不敢放纵自己野跑的思维了。怎么办,去哪里?没有归宿啊!只好就这么走下去了。
走着,走着,康权跟自己生开了气,心想难道自己真的就这么背运,连个喝酒说活的人都没有。他赌气就给最后一个没有联系过的哥们孟达打通了电话。
孟达说:“我正在西双版纳森林里旅游呢。真红火,小姐们给唱歌唱的都快疯了……。”兴奋地说了一会,才反问康权说:“你干啥呢,中午也不睡觉。”康权说:“我想喝酒。看来,跟你也是瞎说了。”孟达说:“那你跟他们几个串联一下,喝就是了嘛。酒钱我回去从基金里边给你们出。”康权沮丧地说:“连一个也没逮住。”孟达哈哈笑了,说:“那只能怪你小子命不好。从来也没主动提说过喝酒。今天提了一次,还提到黑豆地里了。”康权有气无力地说:“造他的,你们一个个咋全活得这么滋润啊。”孟达说:“人生就是找乐,你自己不滋润自己又能咋样。”康权说:“不说了,你好好玩吧。回来给我补酒。”孟达说:“等回去,你不提议,我还要提议呢。”康权正要挂断,听见孟达喊话说:“哥们,把不开心的事想开点。酒,今天你就别喝了。”康权随口“操”了一声挂断了。
康权在大街上继续走,路过了百货商场,又路过了公园,再路过了市体育场,后来就拐向了新华街。自己歇业的单位就在街口处,搁了一年才开工的建设工地上,有工人在忙碌着。康权站在边上看了一会,脑子里一片空白地离开了。
顺着市区最中心的胜利路向南走,康权终于找到了要去的地方,想到了一件要干的事。他来到了桥头下面市区最豪华,也最高的国际大饭店。去年哥几个来这里吃过两顿饭,当时康权就想过到楼顶上,好好的放眼一下西远市的全景,一直却没时间。今天正好是个机会。只是到了跟前,又一次仰起脖了,望着高高的楼顶却不知怎么上去。正思谋着,见两个装修工人,提了工具,打手机说楼顶上的事。康权一喜,尾随坐了电梯,通过顶楼过道,从一处敞开的门道,光明正大地上到了楼顶。
西远市最高建筑的楼顶上,架满了各种铁架子和通讯设备,还置放着一些废弃的脚料,让人很难畅通行走。两名工人往北边去了,那边还有几个人在做活。康权便反向了南面,在楼顶一角护拦的水泥墙边站住。他感觉有点玄晕,心咚咚地跳着,呼吸有点急促,脸上沁出了汗珠。
站在这样的高度,平时要走二十多里路才能到达的黄河,可以一目了然百里曲折的范围。回首北望,连绵的阴山像一堆暗云,滚滚在天尽头。
康权体内的情愫如五味杂陈,有种火辣辣的东西是从丹田之中上涌,通过双眼喷溅而出的却绝不是眼泪。康权就用一双着了火的眼睛,旋转看着自己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西远市区,看到了更多的高楼,在悄无声息中站了起来,像要互搏的巨人,遥摇的彼此瞪视着。他特意地望了一下先前在地面上仰看过的大烟囱,同时就看到了布局在整个城市里的更多的高烟囱。它们在五月的艳阳下,有高有低,有远有近站立着,直到郊外。
目光一收,康权看到了自己的家,和小如蚂蚁一样的窗户,陷在一栋楼,一片楼,一座城市的深处。他想到了屋子里的陶玉,想她也许正躺在床上哭着,或者就那么发着呆,或者睡着了。这样一个跟自己同甘共苦过的女人,如今却反目成仇。一切错在哪里了?康权又想到了另一个女人——明玥。她现在干什么?她的家在那一块?他一时真找不到明玥家的楼房,便掏出了手机,几次选择好了号码,几次又放弃了打出的念头。
康权绕到了向街一面的护墙内,只见街上行人和车辆在喧响,在流动,有气流自下而上,带着股酸腥的饭菜味道,吹得人脸上热乎乎的。看见几只麻雀在楼腰间抛物一样飞过,康权又萌生了每次居高临下时,都会产生的飞翔的念头。他想像着自己就这么一跃而出,双臂说不定就成了一对翅膀,而从下往上的气流,会像托一张纸一样,使自己飘飞起来。想归想,康权心里明白,一跃而出,除了坠落,直线的坠落,然后开一朵血红的人体花外,绝不会有任奇迹发生。
康权有点怅惘,摸了一下衣服口袋,掏出一张折叠的纸,上面只记有一个不知谁的电话号码。他顺手把一张纸临空抛开,看着纸在旋转中飘飞,一点点向下落去。康权就看见夹着公文包的陈四海,正跟大块头赵东,两人小如木偶一样,从马路边上一辆出租车里出来。康权喊了一声,两个人没有听见,也不可能听见,交谈着往饭店里走去。康权忙掏出手机,刚找到陈四海的电话,还没来得及拨,就听见一阵沉闷的嗡嗡声,脚下的高楼跟着悠悠地摇晃起来……。
能摇动西远市最高最豪华大楼的力量,不是人力所能为,而是来自地球上一处叫作纹川的地方。时间是2008年5月12日中午2点28分,一场八点六级大地震,据统计让87150人在瞬间失去了生命。
2008年2月16日始
2008年12月12日初稿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