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年底了,韩伟单位领导找他谈话说:“咱们单位的工会工作,一直没有人抓。工会工作现在上面又抓的比较紧。你呢,是咱们单位的老职工了,又在办公室干过这么多年,对工会工作也比较熟悉。前两天我们班子开了一个会,研究了一顿,想让你给咱们把单位的工会工作抓起来。”韩伟有点意外,问:“那我现在办公室的工作怎么办?”他本以为是一种兼任,没想到领导说:“那工作累人,交给别人干吧。”又说:“工会主席一职,在单位里按副科级待遇,等过一段时间,咱们向上打个报造,争取正式获取组织部门的批复。”韩伟的心顿时凉透了,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穿衣服一样。他喃喃说:“其实,我还是搞办公室工作比较内行,这么些年,在这上面我也摸出了一些经验。”领导听见了,说:“这我们知道,大家也很肯定你的工作。但一个人要全面的锻炼自己,你不可能在办公室里委屈终生吧。将来上面批复了,你也可以进入单位领导班子的队伍嘛。这是好事,年轻人要往远了看,对不对。”韩伟差点发作起来,一肚子愤闷的话如岩石般在胸腔里磨擦着,火花四溅。领导一眼洞穿了这个部下的心理状态,断然中不失温和地说:“就这么吧,明后天咱们在全体职工大会上宣布。你呢,把交接工作准备一下。完了,咱们再在一起,好好的庆贺一下。”韩伟呼地站起来,再没二话走了。
行政单位里的工会工作,那是谁都知道的聋子的耳朵摆设。韩伟对领导所说的这种好事,和一堆听上去冠冕堂皇的话,再明白不过个中的意谓了。这是一个阴谋,是自己对这几个领导的报效,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需要了;是他们中不知哪一位又有私情要询了,而最大的角色,便是自己腾出岗位后的继任者。这也是一种打击,它剥夺了自己在心爱岗位上的一切权力和利益,用徒有虚名的主席一职,把自己束之高阁了。韩伟在巨大的压抑与激烈的愤怒中离开单位,骑自行车回了家。
这时的家是韩伟唯一个可以逃避的港湾。他进屋后除去外套,然后仰躺在床上,脑子里哗哗地闪着工作中的一幕幕,觉得自己多年辛辛苦苦为单位写了那么多的文章、文件、报告,全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现在突然就不用自己了,还说什么提拨,找什么名堂,全他妈的是鬼话,是骗子。韩伟想报复,以工作的便利,他太了解领导者屁股底下的屎了,可是这些屎真能扳回当前的失败吗?很快,他就知道那都是已经过去了的,自己毫无翻盘余地的一种妄想了。
不知过了多久,韩伟眼角上渗出了两行冰冷的眼泪。他起来到书房中,面对一架收藏的图书,觉得人生从来没有这么委屈过,忍不住用手抚摸着一本本书脊向外的心爱过的图书,抚摸的泣不成声,泪流满面。难道说知识对于命运,真的就是这般仓白无用,有甚还是束缚人胆魄和手脚的绳索。韩伟回想着这么多年,自己一直自以为是的这一份爱好,自以为满腹经纶的骄傲,原来什么都不是,唯一的作用便是让人的心灵在虚荣中麻木了对社会现实的接近,在逃避中沾沾自喜地自欺……。
自从有了那笔活动资金,大家伙只要谁心情不好,或心情好,都可以号召酒摊子。韩伟在打击下突然想喝酒。他给康权打了电话,要他串联一下弟兄们,只没有说明因由。谁知他刚放了电话,游昆打电话过来,说自己和孟达有事要宣布。这是个不约而同的想法,大家约定中午在一家饭店吃饭。
韩伟给耿雪打了个电话,说了单位中的事。耿雪也很意外,问说:“这么大的事,他们没有提前跟你说吗?”韩伟说:“这算什么大事,人家今天说了,就是提前说了。”耿雪说:“要不,咱们找找关系,看能不能挽回?反正还没宣布呢。”韩伟说:“找谁去?”耿雪说:“要不,我给我四爹打个电话,让他跟说一下?”韩伟说:“这种事说不顶用的,算了。不让我干,正好能清闲下来。”耿雪只好安慰男人,要他想开点,说:“中午我早点回家,咱们再细说吧。”韩伟说:“中午我有个摊子,我们喝酒去了。你自己弄饭吧。”耿雪生气说:“这当口,咋还去喝酒?”韩伟说:“不喝酒又能干甚!”耿雪不想刺激男人,认可说:“哪就少喝点。”韩伟答应了。
韩伟是第一个到饭店的,紧跟着姜常和孟达来了,游昆和倪鹏过来了,剩下康权打电话一问,正往来走呢。哥几个便点了菜,要了酒,互相问询着有什么事情要宣布。三个遇事之人,却又谁也不先说了。
孟达说:“让游昆先说吧,老小子的好事多。”游昆说:“等康权来了,咱们全全的,我再宣布。”康权应声就进来了,往座位上一坐说:“这一下宣布吧。”游昆又推杯换盏,半天才说:“也没啥事,只是心情好,想哥几个坐一坐。”倪鹏骂说:“那弄在晚上多好,非要中午,让我们不敢放肆的喝。”游昆说:“晚上我还有事。明天还要出门。”又推萎了一下说:“其实,兄弟真有件事,要跟大家说一下。我老爸的工作调动,要回省里。我也跟着要过去了。”康权一愣,说:“这么说,你要走,哪弟兄们咋办?”这话有点幼稚。游昆说:“我也不想去,可没办法,老爷子的安排。”姜常说:“去了干什么工作?”游昆说:“这是秘密,不过,你们知道不怕。”就说自己这回终于要务实了,进省财政厅上班。孟达高兴地“哇”了一声说:“好乖乖,这么说以后咱们再弄点酒水钱,那不更容易了吗。”游昆乐呵呵说:“那倒不一定。”姜常问:“为啥?”游昆说:“这是两个圆互套的原理。连这都不懂。”
终归,这是个利好的消息,哥几个都纷纷向游昆表示祝贺。觥筹交错间,康权原就有着心事,这时又想起了欠游昆钱的事。还完了明玥的钱,他已经着手清理游昆的欠账了,只是一时还拿不出整顿点的数额。而韩伟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面对这样的消息,他只好压在腹中先不语了。倒是孟达跟着直言宣布,说自己过完元旦就要结婚了,日子订在了元月十八号,地点是哥几个常去的那家关系酒店。
孟达说:“前两天就想跟大家说,也一人给发上一张请贴,后来觉得太生分了,以咱们的关系,咋也得开个邀请和新闻发布会吧。今天,游昆终于露出了其实是早已有之的喜事,我呢顺便面请了大家,这样就省下了请贴钱,虽说不多,也有好几块钱吧。”姜常说:“咋,不想过一个人的生活了?”孟达说:“过不成了,我得对自己负责任啊。”康权问说:“选中的是哪个,先给我们说一声,行吧?”孟达笑着挠头说:“哎呀,现在还没定,不过到时候自然水落石出。你们都会知道的。”游昆嘻嘻地看着孟达笑,不说话。倪鹏说:“我差不多替他筛选出来了。”韩伟闷声问:“谁?”倪鹏说:“人家孟达都不愿说,咱们就不要给妄断了。”韩伟便再没多问。
好事坏事攒在了一起,两个已经明了,康权突然问说:“韩伟,那你今天想喝酒,是有啥好事情?”韩伟说:“啥也没有,就是想喝点酒。来,谁想跟我干杯?”游昆举杯一碰说:“小样,今天怎么勇敢起来了?”韩伟说:“壮士断腕尚不惧,破釜沉舟也英豪。”游昆说:“好,气概。”韩伟就一口把半茶杯酒给喝进去了。康权劝说:“你小子,这么喝用不了几下,就醉了。还是慢点吧。”韩伟红着眼睛说:“醉生梦死春秋在,天翻地覆我怕谁。”倪鹏说:“哈哈,韩伟今天出口成诗,看来,真有什么大事在肚子里激荡呢。”韩伟说:“哪有什么大事,我是为两位哥们的好事高兴啊。”
姜常闷了半天,突然宣布说:“我也有消息发布,你们想不想听?”孟达手一摆说:“凑热闹啊,要真消息,不要假消息。”姜常说:“受孟达老小子的教育,我决定跟老婆……。”后话没了,却提议喝酒。大家自然不喝,等他把后话说清。姜常犹豫了一下,下定决心说:“我决定和老婆不离婚了。这下,你们得喝了吧?”游昆第一个支持说:“这得喝,姜常这消息比孟达的好。”倪鹏也说:“咱们劝了他几年,今天看来回心转意了。”康权疑惑地说:“你咋会突然想起收马悬崖?”姜常叹了口气说:“既然是悬崖,不收不行啊。”又说:“孟达离了还不到三年,又要建立家庭。可见打烂了镜子,还得新买镜子,劳民又伤财。我想来想去,自己离了又能怎样,啥也改变不了,所以就这么凑合吧。”说完,姜常端了杯子说:“为我这个消息,喝多少酒?”韩伟说:“跟我刚才一样,全喝了。”康权一听,嚷着说:“完了,完了,韩伟今天非醉不成。”这话是一种变相的提醒。
今天的酒可以说是高潮叠起,在短短的不到一个多小时,韩伟就醉了,嬉笑怒骂说:“从现在开始,哥们我就当上主席了。主席是戴金牌,坐正席的,你们不能小看这主席。你们喝酒,都得听我主席的,我喝多少你们喝多少。谁不喝谁就是臭狗屎。就是不给我韩主席面子。”哥几个都没有韩伟喝得多,也没多想他自封的主席之说,原是有着心理的阴影,只以为是酒桌上做戏而已。康权尽量阻止韩伟进一步的灌自己,好几次把酒杯给抢了下来。韩伟就恼了,指着康权说:“怎么,你小看我?我怎么说也是堂堂大学毕业,怎么说也是吃诗书念经文长大的,作文章我都有百万字的功底了。我就不如你们有水平?当个主席,你们就这么小看?”
韩伟的抢先醉酒,又大话一通,爬在桌子上睡着了。这阻止了大家进一步全面的往多喝。游昆说:“哥们晚上有重要的事,今天只是和大家通个消息,见个面,所以不能再喝了。”姜常埋怨韩伟说:“这小子是个感情动物,有点事就疯。我看,八成是和耿雪又闹矛盾了。”康权说:“上午十一点多,他就嚷嚷想喝酒。我问为啥,他却没说。”孟达说:“刚才听他主席长,主席短的,像是真有那么回事一样。”倪鹏说:“人醉了,就都是这么个熊样子。明天,你问他,他保险啥也不记得了。”
散了酒后,康权和倪鹏两人打的,把韩伟送回了家里。耿雪已经去上班了,康权从韩伟的裤兜里掏出家门钥匙,开了门把人扶进去,安排在了床上睡好,才撤身出来,把家门给锁上了。到了楼下,倪鹏说要去公司,康权说要回家躺一会,然后再去公司,两人在小区的大门口处分手了。
晚上天刚黑,康权从公司出来,手机响了。耿雪用一种责备的语气说:“康大哥,你们中午是怎么喝的酒,能把韩伟喝成那样,吐的满家都是不说,还把家都砸了。”康权一紧张,说:“我跟倪鹏送他回去。他不是睡觉了吗?”耿雪说:“睡啥呀,现在都在地上躺着呢,吐的到处都是,我一个人根本拉不起来。你过来看看吧。”康权说:“那好吧。我马上过去。”
康权又给倪鹏打了个电话,两人相距不远,碰头后一起赶到了韩伟家。一切果如耿雪所说,韩伟家里被砸成了一堆,特别是书房里,书架上能探上手的书,几乎全被扒到了地上。韩伟像一具被凶杀的尸体,脸朝下爬在乱书之上,口中吐出的污秽沾得到处都有,有几本精装的书,完全被作害了。
康权和倪鹏衣服都没脱,只是换了拖鞋,进去合力把韩伟从书堆上扶了起来。老小子醉眯着眼睛,瞅着两位老哥,脑子里却没有反应,大脑神经仍然处在麻醉状态。人被从书房中拖了出来,放在沙发上,头脸向外。康权从卫生间取了一卷卫生纸,开始为韩伟擦嘴擦脸,清理身上的污物。倪鹏端了一盆水,用毛巾给韩伟洗了一下脸和脖子。
耿雪为两人开门时就说:“下班我一回家,一进门吓了一跳,还以为进来贼了,差点打电话报案。”这时捂了嘴凑上来看了一眼,抱怨说:“你们看,这跟个死人有什么不一样。我看见都害怕呢。”康权说:“他今天要说喝得也不多,就是有点猛。我们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心事,那么激动。我拉都拉不住。”耿雪想了想,实话实说:“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工作让人给换了岗。”康权问说:“那换他干了啥?”耿雪说:“上午电话中跟我说,让他抓工会工作。”倪鹏恍然大悟说:“怪道他一口一个主席说自己。原来是这么回事。”跟着骂说:“这不是欺负人吗!韩伟在单位业务上是内行,又搞了这么多年的文书工作,哪一篇文章不是为领导唱赞歌,表功绩呢。不说功劳,就说苦劳,也不应该这么对待他吧。”耿雪也说:“他就是死心眼,光知道给人家受,受,写材料的时候,多少次都是一晚上往明了写。”康权心情沉重,问:“韩伟没犯什么错误吧?”耿雪细长的眼睛一眨说:“他一个办公室主任,能犯什么错误。”想了一下又说:“就是因为工作上的事,好像跟谁吵过两架。大概,人家就那么记下他的仇了。”倪鹏联想到自己的事,说:“那都是小事。现在,大大小小的一个位位,那都得有后台才行。”三个人一下子无语了。
韩伟的眼睛睁开了,歪着头傻傻的瞅着两人不说话。康权要耿雪给倒了一杯水,端过去让他喝了几口,谁知刚咽下去,很快又吐了出来。吐出来的清水里,有隐隐的血丝。
康权激愤地说:“韩伟,不就是一份烂工作吗,你能看得这么重,还拿生命来开玩笑。值吗?”韩伟嘴巴动了动,把脸扭过一边去了。倪鹏说:“是爷们就起来吧。到卫生间好好把自己清理一下,也清醒一下。然后出来,看看你把人家耿雪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家遭塌成啥样了。”韩伟吧咂着嘴,有气无力说:“现在几点了?”康权说:“快七点了。”韩伟说:“你们送我回来的?”倪鹏点了点头说:“你记得自己是咋喝酒的了吧?”韩伟难受的一笑,不想说话了。
康权要动手帮着收拾书房,耿雪不好意思地过来,说:“只要他人醒着,我也放心了。你就留个原样,让他晚上自己好好看一看吧。”康权替韩伟求情说:“耿雪,韩伟是好人,平常他喝酒是很有分寸的,今天受了点打击,你就多多理解他吧。”耿雪本着脸说:“我理解他,可他自己不理解自己啊。”康权说:“我们哥几个,他读的书最多,也最有学问,可惜,现在这个社会,没有用武之地。”又说:“古人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干错行。韩伟干错了行,他要是在大学里,那绝对是出类拨萃,学识渊博的教授一级人物。”耿雪淡淡一笑说:“他也一天跟我这么说呢,可那有什么意义,跟梦话没啥两样。”
韩伟挣扎站起来,在倪鹏的搀扶下,到自己醉的人事不醒胡作非为的几个屋子看了一下,就把康权和倪鹏揪住,要他们赶紧回家去吧,那样子好像怕家里更多的丑被人发现一样。两人谢绝了耿雪还要为他们做点饭吃的说法,说了几句宽心的话,穿好了衣服,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离开了韩伟的家。
陶玉回了娘家,康权回家就成了孤家寡人了。他一个人煮了点挂面,拌了早些天炒好的肉酱,吃着,吃着,就有点来气。他给陶玉打手机,不接,便把电话打到了外父家。外母娘人挺好,关心了康权几句,硬是把陶玉给叫到了电话前。
康权说:“老婆,回来吧。我去接你。”陶玉不说话。康权说:“这都七、八天了,气也该消下去了吧。”陶玉仍然不说话。康权继续说:“千错万错我的错。那事,当时也实在是没办法。咱妈要是犯了病,那有多麻烦你是知道的吧。我是为老人着想,才那么做的。当然了,这事,吕娥也不是个东西,愣是张口要。康炳又不在,两人又离了婚。”陶玉说:“你跟我说这些有啥意思。那是你们家的事了。”说完,把电话挂断了。
康权一时气没处出,心想自己的这个老婆哪点都好,可这种小家子气,认钱不认人的做法,实在是有违夫妻之道。难道自己当时的事做错了吗?那不是为了老人吗,如果他们再闹出个病病灾灾来,花销难道不用钱吗?为啥不这样算账呢,非抠住那点东西不行?背着你行事,那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当着你的面无法行事,这也是被逼出来的嘛!你怎么就不能原谅一下,或者换位思考一下男人的难处呢?
饭后,康权躺在床上,又续了前面的思维,想母亲的那一声喊叫,虽没有内容,可那是多大的难受啊。还有父亲对母亲一生的陪伴,那是一种怎样的付出?谁能做到?人人都说自己跟陶玉两口子感情好,可个中的甘苦,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像这样生气就往娘家跑,而且如此决绝,赌了气的想散伙,这多伤害感情啊!唉,这时要是有女儿在,也许陶玉就不会这样了。康权又想到了今天韩伟的事,想来想去,不知怎么想到了明玥。自从上回分别,两人通过两次电话,也没说啥,就那么酸溜溜地彼此关心了两句。
康权坐起来,先给父亲打了电话,问说:“爸,我妈这两天没啥事吧?”父亲说:“没事,没事,好着呢。”又有点吞吞吐吐说:“就是昨天,又跟我生了点气。”康权说:“咋了?”父亲说:“唉,也没啥的。我不是出去买菜,西房你姨让我给带买了一下。回来,我给送菜,你妈看见了,就跟我闹开来了。”康权说:“我妈没打你吧?”父亲说:“没,就骂了两句脏话。”康权说:“那你不要生气。”父亲说:“我知道呢。好了,不说了,你妈过来了。”康权却要父亲把电话给母亲,跟着叫了声:“妈。”母亲说:“你咋在电话里边呢。”康权笑说:“不是里边,是这边。”母亲说:“我看不见太阳了。”前后语意就不连贯了。康权说:“妈,现在都天黑了。明天会有太阳的。”母亲把电话啪的压了。
康权犹豫了一会儿,又给明玥打电话,半天没人接,再拨手机已经关了。为了消遣,他上了一会网,胡乱地看了一通新闻,等到哈欠来了,便倒头就睡,连内衣都没脱。
睡着了,康权就看见远远的天际涌上来厚如群峰一样的云彩,一念之间,云彩果真成为了山峰。母亲从远处走来,越近越年轻,大大的个子,宽展的身材,梳着两条乌黑的长辫。母亲越走越近,近了,却又远去了。康权正奇怪,母亲怎么就不跟自己说一句话呢?他追着叫,母亲不应,走进了一片树林。康权跟着进了树林,看见母亲抱着一棵树往上爬。康权站在树下喊叫,母亲无动于衷。
康权一急醒过来,看了看床头的闹钟,才半夜三点多一点。他回想梦中的情景,特别是母亲年轻时的样子,令他心头溢出了一丝回味的笑意。为父母曾经的年轻,为梦中那久远的回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梦兆示着一场天大的悲情之事。事情就发生在第二天上午,而始于康权的梦醒时分。
家里的父亲和母亲睡到了半夜,母亲做了一个梦,梦见家里有一团火在窜。母亲追着火,问火想干啥?火不说话,只是一个一个屋子窜来窜去。家里的东西转眼间都烧起来了,母亲急了,喊叫着用衣服扑打着火。梦中的父亲抱着膀子,站在一边看母亲灭火。母亲骂着父亲,就想起了自己的几个孩子还睡在家里呢。母亲疯了,从屋子里冲进冲出,把几个孩子全都丢在了门外。
父亲被梦游的母亲给惊醒了,看见母亲手里拿着一把笤帚,先是闭着眼睛没头没脑的乱打,又“火火,火”地叫着。父亲反应的有点慢了,还问母亲说:“你干啥呢?”母亲不理,手里的笤帚冲着父亲身上打来。父亲忙着躲闪。母亲叫了一声:“我的孩子。”撇下了笤帚,在几个屋子疯跑起来,从床上提了枕头,从地上拿了板凳,从墙脚处抓住了小哈巴狗,对狗的哀叫无动于衷,只管往屋子外面扔了出去。
母亲的这种梦游式的做梦,父亲已经经历过多次了。梦中疯过的母亲又睡着了,被惊醒的父亲却没了睡意。想着母亲刚才的举动,父亲想起了久远的往事……。
早晨醒来,母亲仍然表现的躁动不安,从这个家跑到那个家,好像在找东西,又好像恐惧着什么。父亲说:“你昨天晚上做梦了。那是梦,你不要当真。”母亲不语,又坐下发痴。父亲弄了早点,母亲吃了几口,又不放心地站起来,在各个房间查看了一遍。重新坐下后,母亲说话了,“娃娃们咋一个也不在?”父亲说:“人家都在自己家里呢。”母亲说:“他们是不是都死了?”父亲不悦地说:“又胡说了。快吃饭吧。吃了饭,我领你出去转一转。外面好像下雪了。”母亲听话地端起了碗。
父亲领着母亲散步,这已经是好些年坚持的事了。为此,在外人的眼里,父亲对母亲的这份情与爱,是很凯模的榜样,曾被这片小区的管区民警,树为五好家庭的典范呢。父亲不以为然,说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呀,大家不都一样在做吗?人们感叹,说还是不一样的多,一样的少啊!
屋外果然在下雪,很小,只是一粒粒的小雪霰。天空中灰蒙蒙的如烟似雾的云气,用一种潮湿阴冷的巨大的脸颊,贴紧在西远市的上空。院子里的树木光溜溜着枝条,好像在聆听着谁的教训。连片的平房都面带阴郁,肃然地静候在原地。若有若无的冷风,像一个恐怖的手指,在抚摸着走动的行人。
父亲牵着母亲的手,领着小哈巴狗,在自家住的一片平房区转了一圈,又到片外的一处树林子里,活动了一下身了骨。林子边上是一条马路,远远过来了一辆工地上拉土石的大汽车,巨大的车轮震动声,引的小狗蹲在路边汪汪吠叫起来。小狗脖子挂着的布绳,原是拉在母亲的手里,不知怎么松脱了。汽车过来时带动的风,把绳子给吹了起来,又挂到了车身上。转眼之间,吠声还没停止的哈巴狗,被卷到车轮下辗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有几缕血直溅到了母亲的身上。
两位老人被惊呆了,母亲大张着嘴喊不出声音,父亲双手抱脸,只管“哎呀、哎呀”地叫着,好像是自己受伤了一样。大汽车扬长面去,小狗的吠声却没有消失,存储进了母亲的大脑里,在不停地汪汪着。母亲四顾寻找着叫声,跟着那辆远去的汽车,摇摇摆摆地追了上去。父亲从刺激中缓了过来,忙忙的追向母亲。追住并拉住了母亲,父亲却没办法劝母亲回家。因为小狗的叫声,已经完全占据了母亲身体的全部,包括仅存的理性,和那些散乱的神经组织。
劝不回母亲,父亲有点急,刚才的小跑又让他的哮喘毛病有点发作。着急中,父亲开始给康权打电话,只是手哆嗦的几次按不住号码键。挂通了,又嘴抖的说不清话,只听见那边儿子在“喂、喂”地叫,几声之后变成了“爸、爸”的叫。母亲终于看见了吠叫的小狗,它正跟在一个女人的身后,摇头摆尾地走着,停在了几个人候立的公交点上。一辆公交过来,小狗被那女人抱起来,上车了。母亲紧走几步,也赶到了车上。车门一吐气关上了。
母亲又一次失踪了,等康权赶过来时,父亲正在原地急的团团转。康炳和康梅都赶过来了,姊妹三个只知道在周围的地方找寻,向周围的人们打听。听说了公交车的事,康权的头一下子大了。到站台上看了一下,有三趟公交,分使向不同的方向。康权吩咐康炳和康梅各寻一路,自己把父亲送回了家里,没办法,他给陶玉打电话,开口便是咱妈又走失了,你回来在家陪陪爸,我们要出去寻找。陶玉半天没吱声,康权有点急,正想发火。陶玉答应了过来。腾身而出的康权,给父亲倒了杯水,安抚了两句,骑车沿着留给自己的公交线路,心急如焚寻了下去,直到出了城的终点站,也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
时令正值数九寒天,落雪从雪霰到雪花,在中午时分,就把西远城的马路给盖住了。街上的行人,都冒雪而行,头发和身上的衣物,都有雪花落上,人就变得新鲜起来。放了学的学生,涌出校门,使马路一下子拥挤不堪。交警在雪花纷飞中指挥着交通,手臂左挥右指,口中的哨声吹个不停。
康权在过西远市最中心的十字路口时,看到了这一切,感喟地想这芸芸的社会中人,除了当事的家人外,没有谁会为一个失踪的母亲着急。他由不住泪水从双眼眶中溢出。他想起了上一回夜半寻母时,曾在这处岗亭的指挥台上,四面叩头。是精诚所感,还是说冥冥而定,母亲那一回是安全回来了。这一回呢,如此恶劣的天气,母亲要是没有好心人的关照,在户外会被冻死的啊。
兄妹三人跑了一圈赶回家,结合上次寻找母亲的经验,一商量,开始各自发动亲戚参与进来,并把电话打到了公交公司,希望能得到母亲的消息。康权还给电视台交了钱,极时发出了寻人启示,并附有母亲的照片,和衣着长相的介绍。然而,一如上回,母亲失踪的音信皆无。
三天后,姜常从报社打来电话,说:“康权,我们有一个记者得了他一个亲戚提供的线索,说黄河上有人看见一个人,在冰上已经站了两天了。原以为是打鱼的,后来又觉得不像。说怕是冻死了。我不知道会不会是你母亲呢。”康权刚刚从外回到父亲的家里,还没有说两句话,听了后忙说:“姜常,你给哥们弄一辆车,不管是不是,我都要去看一看。”姜常说:“好吧。不过,你不要乱想,也许消息还是假的呢。”康权已经开始穿衣服了。
很快,报社的新闻车载着康权和姜常,还有那位热心的记者,一起来到了黄河边上信息提供者的家里。在线人农家汉子的介绍和指引下,一行人顺着黄河堤岸,向东走了两里多路,拐进了河漕中。透过车窗,远远的大家都看到一个直立的人影,又像是耸立的冰锥,在黄河结了冰的河道上面挺立着。记者拿出了望远镜,康权有点粗野地没问就抢了过来,手抖的却怎么也对不住焦点。姜常接过去,调试了一下才又递给康权。康权看清了,那是一个僵立的人,但是否是自己的母亲,却无法辨别。
车在离河道还有几十米的地方停住了,几个人战战兢兢地下了车,又战战兢兢徒步走过去。康权跑在最前面,上了主河道的冰面,记者和那农家汉子都不敢走了,说是吃不准冰面的厚度。康权也害怕,可他顾不上了,随了距离的靠近,被雪裹了身子挺立冰面的人影,越看越像是失踪的母亲。姜常也不敢走了,劝说康权不听,在落雪的冰面上焦灼地走来走去,目光死死地盯着这位有点昏了头的哥们。
康权一步步向前走着,屏着呼吸,咬着嘴唇,蹑着双脚,听着冰面上发出的脆响,和冻硬的雪被踩踏之后唰啦的呻吟声。近了,康权的心脏在膨胀,眼睛想看清楚,可偏偏模糊起来。他喘息着靠近,再靠近,终于看清了。悬疑没有了,冰雪包裹中的衣服的颜色,和母亲那一头蓬乱如草的花发,那张有点肿胀的隐约的熟悉的脸颊,让康权腿软的怎么也走不动了。他跪下来,用膝盖一点点地挪了过去,嘴里喃喃地叫着:“妈,妈。妈,妈。”挪到了母亲跟前,康权抱住了冰冻的母亲的双腿,嚎淘大哭起来。
一个男人的悲声,在黄河的冰面上,那么空旷又凄怆地响着。天上的太阳用光刺扎着大地,扎着雪掩的冰面,有光如针一样溅起,形成了火一样的效果,但却寒气阵阵,没有一点的热量。由于宽阔,在岸上不觉什么的西北风,在冰面却是一阵又一阵的清析可见,它们像一群看不见的精灵,在追逐嬉闹,扬起粘附的在冰面上的不稳定的雪霰,形成了白色的流沙状飘移。在康权的泪眼里,它们是终于等来儿子的母亲散去了的精魂。
闻声的姜常也跟着哭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大着胆子来到了康权的身边,用手拂去了凝结在母亲身上的落雪。康权仰起的视角里,看见母亲僵硬了的愤怒和恐惧的表情,脑海里炸裂着母亲最后时刻的挣扎与绝望。他的哭声好像夹杂了许多的东西,不像似在哭,而是再用哭的方式呕吐着体内的脏器。随着他的哭声无边无沿地漫了开来,远处有冰发出了巨大的崩裂响声。
姜常知道康权已经不能理事了,便代劳给康权家里打了电话,又给韩伟、倪鹏都通知了一下,一时间,更多的人坐着车源源来到河边。被劝起来的康权已经把母亲的尸体,从冰面上用司机提供的铁棍给凿了起来,然后一点点地挪到了安全的地方。康炳和康梅都赶了过来,他们抱着母亲的尸体,一哇声地哭得天悲地戚。
母亲的尸体在康权一路的拥抱中被运回了家。拥抱使母亲身上冰冻水份有了些许的溶化,但没能有死而复活的奇迹的出现。一家人原想为让老人冰冻如雕塑般的身体暖和开来,再为老人好好的洗一下身子,换穿上新置买的寿衣。有过经验的邻居提醒说,母亲的尸体一但溶化开了,会出现可怕的脱水瘦损和变形,说那样其实还不如就让冷冻着,以原样摆在灵堂里边,供亲人们瞻仰更科学。
康权听从了邻家老人的这个建议,在父亲的平房巷道外面,搭起了一个帆布灵棚,租了医院透明的玻璃棺椁,把母亲的尸体平展展放了进去。那一刻,康权觉得母亲真如睡着一般,脸色由于冰冻的原因,皮肤表层血管还透着红色的丝络。被整理过的头发,用卡子抃\在了脑后,使老人的头形显得整齐又饱满。为了尽孝买回的寿衣,就那么上面盖了三层,下面铺了三层,以象征的方式示与活着的人们看。
由于悲伤过度,康权一度不能理事,只守在母亲的身边,头发零乱,傻呆呆地照看着,眼里泪水流一会,停一会,后来就干了,结下了一道道的泪碱,挂在脸上,粘在髯上,脏乱了胡须,加上眼角的脓屎,把一张原本还很俊气的脸,污的像个叫化子。陶玉见了不忍,几次端过来水让康权喝,又宽慰一些话。康权只是不理,结果陶玉也哭了,抽泣拌了抽搐,就在母亲的身边放声哭了一场。吕娥见状,也来跪下,一边烧纸,一边喊了声“妈哎”,跟着阴阳怪气地哭了起来。
母亲的丧葬事宜,都是由请来的阴阳主持的。在灵棚中心位置放了一张贡桌,桌上摆上了馒头和几道肉菜。一只碗里盛满了清水,可惜天太冻了,没多一会儿就结成了冰。三只碗里添加了谷米,上面插满了香烛。贡桌前还放着一个烧纸的灰盆,每有来吊丧的亲戚中人,都要来此看一看母亲的遗容,烧两张上路钱以示祭典。
康家的一些亲戚,还有母亲娘家的侄男旺女们都来了。大家都知道母亲活着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状态,如今人殁了,反而抹去了记忆,显得非常的亲情。康权单位中的同事和领导,有的送来花圈,有的亲临问候。几户儿女亲家,也都有花圈送来。灵棚的外面,不到两天时间,顺着墙壁就竖起一溜花圈,因为怕被风涨起,全用绳子搂抱着。
孟达哥几个各送一个花圈过来,同时征询康权的意见,不时过来帮忙,如同自家的弟兄一样。游昆出远门不在,打电话跟康权说了半天。最让康权感动的是单位中曾经的哥们,后来买断了工作,成了一个酒鬼的曲武,瘸着一条腿,瘦成了皮包骨头,还过来给母亲烧了纸,上了香,叩了头。完了,吵哑着嗓子,说他听一个朋友说,才知道伯母的不幸,自己过来迟了,想买个花圈没钱,只能以磕头来表达自己的哀悼了,同时送一送姨姨上天堂去。康权非常感动,让曲武往一把椅子上坐了,自己兜头便跪,给这位沦落之人,叩了三个谢罪头。临了,嘱咐曲武,在母亲出殡那天一定过来,接受康家人的招待和宴请。
那位报社记者的稿子登了出来,母亲冰冻的照片也上了报。康家的人忙着事,没有看报,不知道情况。
邻居老婆婆已经八十岁了,鸡皮鹤首,拿了报纸过来,抚了母亲的棺盖说:“妹子,你好好的走吧。人是都要走的。只不过你先走,我们后走罢了。”又抖着手里的报纸说:“你看看,你看看这记者多会写。都把你写成了神了,说你是一个传奇的母亲。”母亲听得见,但没有人能看到母亲听得见。老婆婆又把报纸在康权的眼前晃着说:“好小子,你妈其实是个好人哟。我们老早就认识的。你也是个孝子,好好的送你妈上路吧。”又展开报纸说:“你瞧照片上的你妈,就跟个塑像一样。你再看看你,像个吃奶奶娃娃,正往你妈跟前爬呢。”康权瞥了一眼那照片,婆婆果然不虚说,自己真像个哭奶的婴儿爬在冰面上。他想接过报纸细看一下,婆婆却拿了报纸走了,嘴上叨叨着说:“人家的记者娃娃多会写,多会照。唉,我这辈子还没上过报呢。”
母亲活着时只是一疯女人,死了,却一下子成了个当地新闻人物。
临出殡的前一天晚上,康权守在母亲的灵棚里,看着母亲放大的遗像,那是一张早些年的老照片。像片中的母亲,表情中虽然不难看出恍惚的精神状态,可毕竟显得比当下要慈祥和蔼的多。母亲的眼睛有点眯,瞳仁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紧盯着儿子。康权梦呓一般叫了声:“妈。”没有应声,一阵阴冷坚硬的风,旋着草屑和被吹落的纸花,在灵棚里打着旋,最后冬眠一样盘据在地上。那一刻,康权有种感觉,母亲就站在自己的身边,他都能听到母亲的呼吸声,和窸窣的脚步声。康权又叫了一声:“妈。”灵棚上的电灯炮“啪”地一声炸了。黑暗中,康权多么希望母亲能显一下灵,可惜入耳的只有棚外冷风抽动的嗖嗖声。
重新装好电灯,康权发现母亲脸上原来有几分恼怒的表情不见了,似乎荡着一种笑意。这让康权感到欣慰不少。他不知自己在哪本书里看过,说人死了后如果脸上是笑着的,那就是去了天堂。看来,母亲是去了天堂了。由此,康权又想起了自己那晚上的梦。梦中的母亲抱木而去,还有母亲在电话中说看不见太阳的话,原来两者都是一种暗示啊!只是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一点认识呢?
父亲在黎明的时候,偷偷地过来,让康权打开了玻璃棺盖,缓慢地把脸贴在母亲的脸上,吻着母亲的嘴,握住了母亲的手。父亲哽咽着喃喃地说了一堆话,康权却听不明白究竟说了些啥。他没有问父亲,只是一手扶着棺盖,一手擦满面的泪水。大姐睁眼不见了父亲,忙忙的找了出来,哭着抱住了父亲,要父亲回家。康梅也出来了,一时间,灵棚中的哭声,在黎明刚到的时候,就响了起来。
趁着太阳没出来,阴阳为母亲起灵了,在一片悲声之中,母亲的尸体被抬上了汽车,由家人护送到火葬厂,交给了殡葬人员安排火化,但却要排队等候,因为当天有两、三个死者都要火化。
康权身穿白孝,头昏脑胀地守在院子里,见准备先烧的一个死者,好像是个什么单位的领导,来送行的人黑压压的一片,还举行了官样的告别仪式。相对而言,母亲曾是一名教师,只是疯病早发,除了领取一份退休金外,与单位几乎没了来往。来为母亲送别的,除了自己家的亲戚朋友外,没有任何社会上的角色。包括整个的守丧过程,都是在平平静静,安安然然过来的,正如母亲普通的一生一样。这也是康权独立主张下的安排。
后来,康权蹲在墙脚处,把注意力放在了火葬炉上那个高耸的烟囱。他凝视着,看到一股黑烟腾空而起,很快就消失了。康权心想那烟是污黑的,绝不是母亲的颜色。又看到了一股青色的水汽一般的烟腾了空,弥漫的瞬间,显现出了母亲最后的微笑,然后消失到空明之中。康权知道曾经是生命体的母亲终于彻底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她苦难的人生,离开了爱着她的父亲和儿女,永远,永远。
一个肥胖的穿白大褂的殡葬人员喊叫说:“孟改花的家人,来领骨灰了。”康炳和陶玉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这是母亲久没有人叫过的名字了。白大褂换了名称叫说:“姓康的,来取你们老人的骨灰了。”康炳知道是叫自家人,转过身叫了声:“哥,叫咱们呢。”康权没反应,仍然歪着脖子看着那烟囱。陶玉过去推了一把男人,说:“你没听见?”康权像一块石头跌倒在地,睁了两眼,不知何时昏死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