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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靠鼻子吃饭

无“官”一身轻。我趁着多年来难得的空闲带着妻子儿女到武夷山“度假”,想静下心来好好盘点、“检讨”一下最近发生的事。到了山下,一家人先去玩了一回闽越王城遗址,我对妻子说:“想当年闽越王如何荣华富贵,王宫何等奢华,最后还不是被汉武帝一把火烧成灰烬。我们几年的辛苦建起来的大厦一朝土崩瓦解,也有些相似,但同闽越王城相比,无所谓了。”
一家人住在幔亭峰下的矮胡宾馆,我连续三天在宾馆上面的大阳台上对着幔亭峰“发呆”,宾馆老板矮胡是我的老朋友,看到我脸色有些怪异,一有时间就上楼同我聊天、闲谈,劝我“想开一点”,“钱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没有言语。
连续几天,看到天天都有工商局、税务局、政府部门、公检法人员来“订餐”,我还以为宾馆的生意很好呢。问了服务员,才知道这些人都是来吃“霸王餐”的,从来不给钱,还要在这里“称爷”,作威作福。
我问矮胡:“天天给这些官老爷们吃喝,你受得了吗?”
“受不了也得受。我一年到头辛辛苦苦赚的钱都被他们吃光了,‘适者生存’啊。”
我觉得矮胡的文化程度不高,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就笑着说:“怎么个‘适者生存’呢?”
矮胡也笑了:“这不是你以前教我的?”
原来我曾经对矮胡说过:“这官们好比庙里供的泥菩萨——世上的菩萨只有两种:一种是当我们有点伤病、头痛发热拿着供品去求他,他欣然接受,替我们消灾,这是好菩萨;一种是我们好好的,无病无痛,他偏偏让我们生病,我们拿着供品求他,他只让我们的病好一半,以后还得求他,这是坏菩萨了。我们要做生意,不得不跟这些官们打交道,只能遵从达尔文的教导:适者生存。但愿都能遇到好菩萨就阿弥陀佛了。”
“面壁”了几天,我邀矮胡到山上走走。到了幔亭峰下,只见一块大石头上刻着唐朝李商隐的一首诗“初入武夷”:
未到名山梦已新,
千峰拔地玉嶙峋。
幔亭一夜风吹雨,
似与游人洗俗尘。
我盯着后面一句看了许久,豁然开朗:“原来这一年来公司遇到的事恰似‘一夜风吹雨’,是来给我这个‘游人’‘洗俗尘’了。”
矮胡不解,问道:“洗什么俗尘?”
我笑着不答。几个月来压在心底的闷气终于全部释放出来,觉得彻底轻松了。
在“大王峰”的顶峰上,接到省香化协会会长打来的电话,说是“建华香料厂”的厂长突然自杀,不知什么缘故,请我“顺道”去看看,也代协会慰问一下厂长的家属。
建华香料厂离武夷山不远。我到了厂里,副厂长黄诚说:“这两年山苍子油价格飞涨,从原来的每公斤二十五元涨到将近两百元,我们的老厂长以为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贷款数千万元大量收购山苍子油,没想到现在又跌到每公斤三十元,银行催款催得紧,厂长想不开竟然自杀了。现在银行来‘接管’工厂准备拍卖,惟一不好处理的是库存的几百种香料没人要。”
我说:“你对银行的来人说我可以把这些香料全部买下来,只要他们同意分期付款就行,我在三年内把货款还清。”
银行同意我的方案,于是我就联系车辆把仓库里所有的香料运到厦门。
我租了一个厂房放置这些香料,向厦门工商局申办一个香精厂,招聘了几个工人和管理人员,让已经毕业“安排”在“国营”电梯厂工作了几年并已经当上技术科长的六弟和他的同学、在古镇中学教书的黄德辞职来香精厂当推销员。
古镇中学校长对我说:“这黄德还算聪明,智商不低,但比较内向,你把他要去当当内勤、搞搞管理倒不错,做推销工作恐怕不行。”
我说:“一般人都以为推销工作是‘卖嘴皮子’,口才要好,最好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介绍自己的公司和商品,我不是这样看的——我对推销员的第一要求是‘务实’,肚子里要有‘东西’,口才好不好倒是次要的。”
在古镇中学设立的奖学金已经十周年,校长希望我在奖学金发放大会上到校给师生们“讲讲话”,“鼓励鼓励”,我在主席台上看到几千个学生站在台下,按年段、班级整整齐齐排列着,任夏日的骄阳暴晒,有的学生已经汗流浃背,但台上一位“上面”来的领导还在滔滔不绝得大放厥词,我巴不得把他撵下台去,就草写了一张小纸条给大会主持人,纸条上写着“赤日炎炎似火烧”。
终于等到他讲完话,该我讲了,我走到台前,只见台下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我注意听一下,原来是学生们都觉得我“怎么这么年轻?”甚至有人说:“是不是老板的儿子?”大概在他们的心目中,这个十年前就设立奖学金的“企业家”应该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至少也是个“中老年人”吧,也可能怕再来一个“老生常谈”,不知还要在烈日下晒多久。
我对着麦克风,只讲了一句话:“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鞠了一躬就走回自己的座位,既没有“尊敬的领导”,也没有任何客套话。台上台下的师生们一时愣住,过了一会儿,突然掌声雷动、欢呼起来。
过后校长对我说:“你那一句话我细细品味,胜过千言万语。”
六弟和黄德两人在省内“跑”了一圈,有人要饼干香精,有人要糖果香精,也有人要饮料香精、烟用香精、香皂香精、洗涤剂香精、化妆品香精等,这些需要香精的生产厂家都不大,需求量也不大,主要生产仿冒产品,要求仿配的香精要同名牌产品的香气“惟妙惟肖”,难度很大。我没有什么“高精尖”仪器,只能全部靠自己的鼻子仿香,配了一些样品送去,都能符合客户的要求,于是我就指挥工人们小批量生产这些香精并开始销售了。
晋江有个厂家想生产茅台酒,我配好了香精给他们时说:“你们自己申请一个商标,不要仿冒别人的,这样工厂才能做得持久。”他们口头上答应了,但并不付诸行动,私下里对黄德说:“我们办一个厂只要维持一两年就赚够了,哪像你们那么傻去搞什么‘名牌战略’呢?”
果然他们只生产一年多就停了,换一个地方生产剑南春,香精还是靠我供应。
肖方办了一个牙膏生产厂,来向我要中华牙膏香精,我配好以后劝肖方用这种香精配制芦荟牙膏,“配方我也可以提供”,但肖方回去以后还是生产假冒的中华牙膏,第二年被上海牙膏厂告发,工厂倒闭,肖方被抓,判了两年徒刑。我查了一下,没有被拖欠款,就不在意了。
不久,肖方“保外就医”出狱,想生产仿冒的“大大口香糖”,向我要香精。我配好以后对他说:“你可以生产‘小小’口香糖,不要用‘大大’商标,那是比利时在中国注册的。”肖方不听,生产“太太”口香糖,把“太”字下面的一点点到夹缝里去,让别人一看还是“大大”,销路很好,大赚一笔,但很快又被抓了——这一次据说比利时的企业动到中国的国务院,总理直接“过问”此事,所以肖方被关了几年才出来,但出来以后仍旧重操旧业......
有一次肖方给我讲了刚刚发生在他们家乡的一件事:省工商局接到有人举报说这里要生产一批假酒,昨天下午联合税务局、公安局还有晋江市政府派了几十个人偷偷潜伏在一个旅馆里,准备今天一早开始抓捕制造者。一大群人睡到天亮后出来一看,到处是残破的酒商标和破酒瓶,村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酒香味,地上还可以看到几个大货车刚刚离开留下的轮胎印。一问才知道昨晚全村人连夜加班生产了几百吨“五粮液”,运酒的货车刚开走不久。一个老者告诉他们:我们这里造假酒是有传统的,从明代、清代、民国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消停过,你们要跟我们斗还“嫩”了点。
肖方说:“我知道这五粮液的香精也是你调配出来的,只是你不知道我们怎么跟官方斗智斗勇。”
我曾经对朋友说,照这样长期做下去,我会成为“假冒伪劣”总后台,在法律上我不必负任何责任,但心里总是有些纠结。不做嘛别人照做,而我做得还是好一些,至少我配制的香精全部都按照美国FDA和欧盟IFRA的标准,当然也更符合中国的各项标准了,对消费者的健康是不会有任何伤害的。“假冒伪”是真的,“劣”倒不是。
南方人拜佛拜得勤,“卫生香”即使在“十年浩劫”期间还有人偷偷地在偏僻的乡村里生产销售。改革开放了,拜菩萨、拜祖先不必像做贼一样偷偷地拜,佛教用的“神香”和清新空气用的“卫生香”销路大增。生产这些“香”的厂家到上海等地购买香精,买来的是一般化妆品、洗涤剂使用的“日用香精”和食品、饮料、香烟使用的“食用香精”,配制出来的卫生香香气不好,有的产品放置一段时间就没有香味了,有的点燃以后散发出不良气息——几年前秦霓就向我说过这事。
我针对这个问题,做了几个月的实验,把所有常用的单体香料一个个蘸在没有加香的“素香”上,点燃以后评香,找出适合于卫生香加香的香料,再用这些香料配制出质量极佳、价格又不太高的卫生香专用香精。我将自己的经验写了一篇论文《蚊香卫生香香精的配制》发表在“蚊香协作组”的内部刊物上。
黄德听说“全国蚊香协作组”要在厦门召开一个会议,告诉我有几个蚊香厂的“头头”都会来参加。我到会时听到这些蚊香厂的老板们在议论并且倾向于一种论调:“蚊香工业是个‘夕阳工业’,今后随着城乡居民物质生活的提高,卫生条件改观以后,蚊子少了,蚊香也就不需要了,走到头了”。
我说:“我倒是认为蚊香工业是‘朝阳工业’——我们现在的蚊香大部分是臭的,有人开玩笑说‘蚊香’早就应该改成‘蚊臭’了,这是因为目前我们在蚊香里添加的农药像DDT、敌敌畏都是臭的,国外尤其是发达国家早就不用这些剧毒的农药了,他们现在用的是除虫菊酯类农药,这种农药几乎没有什么异味。我们如果开始使用这种无臭的农药,就可以在蚊香里加适当的香精,让蚊香真的香起来,让消费者把点燃蚊香从‘忍受’变成‘享受’。这样,蚊香就不只是用来驱蚊杀蚊,而是具有空气清新剂的功能了。我认为,小康以后的生活,像空气清新剂这类商品是大有发展前途的。”
我告诉这些蚊香厂的老板哪里可以买到这种低毒农药,又同蚊香厂的技术员们一起做了大量的实验,终于有几个蚊香厂在国内率先推出了“加香低毒蚊香”,销路极好。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地,全国大大小小的蚊香厂都“改朝换代”生产这种蚊香了,我配制的蚊香专用香精也伴随着新型蚊香进入千家万户。
在湖南省的一个“高新技术研讨会”上,我认识了该省大规模生产饲料、肉制品的壮大集团总裁陶敏,了解到国内饲料的发展情况后,我对陶敏说:“如果在饲料里添加一定的香味素引诱动物多吃,应该可以让饲养动物长得快一些。”
陶敏说:“国外已经有这种先例,但国内几个香精厂给了我们一些食用香精的样品,试用以后效果都不明显。”
我建议在壮大集团的一个养猪场里做实验,配制、筛选适合于各种动物的香味素,陶敏同意了。
于是我带了几个助手到养猪场,陶敏也安排了几个刚刚招聘进入集团的中国农业大学应届毕业生来参与实验。开始时我让助手们把各种香料蘸在布条上引诱猪,观察猪对各种气味的反应。我发现猪闻到喜欢的气味时,尾巴会卷起来,形成一个英文字母“o”或草写的“k”,就笑着对助手们说:“OK,原来英文字母是从猪尾巴的动作得来的。”这话从壮大集团传到中国农大,又从农大传遍各地念农业的大学生们,成了学生们学习外语时的一个“经典笑话”。
陶敏经常到养猪场看望我,当然更重要的是希望实验早日出成果,看到我日夜都守在猪圈观察、实验,深受感动,回到公司召开全体员工大会,在会上对大家说:“我们是生产饲料的,但我们的干部、技术员、管理人员大多竟然连猪是怎么吃饲料的都不知道。我的一个好朋友跟我一样也是老总,他可以不怕脏臭、天天同养殖的动物们在一起,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呢?”
于是陶敏在养猪场里建立集团的“党校”,让集团所有的技术人员、管理人员和刚招聘来的大学生们分批分期到这个“党校”里驻扎、学习几个月,提高他们对饲料的感性认识。
我通过动物“闻香实验”的“肢体语言”掌握了动物对香料的喜恶,开始配制各种饲料香精和香味素。把这些香精、香味素加到饲料里再做饲养实验,其中有几个香精、香味素的效果非常出众,可以让动物每次多吃百分之二十以上的饲料,长膘速度也大幅度提高,而“料肉比”(消耗的“标准饲料”与增加的动物体重量之比)降低了百分之五以上,这个数字是惊人的——如果全国的动物饲料都加香的话,一年可以节省粮食一千多万吨!
壮大集团生产的饲料饲料“预混料”第二年全部加了香味素,经济效益大大提高,而饲料和饲养动物的品质也提高了。我又发现有几个香精加到饲料里面后可以让饲料长久保存,不会出现“哈喇味”(油脂发酵产生的不良气味),遂连续写了几篇有关饲料香味素的文章在《饲料工业》、《饲料添加剂》、《中国饲料》等杂志发表。不久全国的饲料厂都采用了壮大集团的做法,中国的香料香精行业又增加了一个巨大的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