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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小荷才露

刚到家里不久,侯“司令”突然来访,手上还拿着一块肥皂,一见面就问我“这肥皂是不是你做的?”
我接过来仔细看了一会儿,又闻一下气味,便肯定地回答说:“是我做的。”
侯显得非常高兴,跟我谈起一件事:有一种石油产品叫做“皂化溶解油”,也叫“冷却润滑油”,是所有机械加工如车床、铣床、刨床、冲床等都必须使用的东西,全国只有上海、武汉两家工厂能够生产。由于武斗、罢工、交通等问题,造成紧缺,有的机器厂只好用肥皂水代用,这样做的结果是造成加工后的部件容易生锈、机械寿命变短。省里有六家化工厂都想生产,但试验了几年,技术还是过不了关。侯的意思是想请我去一个地方做实验,如能成功,便组织大量生产供应本省的急需。
我接受了侯的邀请,答应第二天同他一起走。吃过晚饭后,我约小月到“井口”谈话,小月听了我的叙述以后,先是认为我“不应该丢掉现成的‘金饭碗’”,继而反对我再次“出走”,其中有一个理由是侯“司令”还在“服刑、监督劳动改造期间”,而我也“不要忘了‘家庭出身’的包袱是永远卸不掉的”。
我耐心地对她说:“社会不会永远不变,中国在进步,我相信总有一天有真本事的人会成为整个社会的中坚力量的”。
小月却认为这个“世道”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只要×××在,阶级斗争就永远不会停止”,而“出身不好”的人一辈子只能做牛做马,到死都不可能翻身。
我觉得这个话题再争论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就转换另一个话题:“我的兴趣是化学化工,即使奋斗一辈子仍然成不了‘大事’,但我总是做自己兴趣的事了,这样活得也算有意义些。”
谁知小月竟说出一句话来:“我妈说了:豆豉是永远不会发芽的!”
    这话实在太伤我的自尊心了!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这话不是她的“真实想法”,又问了一句:“你真的这样想?”小月斩钉截铁地说:“不错!豆豉永远发不了芽!”
我伤心到极点,站起来颠了一下,踉跄地走了。后面传来小月抽泣的声音。
第二天,我同侯“司令”到了泉州“胜利旅社”,原来约好侯的两个朋友——陈坚国和林霍金中午十二点在这里见面。十一点半时,有个人骑着自行车到旅社门口,看到我就说:“你是小林吧?我现在急着要去晋江办事,让他们等我一会。”
我回头对侯说了,侯说:“他每次都这样,肯定到附近打扑克去了。”
我想,人总不会这么无聊吧。过了一会,林霍金来了——他来得非常准时,第一次见面就给我留下好的印象。霍金证实了侯的说法。
下午两点多陈坚国才“匆匆忙忙”、满头大汗地来到旅社,说是他又去哪里做了一笔大生意。霍金和侯司令都表示不满,当面谴责他不守信用。他还想解释,侯说:“算了,走吧。”
我们到观侨公社东兴大队,大队的队委们热情地欢迎我们的到来,原来侯已经向队委们夸下海口,说我的“化工本领”如何如何了得,“想要做的项目,就一定能做到”,当见到我还是一个“小青年”时,有点失望,但最后还是愿意拿出几千元钱给我做实验。
由于“外来人”有两个姓林的,村里人就把林霍金叫做“大林”,叫我“小林”——直到现在,那个村子里的男女老少见到我都仍旧叫我“小林”,我也挺喜欢这个名字。
    实验是在村里的一个破庙里进行的,这个庙虽然破旧,却很有名气,据说以前方圆几十公里十三个大队所有姓王的人都要来“朝拜”,香火很盛。“破四旧、立四新”时被红卫兵“砸烂”,菩萨全都不知去向,只留一个空庙。我们吃住都在庙里,同原来住在庙里的尼姑(早已被红卫兵“解放”遣散了)差不多。庙的四周是大片的果园,主要是桃子和龙眼,名副其实的“世外桃源”,与世无争——我对这个地方是“一见钟情”了!
我到市里买了一些试剂和玻璃仪器,建立了一个小型的实验室。又叫人去陶瓷厂买来一些坛坛罐罐、十几个大水缸,到市场上买来几种油脂,向石油公司借来几桶柴油和机械油,开始做实验了。很快就做出几公斤样品,膏状的,象润滑脂一样,放进水里用力搅拌就能溶解成牛奶一样的溶液。侯、陈与大林拿着样品走访了几个机械厂,用户反映不错,缺点是膏状产品溶解慢,使用不便,希望能改进成为液体状的产品。我又夜以继日地实验起来。陈坚国在旁边说了几次:“要是荣发师在就好了。”
侯说:“你经常讲这句话,荣发师是谁?他是做化工的吗?”
    那一天我在实验的时候,几十个人围观,当加热后的半成品冷却时,眼看又要凝固成膏状体了,我到厨房里用手掌拈了一点水洒在上面,说也怪,已经快变成膏状体的半成品突然象爆炸一样化开,冷却后也不再凝固了——一桶液状的成品终于象变魔术一样在我的手下制造成功!这事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开,村民们越传越神,把我当作神仙一样看待。
    我抓住这个成功的实验进行理论探讨,提出超时代的“冷法生产工艺”,实际上已经用到二十一世纪初非常时髦的“纳米”材料制作技术,获得成功。样品送到省石油产品检测中心测试,中心主任姓陈,是全省石油加工和检测技术的权威人士,看到我送去的样品透明清亮,以为是“进口”产品,当所有检测的数据出来时,这位同石油产品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工程师叫起来:“神了!”立即同省石油公司的老总、工程技术人员驾车直奔我们的“工厂”(还没有正式申办“户口”——事实上这个“工厂”直到在全国已经有了一定的名气时还是“地下黑工厂”),要亲眼看看是谁创造了这个产品。到了破庙门口,有人告诉他们“工厂”就在庙里时,陈主任等人“死都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他们怎么样也不相信世界上竟有“没有烟囱的石油加工厂”,按常规“热法”生产这种产品单单加热和防火、安全设备的投资就要几百万元!其时我已经指挥着几个临时工少量“投产”并销售出去,设备就是几个大水缸(要生产到满足全国的需求量也只要一百个大水缸就够了!),而“技术工人”(青年农民)我只花了一天给他们上课就“毕业”上岗了!
陈主任看了简陋的设备和工人们的操作后啧啧称奇,听到我是“厂”里唯一的技术员、“冷法工艺”就是我发明的后更觉得不可思议,连称这是前所未有的“奇迹”!从此,陈主任同我成了忘年好友。不久以后的上海“华东七省一市石油工作会议”上,陈主任带着我们生产的这个产品在会上作了介绍,与会代表们认为“冷法工艺”是“石油生产的一次革命”,肯定了我们生产的产品。原全国《石油产品手册》“皂化溶解油”的贮存期限是三个月,由于我创造的新工艺、新标准而改为三年!
有一次侯司令带着我们生产的产品样品到一家县办机械厂推销,厂长一看到侯的介绍信就说:“你们这种大队办的工厂能生产出什么好产品?!我堂堂一个县办工厂向你买产品会让人笑话的!你赶快滚!不要再来骚扰我们!”
侯回到厂里对我说了这事,我说:“总有一天让他们跪着求我们的!”
果然只过了几个月,这家县办机械厂的采购员到破庙里来要货了——他们生产一种“高精尖”的新产品需要“高质量”的“皂化溶解油”,走遍全国只有我们能够生产供应。我一看来者的介绍信,就笑着说:“请你们厂长亲自来一趟吧。”
后来发生的事大家想一想就明白了,不用赘言。
破庙里开始大量生产皂化溶解油供应江南各省直至全国各地的石油公司——按当时的做法,各地机械厂买这种产品还得“按计划供应”,拿着“批条”到石油公司排队等货!
东兴大队的支部书记叫王佳典,长得又矮又瘦,象个猴子,为人却非常豪爽,很得民心。这个大队两千多人,只分成五个生产队,奇怪的是1队和4队是“自己人”,2队和5队也是“自己人”,他们经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架甚至动武,3队不偏不倚,只有劝架的份,所以长期以来大队长都由3队的人担当。王佳典是5队的,却做了几十年的支部书记,全在于他的性格。
有一次我到书记的家里闲坐,几个村民来诉说“邻村人不讲理争占我们的水利设施”, 王佳典立即进内屋拿出一支猎枪,跟我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去教训他们一下”,就带领村民们去“打仗”(封建械斗)了。
“仗”打完以后,上头来捉拿封建械斗的“挑起者”,王佳典把责任全部扛在自己头上——最后当然是不了了之。
观侨公社的党委书记陈一分是个满脑子只有“阶级斗争”的干部,据说出生的时候他爸爸因好赌赌得身上只剩下一分钱,因此得名“陈一分”,有人当面叫他“一条筋”,意思是他的头脑里面只有一条筋,调来观侨公社之前在附近一个农场里当党委书记,天天抓“阶级斗争”,搞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后来几百个知青联合起来,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县里来人查了几天查不出“坏头头”,组织部就把他调来观侨公社。由于农场离这个公社较近,知青们经常利用星期天来找他“算帐”,后来一到星期天他就躲起来了。我们在他的“眼皮底下”办化工厂,起初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而不见,没想到工厂搞得轰轰烈烈起来,他终于坐不住了。
有一天陈一分召开全公社支部书记会议,在会上先讲了一通“地下黑工厂”的“严重危害”,是“资本主义复辟”云云,然后直接指着王佳典的鼻子说:“你们办的就是地下黑工厂,姓侯的是劳改犯,姓陈和姓林的都是流窜犯,还有一个小青年听说是四类分子子女,我命令你立即停止生产!” 
王佳典根本不买他的帐,同他顶撞、争吵起来。陈一分恶狠狠地说:“我撤你的职!”王佳典站起来就走,当场竟然有十二个支部书记也跟着他要离开会场——全公社总共二十四个大队,有十三个大队全姓王!陈一分一下子瘫了!
工作组来到东兴大队,查了十几天也查不出什么“经济问题”,年纪大的农民告诉工作组长:“我们这地方满清管不到,民国不爱管。国民党时代有一次税务局长来查屠宰税,我们给他说‘这个集市一天才杀一头猪’,他拿起两条猪尾巴说‘这怎么解释?’我们拿着刀对准他的脸说:‘这里的猪都是两条尾巴的!’他吓得连滚带爬地回去了,从此再没来过。”工作组不久也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