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镇文革
更新时间:2014-12-13 本书阅读量:次
同学们开始给每一位老师设“大字报专馆”,第一个就是“政治嗅觉”最灵的班主任李老师,他的“罪行”不算严重,只是有些“资产阶级思想”而已,比如爱吹牛、爱出风头、穿好一点的衣服、对女同学“特别关照”(当时我认为只有最后一条可以算作“资产阶级思想”,但其他同学认为只要“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都是“资产阶级思想”)等等。全班每一个同学至少都得写一张大字报,所以也挖出点有趣的“新闻旧闻”,如一张大字报的题目叫做“李老师脱光衣服做啥?”引得大家都去看,内容却令人大跌眼镜,原来说的是李老师在“支援农业”下乡时有一次跑到老乡家里脱光了衣服抓跳蚤,不知这算什么“罪状”。 其他老师的“专馆”内容要“丰富”一些,后来居上,黄老师的“专馆”还有其它班级学生来参与,“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状已经不止一条了。我“揭发”的“宣扬资产阶级金钱至上的思想”已经不引起人们的兴趣,可是他女儿却不能饶恕我。 给苏国祥老师建立“大字报专馆”时,同学们知道我和苏老师“不寻常”的关系,强迫我写大字报“揭发”苏老师的“罪行”,我宁死不从,也不提供任何对苏老师不利的话语。 后来的大字报越写越离谱,有的干脆在纸上随便画画,谁都不知道什么意思,我觉得纯属浪费纸张;有的同学开始写脏话粗话骂人的话,反正随便乱涂乱写也没人阻拦你。我猜想已经没有什么内容好“揭发”的,“文化大革命”也应该结束了。 有一位女同学写下一篇内容非常含蓄的大字报又把大家的“热情”鼓起来了,那一天学校的各个角落都贴着“快去看2416号大字报!”引得全校师生都往一个方向走去。我赶到的时候听见人们纷纷议论着“到底是哪一个老师干的”,谁都猜得到肯定是“桃色新闻”或者“腐化堕落”这一类事,在2416号大字报旁边有人还画了一个大大的漫画,上面画着一头大公猪,背上趴着“高小姐”。想不到过了几天竟然听说公安局来学校逮捕了一个老师,罪名是“**幼女”。这老师也曾到我们班教过一年数学课,同学们于是纷纷猜测某某某、某某某是不是也“有事”,猜到最后我们那一班的女同学们都不来学校了。 工作组说来就来,先是找各个班级写大字报最积极的学生谈话,接着找“黑五类”的子女谈话。找我谈话时问我在“黑七类”(地富反坏右资黑)中“算老几”,我说:“我不是,我老爸算老三”。 没想到来人竟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你们这一班学生成分最复杂了,几乎没有一个红彤彤的!” 原来大家屁股都不干净,你臭我也臭,彼此彼此。 到了往年放暑假的日子,同学们问工作组放不放暑假,工作组没有回答,于是大部分学生自己给自己放假回家去了。我也随大流回家去等待“复课闹革命”。 回到镇上,按惯例得先到居委会“报到”——参加政治学习、义务劳动,表现积极者也许会被安排到国营企业工作,这是所有城镇“知识青年”唯一的“出路”。居委会黄主任先给大家讲镇上的“阶级斗争”:“小林的爸爸看报纸最积极,但他报纸是倒过来看的,巴不得蒋介石早日反攻大陆。” 私下里黄主任对其他人说:“国民党要是打过来,小林带着他的亲戚肯定先砍我的头!” 他也喜欢下中国象棋,跟我下了几盘,被我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中国象棋有一种玩法:赢棋的人故意不把对方“将死”,而是想方设法让对方“老王推磨”,以羞辱输者。我常常让黄主任“老王推磨”,推半个小时还在推,有的同学偷偷叫我手下留情,给他一点面子,我不干,心想这种人就得给他难看才会学乖。 其实我不怕他还有一个原因:我的父母喜欢打麻将,那个时候禁止打,也买不到麻将,我去砖瓦厂“偷”了一筐洁白的高岭土回家,自制了一幅“土”麻将,引得邻居们都偷偷跑来我家玩。黄主任经常吃过晚饭、到街道上吼几声“反对封建迷信活动”、“反对打麻将”、“反对……”放下扩音器就直奔我家同我的父母和邻居搓麻将了。 我问过爸爸:“黄主任说你‘报纸是倒过来看的,巴不得蒋介石早日反攻大陆’,是真的吗?” 爸爸说:“报纸倒过来看是真的,蒋介石反攻大陆我倒不希望。” 我问“为什么”,爸爸的回答是:“还没等到开战我们就会全部被枪毙。” 街道上贴的大字报也不比学校少,有的商店被大字报封得密密实实根本不能做生意了。我爸爸已经改行做染衣匠,在别人的店门口摆一张小桌子,上面放几条染过的旧衣服,再放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永固染衣室”,意思是我们染过的衣物不大容易褪色,过路人看到了就会把家里穿旧褪色的衣服拿来给我爸爸染,也有人拿着装过化肥的人造纤维袋子来染成各种颜色回去做衣服,穿在身上还挺时髦。爸爸的惨淡“经营”还是维持不了全家人最低的生活标准。 同一条街上有一家染衣店是“公家”办的,就来我们家贴了好几张大字报,内容是我爸爸起的店号有“封资修”的“味道”,而且还想“永远顽固不化”,应该“砸烂”。 有了学校里的经验,我知道人人都是“不那么清白的”,让自己的好友查了一下,果然写大字报者的姑父、舅舅也都有“历史问题”,几个朋友毫不客气地回敬他一摞子大字报,对方老老实实地再也不吭声了。 由于三月份发生的邢台地震,这里也经常传说要地震了。有一天傍晚,居委会通知说可能会地震,所有的居民都不准在家里睡觉,通通到镇操场集中,但“四类分子”必须到派出所报到,不能同家人在一起。我们在操场过了一夜没事,就回家了。过一会儿爸爸也回来了,有说有笑的:“我们在派出所更加安全,看守所的钢筋水泥墙壁那么厚,我看可以抵御七级地震!” 古镇中学有一对右派夫妻陈一敎和黄瑞英,这一次成了运动的重点批斗对象,学校特地在镇体育场临时搭起了一个土台批斗他们。正当批判大会达到高潮的时候,有个女孩子跳上土台,高呼:“打倒陈一敎!” “打倒黄瑞英!” “陈一敎黄瑞英不投降就叫他们灭亡!” 突然见她飞起一脚踢向陈一敎,又一巴掌打向黄瑞英,只见黄瑞英嘴角流出了鲜血。我想,这是哪一户人家的女孩子这么狠,是不是跟陈家有仇? 旁边有两个人一问一答解开了我的谜底——原来上台打人的是陈、黄的亲生女儿陈竹珠! 关帝宫前的“大字报专栏”“脱颖而出”,终于成为小镇“阶级斗争”的“最前线”,起因是镇竹器厂厂长陈国投组织厂里的职工集中对一个“社会青年”侯斌发起总攻,挖出了侯的“狼朋狗友”大部分都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而且还在下乡“支农”时组织过什么“竹林七贤”。但侯也不是“好吃的果子”,他的家庭成分是工人,“家庭出身”绝对没有问题,虽然没有上过中学,记忆力却出奇的好,讲话出口成章、引经据典,这一回有了施展拳脚的机会了——他无所顾忌地愤笔疾书自卫还击,每一张大字报都忘不了加上几条马恩列斯毛的语录,件件堪称“精品”,看的人直呼“过瘾”! 镇里派了许多人给大字报编号、抄录,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为了将来的“秋后算帐”。我也是每天吃过晚饭就直奔“最前线”看大字报,一张都怕落下。看到精彩处也抄在笔记本里,心想等到这场运动结束了,写一本“**小说”倒也不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