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可怜的爸爸
更新时间:2014-12-12 本书阅读量:次
在我的同学中,吕培明、蔡维涟、谢如明、戴金水、陈柏霖、任书则、黄家喆跟我的命运差不多——吕培明的爸爸吕贤君是小镇最大的资本家,蔡维涟的爸爸蔡德胜解放前是镇长,“镇反”的时候,吕贤君和蔡德胜一起逃到厦门,想乘船去香港,却都不够钱买船票,吕培明的妈妈把首饰当掉连夜送钱去厦门,蔡维涟的妈妈却舍不得当首饰,第二天土改队追到厦门,吕贤君已经上船安全离开,而蔡德胜被抓回小镇枪毙。小镇上的人们都夸奖吕培明的妈妈有见识,骂蔡德胜的妈妈“小气鬼”,害了丈夫一命。 谢如明的哥哥谢庆全参加“反共救国军”,被抓到与蔡德胜还有戴金水的哥哥戴金木同一天被“镇压”。留下一件血衣,上面有谢庆全用鲜血写的“儿身虽死精神恒在”——这是我在谢汝明家里时,谢妈妈拿给我看到的。 戴金木死的时候才十四岁,是我们邻居杨二贵店里的小伙计,被杀的那天早晨他还去我们那条巷子里的水井打水挑水,见到我妈妈叫的很甜:“阿婶,你也这么早啊!”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他们老家的土改队长找到他,问他有没有见到他的叔叔戴连兴,说戴连兴“参匪”,金木说“我没有看见过。”于是土改队长就把他抓去“陪斩”,因为每天要“公审”几个人是“不能随意改变”的。 在“公审大会”上,当十几个判处死刑的名单念完的时候,他问:“我呢?” 土改队长回头一看还有一个孩子,就对他说:“你也得死!” 金木听了当场昏死过去,瘫倒在地上。 “估计死的时候我哥哥应该没有痛苦”——戴金水如是说。 陈柏霖的爸爸陈元泰以前是省参议员,为古镇的老百姓做了很多好事,镇上健在的人们至今都还在怀念他。1951年他在香港看到报纸上登了许多“社会主义建设”的“辉煌成果”,对友人说:“现在不打仗了,像我这样的建设人才应该回去报效国家,肯定有我的用武之地。”回到古镇的第二天就被抓走,不久也被当做“历史反革命分子”枪毙了。 任书则的爸爸任浩1952年当民兵队长,有一天晚上土改队抓来水美镇镇长李真元准备第二天要枪毙,这李真元是任浩的好朋友,任浩连夜偷偷地把李真元放走,第二天被土改队发现,当天就被“公审”枪毙了。 蔡维涟、谢如明、戴金水、陈柏霖、任书则家都是“镇压家属”,比我们家还惨。 黄家喆的爸爸原来是古镇小学校长,只因为他在公演戏剧《白毛女》时说了一句“戏剧是艺术,戏里面的故事和情节不一定完全真实”而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跟我爸爸同一个命运。 陈琳会念我们民办小学的原因,据说是他爸爸“犯了错误”,从县里一个科级干部下放到小镇来“劳动锻炼”的。 陈琳比我大两岁,是我的邻居,我们从小就很要好,虽不能叫“青梅竹马”,却也“两小无猜”,有一年的六一节我们俩又一起到镇“供销社”募捐,有一位“领导”看着我们说了一句:“好一对金童玉女啊”,这话很快传遍全镇。从此以后,陈琳除了每年的六一节同我一起去街上“讨钱”以外,再也不敢跟我来往了。但我们两人在学校里都有了“诨号”——一个叫“金童”,一个叫“玉女”。 古镇的小孩子们喜欢玩一种游戏叫做“救国”,也叫“偷军旗”,玩的时候所有的孩子分成两队,以街道中间一条水泥缝为“国界”,各自在“后方”插一支旗子,旗子被对方偷过“国界”就算输了。一开始双方在“国界”两边拉拉扯扯,被强拉过去就算是成了“俘虏”,会被“关”在一个用粉笔画的小圈子里,“自己人”来救时,只要有身体接触就算“被救”,马上恢复“战斗力”。我看出这种游戏的破绽,经常主动被抓去当“俘虏”,眼睛紧盯着对方的“军旗”,一“被救”立即“偷”了旗子就跑,这方法经常奏效。 有一次游戏双方刚好一队全部是民办小学学生,一队全部是中心小学学生,我又故伎重演,主动被抓当了“俘虏”,被同学“救”时“偷”了对方旗子就往回跑,双方在“国界”线上打起了“全武行”,中心小学队竟然高声喊叫:“国民党反攻大陆了!”引得围观的中心小学学生也都纷纷加入参加混战。民办小学的学生们看到了也都自动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来。虽然中心小学人数比民办小学多了几倍,但我们的人同仇敌忾,都被对方的那句口号激怒了,憋着一口气痛打对方,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这一场“战斗”下来,民办小学胜了——我们以三个轻伤的代价换取了对方十几个重伤,可谓“赫赫战果”。虽然后来双方的头头都被家长和老师狠狠地批了一顿,但从此以后中心小学的学生遇到民办小学的学生都主动“退避三舍”了。 我哥哥也是中心小学学生,他胆子比较小,那天看我们打群架时不敢加入,后来被中心小学的学生们看作是“胆小鬼”,经常欺负他。不过只要我听说谁欺负了他,那作恶者几天内就会被民办小学的学生在某个巷子里痛打一顿。慢慢地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哥哥了。 奶奶的梳妆台上有一件“宝贝”——一个精致的小小的有机玻璃盒子,里面有一个漂亮而密封着的玻璃瓶,瓶子里的液体漂浮着一小段像是肠子一样的东西。我常常看到奶奶对着这“宝贝”发呆,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奶奶,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没想到奶奶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了下来。我不敢再问,到了晚上偷偷地问我妈妈,才知道那是我远在台湾的伯父身上的一块肉——阑尾! 原来我伯父有一次去日本,无缘无故地把这个器官切下来寄给我奶奶——当然免不了挨了奶奶的一顿臭骂:那也是奶奶身上的肉啊! 妈妈还告诉我:伯父去台湾的前一天来同全家人道别,跪在奶奶面前说:“妈,儿子不孝,不能守在家里伺奉你老人家了,这一次可能离别会久一些。” 奶奶问“要去多久?” 伯父说:“快则两三年,慢则四五年。” 谁知这一去竟成了永别! 我不知道伯父为什么要去台湾,也不知道为什么回不来,但却从心底里盼望着他和伯母、堂兄弟们回来团圆——这可能是常听到奶奶念叨的结果。我伯父在大陆时已有4个儿子,老三“源”送给我大姑母抚养,老大“雄”和刚出生不久的老四“夔”带去台湾,老二“鄂”留在大陆与奶奶“作伴”。到了台湾以后又生了两个儿子,分别取名“团”、“圆”。夔和团去美国留学,都成了数学家。 今天的人们讲到当年的“大跃进”时,总要用上一句“热火朝天”,这古镇的“大跃进”除了“大炼钢铁”、“大办沼气”都只能勉强算得上“热火朝天”外,真正的“热火朝天”却是一场大火把古镇烧掉了四分之一——原来古镇的房子隔墙几乎全是用芦苇杆砌上泥巴做成的,镇中间的十字街把镇子平均分成四部分:东街、西街、南街、北街。每次大火刚好烧掉“一个街”。 那一天夜晚镇影剧院放映《一江春水向东流》,我们家隔壁的牛奶制品厂所有工人都去看电影,锅炉房不知怎么的烧了起来,很快整个工厂和附近的街区变成一片火海,我们住的西街被烧成灰烬以后,过了许久才陆陆续续重盖起来,几千人在风雨中饥寒交迫、艰难地过了好几年,而我一家受的的灾难更大——有人趁火打劫,在火灾刚发生时“帮忙”各家搬运家具的过程中开箱倒柜偷窃东西,竟找到了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一个“积极分子”向“领导”信誓旦旦地说旗子是在我们家的箱子里看到的,也只有我的祖母会藏着民国的旗帜,因为“她的儿子民国时代当过大官”! 祖母岁数大了,代她受罪的当然只有我爸爸——为此我的父母又被批斗了几回,每一次都是死去活来。 有一天半夜,我在睡梦中被唤醒,只听见爸爸捶门的声音,还夹杂着含糊不清的言语:“我的孩子,你醒了,我来了。”声音很怪异,令人恐怖。隔壁的邻居把芦苇泥墙挖了一个洞,妈妈探进头来说:“乖孩子,你快爬过来,你爸爸病了。” 我赶紧从洞中钻到邻居家,祖母、妈妈、哥哥都哭着,我们从门缝中看出去,只见爸爸还在捶门,后来开始用力撞门,终于把门撞倒,而他自己也重重地摔在地上,又爬到门边,用下巴撞击门槛,那门槛是花岗岩石板,爸爸撞得头破血流,鲜血从门内流到门外。 我们赶快开门冲过去救护爸爸,只见爸爸已经昏死过去,好像要断气的样子。妈妈和哥哥、我都跪在爸爸面前,哭着叫着。 一会儿邻居请来医生,给爸爸量体温、把脉、测血压。医生说体温高达一百多度(华氏度),脉搏快得吓人,血压却很低。医生说:“可能是昨晚被批斗、毒打造成的‘歇斯底里”症,血冲大脑,幸亏他撞破了下巴把淤血都挤出来了,我开个药方治治,也许能治好。” 全靠老天爷的保佑,爸爸沉睡了几天,竟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但却瘦得皮包骨头,不成人样。妈妈东借西挪,弄来一点点粮食和给爸爸治病的药草,不知又吃了多少苦头、看了多少人的白眼!——几年以后妈妈偷偷对我说了一句话:“那一次你爸爸要是死了,我们全家人也都活不成!” 在后来的几十年间,我每天早晨三点多钟都会听到爸爸在睡梦中发出“啊啊啊啊”的惨叫声。听医生说,这就是爸爸那一次“歇斯底里”留下的后遗症,目前的医学水平还没办法医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