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辍学

愚耕是个人名,是一九九八年七月初,独自辍学去广州打工的。

愚耕在辍学以前,过得衣食无忧,风平浪静,安享生命的常态,一切受到家里的庇佑,对社会上的情况,完全一无所知,一点社会习气都没有染上,就是一盆干净的水。

愚耕读完初中之前,连茶陵县城都没有去过,性格内向,不多说话,至少别人是这么认为的。

愚耕初中毕业,年纪已经不小了,又到茶陵农校班,学了三年的家庭经营专业,恐怕很少有人听说过这个专业,其实也就是学点养鸡、养鸭、养猪、养鱼、种田、种地什么的,学点皮毛而已,当个老实农民,经营一个传统的农村家庭,还是有些用场,根本谈不上专业。

愚耕在茶陵农校,有些改变,算是成了“油条”,农村人的那种天性一旦表露出来,比起城里人都可以算是油条,愚耕成绩也还能保持前例,但这不能算是愚耕努力学习的结果。

后来,愚耕越来越喜欢上了养猪,看了很多很多养猪的书,算是达到了专业的程度,但愚耕并没有迷信,从书本上看到的养猪专业知识。

最后,愚耕无心想要升学,一心想要养猪,愚耕是真的想要在养猪方面干成点什么事,但愚耕一点也不清楚心里想要怎样做与最终实际怎样做了存在一种样的必然关系,对于最终实际要怎样做一点信心也没有。

茶陵农校不远处,就有一个洣江茶场,一个偶然地机会,愚耕结识了洣江茶场的一位社会青年,非常非常合得来,愚耕其实是很容易就跟人非常非常合得来的,很难找到比愚耕更好相处的人,这也确实与愚耕所处的人生阶段有关。

洣江茶场有一个养猪场,愚耕自然而然地有意要通过那社会青年的关系,等毕业后,就进到那养猪场内干活,这可以算是愚耕生平头一次找活干,愚耕过高地估计了这次找活干的意义,而愚耕确实并不清楚他要找活干与实际找到活干区别在哪里,那人也确确实实答应,要帮愚耕这个忙,还蛮有把握似的,愚耕的劲头相应也提得很高,哪怕不要工钱,让他天天去扫猪粪也行。这哪像是找活干的正确心态,几乎只是想满足一种奇特的情怀。

愚耕毕业后,还真是一心要进那养猪场,心里却一点底也没有,最后愚耕虽然有机会见到了那养猪场的经理,但一点作用也没有,愚耕是不可能进得了那养猪场干活,愚耕还完全是缩头缩尾,毫无信心可言,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一九九七年七月中旬,愚耕突然接到湘潭农校的入学通知书,家里人还欢欢喜喜,像是愚耕从此有了出息,可好几千元的学费,都是东拼西凑的,愚耕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有愧疚感,心情沉重。

愚耕在湘潭农校读书,算是见了点点世面,但对于他这样的年龄来说,等于还是没有染上什么社会可气,等于还是一盆清水。

愚耕学的是园艺专业,还是中专,愚耕对园艺专业并不感兴趣,这么一点点专业在愚耕看来,还算不得专业,等于就是死记那几本课本内容。

愚耕刚开始还算规矩,在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还能达到每门课程都及格,时间长了,愚耕就越来越厌倦课程学习,倒是看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书,多得让人难以相信,愚耕总是毫无缘由地相信,多看一些杂七杂八的书总会有好处,总会发挥作用。

有一段时间,愚耕想搞一门自考,选择的专业是农业推广,但因为没有买到这个专业的自考书,也就放弃了,而有好多同学都选择行政管理这个自考专业,都想当个基层农村干部。很少有同学真正想直接从事农业。

第一学期期终考试,愚耕有半数以上课程都没有及格,班上位居末位,愚耕却一点也不因此自卑,愚耕因为他看了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书而充满自信,愚耕最欣赏的一个表达充满自信的词汇就是“捉云拿月”。

到了第二学期,愚耕是下定了决心,读完这个学期,就不读了,因为下学期又要交一年的学费,又听说下学期要到外面去实习,愚耕也就自然而然下定了这个决心,愚耕下定这个决心的过程,也就是反反复复进行思想斗争的过程,也就是心理最矛盾的过程,好像只要不去真正实行起来,事先怎么琢磨都琢磨不透,想像中可以这样去做,又可以那样去做,摇摆不定。

愚耕还向几位同学谈起过他下的这个决心,也还向弟弟妹妹透露过他下的这个决心,愚耕是要从中鞭策自己,欲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到做到。

愚耕下定这个决心,其实算不了什么大事,但这毕竟是愚耕生平头一次决定这么大的事,愚耕才觉得下定这个决心异常的艰难,下定决心后也就异常的决绝,愚耕的这个决心还没有实施就自己把自己吓倒了,真是还不如快点实施得好,真是还不如不去总是想起这个决心。

愚耕完全不知道读完这个学期不读了,该怎么办,甚至连事先想象的空间都没有。

愚耕在第二学期看杂七杂八的书看得更多更多,课堂上愚耕连课本都不摆上,光是看些杂七杂八的书,有持无恐。

愚耕还经常对那些杂七杂八的书进行摘抄,愚耕完全是抱有另一种学习的态度,比起课程学习,要认真多了,愚耕相信比起课程学习,那些杂七杂八的给他带来的深刻影响,更能注定他今后会有怎样的命运,就像他看过杂七杂八的书不同寻常一样,注定他今后会有的命运也不同寻常。

第二学期期中考试,愚耕每门课程都不及格,班上绝对是倒数第一。

愚耕对养猪的兴趣还是一点也没有减退,愚耕看过的养猪方面的书,都可以新编成一本《养猪大全》,但还是只能说,愚耕懂得养猪知识,却并没养猪科学,愚耕还这么有兴趣学习养猪知识,已经很出奇啦,真是不可思议。

班上有位同学跟愚耕合得来,这不等于说他俩的性格是相同的,愚耕觉得他俩的性格截然不同,愚耕是很容易跟不同性格的人合得来。

那同学以前有好几个暑假都到广州打过工,这让愚耕羡慕得不得了,好像光凭这点,就以为那同学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似的,好像愚耕所处的人生阶段要比那同学所处的人生阶段要低了一级,不能相提并论,愚耕几次三番催促那同学这个暑假一定要带他去广州打工,按愚耕的年龄真不应该这样没出息,好像比起那同学愚耕还只是个三岁小孩,一点世面都没见过。

那同学也多次答应,这个暑假就带愚耕去广州打工,但明显勉为其难,碍不过面子,好像那同学以前在广州打工,主要是在工地上做小工,挺艰难的,愚耕有心理准备,这个暑假跟那同学去广州打工,主要图个安全,他是绝不会给那同学带来很多麻烦,愚耕从来只要给人带来,就会过意不去的。

愚耕听说广州那边查暂住证查得厉害,想想就十分害怕,要不是有相暂住证,愚耕会以为流浪其实也很快活,也很浪漫,真是可以想像成很多种样子。

第二学期期终考试,愚耕只考了一天的课程,第二天一大早,就卷起铺盖做贼似的偷偷走出了校门,连头也不回,逃之夭夭。

愚耕就这样再也不读书啦,这成了愚耕人生中一条重要的界线,可以说愚耕已结束了前一个轮回,进入一个新的轮回。并不等于说,从此以后就再也不用看书了,愚耕抱有终生学习的态度,学无止境,愚耕并不认为只有在学校读书才是学习。

愚耕回到家里,告诉父母亲大人这个暑假要跟那同学去广州打工,怎么可能还会说出其实是要辍学。

父母亲大人相信了愚耕的话,但明显有忧虑,少不了要了叮嘱愚耕几句,父母亲大人怎么可不可能将心中的忧虑全都跟愚耕表达出来,愚耕则能完全体会得到父母亲大人心中的忧虑,这就是农民父母与农民儿子经常碰到的情况,严重缺乏口头交流,以为好多心里话不必说出口。

父母亲大人都是一九五五年出生的人,父母亲大人一生中碰到的影响最大的社会环境,无疑是搞集体那会的社会环境,经历过搞集体并影响其一生的父母亲大人那一代人,都有十分坚强突出的个性,个个都能当脚色。

愚耕暑假要跟那同学去广州打工,在父母亲大人看来确实算不了什么多大的事情,愚耕这一代人没有经历过搞集体,一点也不受搞集体影响,在父母亲大人那一代人看来,就是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有没有经达过搞集体,有没有受到搞集体影响,足以产生比任何历史时期有可能产生的代沟都要最严重最深刻的代沟,这种特定历史时期产生的最严重最深刻的代沟,在农村要比在城里明显得多,广泛得多。

愚耕心里难过,十分慌乱,愚耕这是头一次这么严重的欺骗了父母亲大人,也是头一次真的就要去打工了,愚耕以前从来就没有面临过任何一个问题,这回愚耕一下子就要面临这么多的问题。

妹妹正在外面打工,弟弟刚读完初二。妹妹弟弟都知道愚耕这回去打工其实要辍学。但妹妹弟弟是不会跟父母亲大人说的,妹妹弟弟自愿不会跟父母亲大人说。

愚耕除了感激妹妹弟弟对他的理解与支持,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愧疚感,甚至有负罪感,加重了事态的份量。

愚耕多么希望一家人能把事情说明了,让他轻轻松松去打工会有多好呀,愚耕头一次要去打工,本来就有压力,还又在隐瞒父母亲大人,其实是要辍学,愚耕能不心情沉重,加上妹妹弟弟对愚耕寄予那么富有深厚感情的信任,都自愿帮他在父母亲大人面前隐瞒真相,愚耕实在是愧不可当。

父母亲大人妹妹弟弟都还以为愚耕多读了几年书,要比起读书少的人更有出息些,可以肯定,父母亲大人、妹妹、弟弟对愚耕的信心与愚耕对自己的信心极不相称,几乎肯定要让父母亲大人、妹妹、弟弟失望了。

愚耕对于这次去打工,完全没有信心,都不知道这次去打工,他能干得了什么活,哪还敢谈出息不出息的,能平平安安就不错了。

愚耕这次广州打工,当然要带钱去。其实愚耕好几天前,就在湘潭农校打电话,要家里寄500元钱,说是用来暑假去广州打工的,但就是没收到钱。

愚耕回到家里才知道,家里早已将500元钱寄到湘潭农校去了,愚耕再回湘潭农校,肯定能收到那500元钱,让愚耕去广州打工用的,就不用说起那500元钱对家里对愚耕有多么重的份量,愚耕实在是每次向家里要钱,都很不好意思,而愚耕只要向家里要钱,父母亲大人都会给的。

愚耕在家里还办好了流动人口证,也就是未婚证,这是那同学明确要让愚耕回家办的一件事,这也是愚耕这次回家的目的之一,愚耕一点也不明白,流动人口证在外面打工能有什么用,愚耕总觉得打工要什么暂住证,流动人口证,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至少说明不是无须什么就能打工的,打工前的准备工作更加显得要去打工是件多么重大的事情,好像还没有真正去打工,就弄得很紧张,弄得这次回家跟以前在家里的感觉都很不一样。

72号,也就是愚耕回家的第三天,愚耕返回学校去了,愚耕一生中这是非常非常重的一天,愚耕也是这么觉得,从这一天开始,愚耕就算正式步入社会了,愚耕在社会上是从这一天起开始成长,愚耕社会年龄刚刚还是零,好多好多与愚耕相同年龄的人甚至比愚耕年龄还小的人,已经在社会上成长好几个年头了,愚耕相对来说是迟熟了许多。

那同学说好了,是一定会在湘潭农校等愚耕的,愚耕也保证会在三天内返回湘潭农校,愚耕的一个装满了衣物的牛仔包,还寄放在那同学的一位老乡那里,家里寄的那500元钱,也要回湘潭农校去拿,愚耕这次回湘潭农校,深感事关重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下午两三点钟,愚耕回到湘潭农校,湘潭农校已是冷冷清清,愚耕明显感到陌生,多愁善感,不是滋味。

首先,愚耕很快就顺利地拿到了那500元钱,愚耕算是吃了定心丸,甚至有惊喜,虽然愚耕本来就应该顺利地拿到那500地钱,可愚耕真真将那500元钱拿到手,还是觉得很有份量,觉得这回没什么可担心的啦。

紧接着,愚耕去找那同学,那同学怎么还不快快显身,愚耕隐约有些担心,有了某种预感。

结果那同学的那位老乡若无其事的转告愚耕,愚耕要找的那同学早就回家去啦,千真万确,错不了的,愚耕硬是不信的话,还可以再去问其他人。

愚耕不信也得信,那同学显然是怕受到愚耕连累,才一走了之,一点也不顾后果,那同学应该清楚,他那样一走了之,给愚耕带来多大的后果,愚耕这下被害惨了,大失所望,心想这就是学校与社会的区别,这就是同学与社会上的人的区别,就别提愚耕有多么难过,愚耕还得马上做出抉择才行,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愚耕要么这就回家,要么这就一个人去打工。

愚耕还是决定这就一个人去打工,而且还是去广州打工。

愚耕一点也不知道去广州怎么打工,反正要去广州再说,一切见机行事。

愚耕是真的以为打工就是去广州打工,广州就是一个专门打工的地方,愚耕完全对打工一无所知,愚耕对打工还一无所知,就这么去广州打工,不知还能不能算是打工,不知别人打工是怎么打工的,愚耕不管别人打工是怎么打工的,反正他就这么去广州打工,愚耕算是去广州学打工。

愚耕下定决心,就有意识地挥挥手臂,蹬蹬腿,耸耸肩膀,晃晃脑袋,扭扭腰肢,做几个深呼吸,也就觉得精神振奋一些。

下午五点的样子,愚耕正式从湘潭农校出发了,出发前愚耕临时花14元钱买了一个较差点的手提包裹,用来装衣物,就好像愚耕的这个手提包裹很差一样,注定愚耕这次去广州打工的经历也很差,愚耕原先的那个牛仔包,已经不在了,大致是让那同学回家的时候拿去用了,而原先的衣物也被那同学任意放在地上。

愚耕赶到株洲火车站,天已快黑了,愚耕有些紧张,好像觉得他已经开始打工了,愚耕有些觉得打工是什么滋味了。

愚耕非常顺利地买到了一张当晚九点多株洲至广州的火车票,票价仅45元,这比愚耕原先估计的要便宜多了,愚耕从票价上又觉得,其实去广州打工也很容易。

愚耕买到火车票,赶紧就去候车厅候车,生怕挤不上火车,丝毫不敢松懈,如临战场,这与愚耕以前在这里候车完全不同,愚耕感到自己已是身在异乡为异客,如同做梦一样,心里一直有根弦紧绷着,反复跟自己强调说,他真的是这就去广州打工啦,开弓就无回头箭。

晚上九点多,愚耕挤上了火车加入打工的行列,挤火车是打工的一项重要标志,好多人打工都像愚耕这样,是从挤火车开始的。

愚耕上的这趟火车,相当拥挤,愚耕头一次去打工,就上这么拥挤的火车,真把愚耕吓怕了,愚耕能明显地察觉到车厢里充满了许许多多的社会习气,愚耕真是感到,忌讳什么就碰到什么,难免会有心悸,难以适应,受尽煎熬。毫不夸张地说,愚耕最难受时真恨不得立即死了才好。无论愚耕有多么的不适应,多么的难受。在火车上都显得无关紧要,谁叫愚耕去打工的。

天亮后,愚耕被车窗外的新鲜景色吸引住了,强打起精神来。

火车越来越快要到达广州,愚耕有种莫名的压抑,心慌意乱,好像愚耕平常的胆子全没了,愚耕平常也算不得胆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