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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盟友

    悠悠醒转时已是半夜时分,听听窗外似乎大雨已停,四周的夜色静得可怕。这时我的胳膊和手腕已经完全麻木,反而感觉不到酸疼了。我害怕手腕失血时间太长,不敢再睡。在漫长的后半夜,我尽力踮着脚,逐渐让手腕放松下来。就这样苦熬到天亮,熬得我油尽灯枯,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

    恍惚间,却听小屋门吱嘎一响,有人开门进来。我茫然抬起头,看到进屋的是个又老又矮的警察。我认出对方正是昨天在旅店里警告过我的那人。不过我的思维已经凝滞,只呆呆地看着他,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警察看了我一眼,转头向门外喊道:“把人放下。”绑我的那两个年轻人从屋外赶来,解开了窗棂上的绳索。我的双脚着了地,但软软的全无力气,那绳索彻底松开之后,我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带他去换身衣服,给点吃的。”老警察冲我努了努嘴,说话的同时脸上不露任何情绪。那两个年轻警察立刻走上前,一左一右把我搀扶起来。他们对这老头的话似乎不敢违抗。

    我身上的绳索也被解开了。随后两个年轻人把我搀出小屋,带到了一间类似值班室的地方。他们让我坐着,自己则出去找来了一碗米粥和一套衣服。我早已饥渴难耐,三两口便将那米粥喝了个干净。然后我又把身上沾满了石灰的西服脱下来,换上了一身粗布麻衣。经过这番休整,我算是恢复了几分元气,便支撑着躯体,起身说道:“现在该放我走了吧?”

    “你急什么?”瘦警察一撇嘴说,“吴警长还要找你问话呢。”

    吴警长?我想起昨天凌沐风也是这样称呼那个老头,就顺口问了句:“他是你们所的警长?”

    “我们一个小镇子,哪有这样的人物?他是县里来的大探长!”瘦警察正色说道,语气中颇有几分尊重的意味。

    我“哦”了一声,倒真是有些意外。这老头挂着个“警长”的名号,我本以为是混年头混上来的,没想到他还是个来自县城的探长。“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在他身上算是得到了印证。

    我也有兴趣再会一会这个老头。于是我便不着急走了,很配合地跟着那瘦警察又回到了小屋。老警察正坐在屋里抽着根烟卷,一副闲散的模样。如果不是穿着那身警服,他活脱脱便是一个卑微的山民。

    看到我们进来,老头冲那瘦警察说了句:“你到外面等着。”

    瘦警察“哎”了一声,退出去把门关好。

    “吴警长。”我先打了个招呼,表现出友好的态度。可对方却不拿正眼瞧我,只懒洋洋地说道:“我今天就带你离开峰安镇。”

    我诧异地“嗯?”了一声,不明白对方一开口为何是这样的话题?

    吴警长对着窗口喷了口烟雾,悠悠说道:“凌沐风告你拐骗了他的老婆。我查了一下,没有实据。现在我送你离开这里,你还不走吗?”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当然不走!”

    吴警长转过头来,默然看着我。我和他对视着,态度坚定。

    半晌之后,那老头问我:“为什么?”

    “我答应过楚云,我要救她!”

    老头“哧”地笑了:“就凭你?你斗得过凌沐风吗?”

    我知道对方看不起我,但我并不会因此而退缩,我斩钉截铁地说道:“斗不过也要斗。我可以死在这里,但我绝不能一个人离开!”

    吴警长看着我,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凝重,那种轻蔑的感觉似乎消失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我再次正告对方,一字一顿:“我对楚云有过承诺!男人,必须完成自己的承诺!”

    吴警长忽然又笑了起来,然后他伸手指了指屋里的另一张椅子,说:“你坐下吧。”

    我走过去坐在老头面前。吴警长把烟卷凑到嘴里,一边吸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你虽然是个废物,但倒也有点可取之处。”

    我尴尬地咧着嘴,不知这话算是夸奖还是嘲弄?

    老头把一团烟雾咽进腹腔,转了一圈之后又缓缓地吐出来。那些烟雾在他面前萦绕着,扭曲了他的容颜。当烟雾散去之时,他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佝偻着身体,瘦小猥琐的山民消失了,在我眼前出现了一张深邃难测的面庞。那人的眼中闪着精光,冷锐逼人。我一时间不能适应这种目光,竟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

    老头却向前倾着身体,像是故意要逼迫着我。他的脸和我相距如此之近,我甚至都闻到了他嘴里那股呛人的烟臭味。我躲无可躲,只好重整旗鼓迎向了对方的目光。

    老头的嘴角略略一勾,笑意似有似无。然后他压着嗓子,用只有我们俩才能听见的音量说道:“既然你不肯走——那我们就一块把凌沐风干掉!”

    这句话声音极小,但却透着股阴森森的寒意。我被吓了一跳,只瞪起眼睛傻愣愣地看着对方。

    老头幽幽问道:“你害怕了?”

    怕?我摇摇头。姓凌的虽然厉害,但我对他的恨已远远超出了对他的畏惧,我又怎么会怕?只是此刻我心中却有太多的困惑。我首先反问:“干掉他?为什么?”

    “你不是想救楚云吗?不干掉凌沐风,那女人永远不可能解脱!”

    这道理对我来说当然说得通,可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我看着那老头又重复了一遍:“我问的是你——你为什么要干掉凌沐风?”

    老头没有回答。他凝起了目光,夹在他手指里的烟卷已经燃去了一大截,但他却忘了抽。

    “你也是为了楚云?”我主动猜测道,“你也喜欢那个女人?”

    老头的目光遽然一跳,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吐出四个字来:“你懂个屁!”

    我看出老头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难道我猜对了?话又说回来,那样的女人,谁不喜欢?老头如果因此和我站在同一阵线,倒也没什么不妥。

    想到这里,我对此便不再深究,又换了个问题道:“怎么个干法?”

    吴警长把身体靠回自己的椅背,同时抽了一口烟卷。那烟灰早已攒了老长,这一抽立刻掉落下来,扑簌簌滚了对方一身。老头也不在意,只对我说:“你来峰安才两天吧?我和凌沐风可斗了好几个月了!”

    我挑了挑眉头,对此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吴警长捋了捋思路,然后开始讲述:“三个月前凌沐风报案说老婆失踪了,我负责调查这个事。后来有人悄悄举报,说楚云是被凌沐风殴打,从家中小楼坠落,掉进了楼后的河里,这才失踪的。于是我就把这案子定为虐待致死。这三个月来,我一直在沿河两岸和入江口的下游苦苦寻找……”

    我心中一动,插话问道:“找尸体吗?”

    “对。举报那人愿意作证,所以只要找到了尸体,我就可以治凌沐风的罪。”吴警长恨恨地咬着牙,“我当时以为楚云必死无疑——因为她根本就不会游泳,从那么急的河流里冲下去,岂能生还?所以我对这案子使劲使得很大,也得罪了不少人。”

    我点头表示理解。凌家的势力即便在县城也不容小觑的。老头这么办案肯定会承受相当的压力。

    我心里还有一个问题:“楚云被凌沐风打落坠河,这事是谁举报的?”

    老头翻了个白眼:“你问这个干什么?这消息要是走漏出去,凌沐风能饶得过他?”

    “我只是好奇——这镇上居然还有其他人和凌沐风作对?”

    吴警长“哼”了一声:“凌家那么大的产业,又霸着山里的矿,眼红的人多了去了。莫说别人,就是凌沐风那几个本家兄弟,也早有人想取其位而代之!我告诉你,为人于世,有多少人把你高高捧起,就有多少人在盼着你摔死。只不过那些家伙都不敢出头。”

    我暗自点头:这老家伙比我多吃几十年的干饭,对世态炎凉,人情阅历这方面的理解自然要远胜于我。

    老头又道:“也怪不得他们胆小。到现在为止,在峰安镇和凌沐风挑明了叫板的,就只有你我二人——你看看你自己是什么结果?”

    我想起昨天的遭遇,心有余悸,但我嘴上还不肯服软,梗着脖子道:“他姓凌的真有种,倒是杀了我啊。干嘛又找两个警察去把我抓回来?”

    吴警长斜眼看着我,似乎觉得我的样子很好笑。然后他问我:“你知道他这次为什么没有杀你?”

    我说不出了。因为我确实不知道。昨天那一场大雨下来,我若真的被烧死在石灰池里,又能怎么样呢?

    吴警长用手点着我说:“我告诉你吧:你这次没死有两个原因。第一是我和你之前见过面,如果你死了,我肯定会盯着这事,凌沐风多少会有顾忌……”

    这不是在自吹自擂吗?我听着有些不舒服,但又不好直接反驳对方,只能岔着话题说:“第二呢?”

    “第二是因为凌沐风还没摸清你的底细。你虽然挺废物的,但终究也是来自京城的人,也许还有点背景。真把你搞死了,别捅出些枝节外的篓子。凌沐风做事没那么鲁莽。所以他这次只是吓唬吓唬你,他要让你知道:这峰安镇黑白两道,全都是他凌沐风的天下。”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我能有什么背景?只是不管那姓凌的怎么威胁我,也休想把我吓跑。

    “本来凌沐风唯一忌惮的人就是我。我只要盯死了楚云的案子,就好比拿住了凌沐风的软肋。”说到这里,吴警长轻轻一叹,又道:“可前天你把楚云带回了峰安,这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楚云失踪,生死不明,这对凌沐风来说始终是块心病。只要这块心病在,凌沐风就不敢招惹这老头。现在楚云回来了,凌沐风便再无顾忌,他要是向那老头反扑过去,对方该如何抵挡?

    我想起昨天在旅店,凌沐风似笑非笑地看着老头,说过句:“我夫人的下落,这回您可看清楚了?”这话当时听着便有些怪,现在一回味,原来是一句反攻的檄言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渐渐知了底,便对那老头说道:“吴警长,这样看来,我们俩倒还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吴警长眼神一瞥说:“你要是想自己蹦跶,我也无所谓。”

    现成的大腿放在面前,岂有不抱之理?我凑身向前,态度积极地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吴警长沉吟了一会,用眼神勾着我说道:“如果楚云能够指证:当时凌沐风是故意把她推到河里去的,那这案子的性质就又变了。我可以治凌沐风的杀人之罪。虽然楚云没死,但这罪名也足够让他去蹲大牢!”

    这个逻辑没错,但我无奈地把手一摊:“可那女孩已经失忆了,怎么指证?”

    老头“嘿嘿”一笑,诱导着我的思路说:“她现在不是最信任你吗?”

    我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劝她做伪证?”

    “这事也简单得很。”吴警长眯起了小眼睛,“你先劝她配合治疗,争取早点出院。然后只要她说按我说的去指证,我就有把握办了凌沐风。”

    我沉默了一会,说:“这事恐怕办不了。”

    “为什么?”老头皱起眉头,“你们不是很想摆脱那个家伙吗?”

    我说:“如果按你说的去指证,那不等于承认女孩就是凌沐风的老婆?”

    吴警长莫名其妙地反问:“这有什么承认不承认的?本来就是。”

    我摇头道:“未必,这里面有疑点。”

    老头看着我,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话。不过他还是耐住性子问道:“你说说,什么疑点?”

    我就把女孩和凌沐风老婆笔迹不同的事说了。吴警长听完后没有表态,只继续问:“哦,还有别的吗?”

    “别的……”我斟酌了一会,又道,“你说凌沐风的老婆是在镇上落的水,那女孩可是在南京城外的江水里被救起的。她能漂得了这么远?还有,那女孩被救起时身上背着块画板,这怎么解释?”

    吴警长很快答道:“凌沐风这人平时就喜诗作画,装个风雅,他家里有画板也属正常。那天没准他就是用画板打老婆呢?楚云虽然不会游泳,但既然背着块画板在身上,那顺江而下,漂出多远去都属正常。”

    这些话倒也无法反驳。我还得揪住前一个疑点:“笔迹呢,笔迹怎么解释?”

    老头撇着嘴说:“我实话告诉你吧,楚云犯这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犯病她就说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以前的事情全不记得。一犯病,她的性格脾气全都变了,笔迹不同又有什么奇怪的?”

    “是这样?”我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

    老头又看着我道:“我知道你打什么算盘。你以为不承认那女人是凌沐风的老婆,你就可以把她带走了?别做梦了!要想救她走,只有干掉凌沐风这一条路。”

    我确实说不过这老家伙,只好把手一摊,说:“好吧,你这些话我都信。可是那个女孩能信吗?就她现在这个状态,怎么可能按你说的去做?”

    “你觉得你也劝不了她?”

    “多半是劝不了。”

    吴警长失望地摇了摇头。半晌之后,他又自言自语般说道:“那就必须要让楚云恢复记忆了……”

    我“嗯?”了一声,希望对方能言明其义。

    “只要楚云恢复记忆,她一定会配合我的计划!”老头言之凿凿,不容质疑。我便顺着他的思路问下去:“那些医生能把她治好吗?”

    吴警长摆了摆手:“这事关键不在于医生,而在凌沐风的态度。现在凌沐风显然不希望楚云被治好。”

    我推断出对方的意思:“因为他也知道:一旦楚云恢复记忆,肯定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指证?”

    “不错。现在凌沐风已经关照了医院那边,不让任何人接触楚云。”

    我吃了一惊:“难道他想把对方在精神病院里关一辈子?”

    老头咧开嘴,龇着黄牙说道:“以他的手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那……那该怎么办?”我瞪起了眼睛。既然我们都见不到那女孩,前面说了这么多,岂不都是白费口舌。

    老头却笑了,显出胸有成竹的样子。

    “凌沐风是楚云的丈夫,他有权禁止别人去医院和楚云碰面。这事本来挺棘手的,不过现在的情况就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我一时想不明白,只能听对方继续解释。

    “凌沐风吓唬了你一通,然后把你踢给了我——他是想恶心恶心我们俩。但这是一步臭棋,他给了我们接近楚云的理由!”

    我脑筋一转,摸出些门儿来:“你可以借着调查拐骗案的名义,带着我和那女孩接触?”

    老头“嘿嘿”一笑:“这事合理合法,医院那边是不能拒绝的。”

    的确。警察以办案的名义探访,医院怎能拒绝?

    “那我们就赶紧去吧。”我按捺不住地催促道。

    吴警长却按兵不动,他似乎还在思考着什么。片刻后他用指节在大腿上敲了敲,说:“光我们俩去可不行。还得找一个人——只有她能唤醒楚云的记忆。”

    我立刻问了声:“谁?”

    吴警长目光深幽,吐出三个字来:“孟婆子。”

    我脱口而出:“孟婆子?”这不是阿锤提到过的那个巫婆吗?

    老头看到我异常的表情,便问我:“怎么?你知道这个人?”

    “听说过……”我略犹豫了一下,直言道:“她不是说楚云是个怪物吗?难道她自己是什么好人?”

    老头愣了一下,他转头看向窗外,思绪似乎有些飘散。良久之后他才又回头看着我,缓慢而又郑重地说道:“相信我吧,年轻人。孟婆子是这个镇上最好的好人;而你喜欢的那个女人,她的确是个怪物……”

    怪物?!这个可怕的词语怎么能强加给那样一个美丽的女子?我愤愤不平地喘着粗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然后我地回敬对方说:“你的话我听不明白!”

    老头没有生气,他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悲哀、痛惜,甚至还夹着一丝的恐惧。最后他用长者般沧桑的语气对我说道:“你何必明白?无知,其实也是一种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