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名妓多有以诗才传世者,而薛涛独树一帜,竟是以写诗的纸传世——薛涛红笺不仅当世闻名,后来甚至成了进呈皇帝的御贡。
明包汝《南中纪闻》有载:“每年三月初三日,井水浮溢。郡人携佳纸向水面拂过,辄做娇红色,鲜灼可爱。但止得十二纸。过岁闰则十三纸。此后遂绝无颜色矣。”
据说这就是薛涛的发明。那井后来被称之为薛涛井,蜀王府作亭于井上,栏杆围护,凡人不许逾越。
薛涛本是长安官宦之女,字洪度,因家道中落而入乐籍,流落蜀中。还在很小的时候,已经才名远播,有“女校书”之雅号,深蒙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宠爱,可自由出入韦皋幕府,嬉笑随意。
宪宗元和初年,风流才子元稹做了监察御史,奉使东蜀,因慕薛涛之名而专程往成都一睹芳姿,并赠诗曰:“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
这里的“红笺”固然指的是薛涛成名之笺,而“碧玉”是什么意思呢?
后来据有心人考证,韦皋卒于贞元二十一年,当时薛涛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便是与元稹结缘时,也还未到花信——如此说来,薛涛的名气当与容貌无关,而书载薛涛“性亦狂逸”,指的其实也不过是小女儿的任性狡狎罢了。她的成名作“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更表露了鲜明的稚子口吻。
遍察花榜,所录洪度诗数首,却并无一言提及薛涛之美。大概也是因为她实在太小了,小到让人甚至可以忽视她容貌的妍丑,而只注意到她个性的可爱与否。
等到后来她长成了大人,却又不做妓女了,而是归隐浣花溪,做道人装束,大隐隐于市去了。
这大概是史上惟一不以美貌流芳百世的名妓了。
如今世间各种桃花宣洒金笺无数,却再也没有一种纸可以像薛涛红笺那样叫人柔肠百转,隔着几个世纪的沧桑仍可以感觉到那份沉香缠绵。
如此,又怎能不记上薛涛一笔?
——《流芳百世》之薛涛笺
我们住进了风荷园。
不知道王太醒来后,会不会把她的见闻传诸四邻。但是大概没有人会相信她的吧?可怜的王太……
这件事后来常常被我和念儿拿来当笑话讲,但是当时可的确把我们吓得几乎也跟着昏倒——幸好王太昏在我们前面,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说。香如大为惊讶,不明白这长舌妇的表现怎么这样奇怪,还想着要帮她叫家人来,但经不住我和念儿催促撺掇,还是被念儿拉进了电梯,留下我来处理残局。
把王太交给她老公的时候,我一句话都没敢多说就落荒而逃。念儿比我更胆小,已经不等我上车就让司机起步,先开出半条街去,在街口等我,生怕王太会追出来,大张旗鼓地捉鬼。
不知是巧合还是命数,那晚又是大雾苍茫,益发使我们慌张的夜奔有种逃亡的味道,仿佛亡命天涯。
到这时真要庆幸香如只是一只鬼魂,思维远不如从前做人时清楚有纹路,对于我和念儿所有不合情理的举动,她虽然有些纳闷,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仍然时时觉得疼痛,根本她的存在就是人生至大的伤痕。不过我们总算再不必担心柏如桐会来楼下站岗,或是好奇的邻居会在房门口偷听。就算香如要出门散步,也不必害怕有人撞见她。不过是个略微苍白而美丽的女孩子吧,高尚小区里的人多半好奇心不会很强。
这里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一个,都是都市里的传奇,见怪不怪,香如住在风荷园非常安全。
那些鬼魂也随着我们搬了家,一起住进了风荷园。走在花园里,会看到她们在亭子间吹拉弹唱,有时也在刺绣或者插花,还有一次,我甚至看到有美人在表演古老的编钟……
她们的金钗银钏我都看得很清楚,衣袂飘飘、凌波微步,随便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现成的美人画。
有时我索性支起画架子就在花园里为她们写生,她们也有耐心慢慢地下棋,等着我画完整幅画。错画一两笔,她们也不责备,只是第二天会执著地以同一姿态再度出现,叫我看得更仔细些。
我渐渐忘记这是一些古代的魂魄,渐渐习惯于生活在阴阳颠倒之间,甚至在与她们对面相处时,可以颇有兴致地通过她们服装的款式与印染来判断她们身处的年代。
都说服装的极盛时代是唐代,武则天的骑马装、安乐公主的百鸟裙、杨玉环的贵妃帔,都传为千古佳话。然而我却以为,最时尚的服装理念,应该首推明朝。
明时宫廷女子,流行一种纸领子。以江西玉山纸为材料,宫人们自己动手,精心裁剪,随心所欲地制作成各种款式的衣领,搭配衣裳穿戴,每天一换,可谓最早的“方便领”。其行为和我今天的事业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更让历朝宫人逊色的,还是明宫嫔妃穿衣的品位,颜色选择上最投香如的脾胃——流行白衣。
每当说起宫廷服饰,人们习惯意识里总是先想到凤冠霞帔、桃红柳绿,颜色越鲜艳的越好,喜庆嘛。白衣,则向来被视为缟素孝服的代名词。然而明宫女子自有智慧,她们选中了一种海天霞色的白衫,轻薄如冰绡,白中略带粉紫,半透明,朦胧如梦,雅中藏艳,穿在身上,隐隐露出里面水红或鹅黄的抹胸,不知多么的诱惑、招摇,堪为古往今来最销魂的打扮——什么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什么叫“一枝红杏出墙来”、什么叫“淡极始知花更艳”,明代的女子,早已参透了欲盖弥彰的着装真谛。
看着花园中美女如云,穿宽袍大袖,白衣翩翩,一路且歌且舞,分花拂柳,我哪里还想得到怕?惊艳都来不及。
前几日看“三宅一生”的时装发布会,见众多绫罗绸缎中,纸衣赫然也登上T型台,叫出天价。记者们纷纷撰文盛赞设计师创意之奇,想法大胆,真让我忍俊不禁——如果他们也可以像我一样,亲眼目睹明朝宫廷的纸领秀,就一定不会这么大惊小怪了。根本纸衣的故乡在中国,“三宅一生”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却偏有这么多人跟风拍马。
如果由我来制衣,我会选择“徽宣”——软而绉,洒金的、薰花的、绯色或胭脂色,层层叠叠,做一件大皱褶大斜纹的衬衫。裙子要用那种表面上粗粗砺砺,其实很轻很有质感的蒙肯纸,粗犷而随意,式样越简单越好。惟一的原则是不对称——前后不对称,左右不对称。或者会加上一顶纸帽,青铜纸就很好了,当然要有飘带。当然,还必须有我自己的画,得是国画,传统水墨山水。当我一转身,天地便都随我乾坤大挪移了。
不过,穿了这样的衣裳,可不能淋雨,也不能挤公车,不能避寒,太热也不行——因为不可以出汗,甚至刮大风都要小心了,不然随时都会曝光;不能坐,因为怕皱;也不能跑,怕撕破。
那样的衣裳,也许只能出现在T型台上,或者是深宫里,属于每天只以邀宠斗艳为己任的妃子们吧。
我想我生错了年代,如果退回几千年,也许“香云纱”的生意会更好些。现代人不仅品位极低,兼因生活紧张,已经完全不能单纯体会衣裳的优雅之美。
日子平淡地滑过。我们的生活,表面上好像已经恢复到从前的样子——相亲相爱、无波无浪。我们又开始聊天、跳舞、讲故事、喝鸡尾酒,有时会手挽手地在没有荷花的荷花池边散一小会儿步……
但是我们不谈爱情。
只有我们自己明白,从前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的了。那平静的湖面下掩藏着的,是惊涛骇浪,是沉睡的火山和海啸。
我怀念旧时无忧的夜晚,点几盏过道灯,三个女人谈情论爱。那时香如的版本是最完美而标准的——她视爱情为信仰,一心一计要做柏如桐的小妻子,为他洗手做羹汤,暖语温存过春宵,然后一起迎接早晨的太阳……
如今,香如已经忘了柏如桐是谁。也许没有真的忘记,只是把他封存在心底最深处了。
念儿说,如果香如想起前生情事,就会痛不欲生、肝肠寸断,从而再死一次。
曾经最爱的,摇身一变成了最恐怖的。柏如桐三个字,等于地狱使者。
念儿自己也有不能碰触的伤痛,那是封宇庭。从前她看上的男人,都无一漏网,手到擒来。但是这一次,是她自己举白旗罢战,她害怕失败,是因为她知道如果败了,她会比封宇庭伤得更重。
封宇庭后来又到剧团去找过她,都被念儿冷言冷语地打发了。
念儿是那样的一个女子——当她待你热情时,不一定真是喜欢,而只是交际的手段,益发使你觉得疏远;而当她对你冷,却可能是撒娇式的矜持,打心眼儿里认为你亲,要对你好,也想要你对她好的。
我在想是不是要帮封宇庭一把,却又不得其法,难道我能够将念儿的地下身份暴露,告诉封宇庭美丽的芭蕾舞演员念儿其实是个脱衣舞娘?那岂不成了报道香如悲剧的无良记者?
然而解不开这个死结,念儿是无论如何不肯亲近封宇庭的。她就是那样一种人——为了躲避失去的痛苦,宁可从来不得到。
况且,我也不知道以一个警察的收入,如何满足念儿膨胀的物质欲?对于念儿来说,钻石和玫瑰在爱情生活占据同等重要的位置,缺一不可。如果失去平衡,他们即使有机会开始,也会注定是一场悲剧。
我只有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人深爱着彼此,却偏偏越离越远。
离得最远的,永远都是最相爱的人。
第一批服装完成,念儿请了她的同事们一起给我当模特儿,穿上那些美丽的丝绸让我拍照。
我按照自己在幻景中看到的那样,让演员们做同样的打扮,摆同样的姿势,只可惜,不能要求她们也拥有同样的气质和神情。
那些古代的女子,个个脸上都有一种难以言述的寂寞的艳光——是的,艳,而寂寞。
中国古代的神话和传说,好像都有一种寂寞的况味,无论是男版的夸父逐日还是女版的嫦娥奔月,都一样清冷绝寂,孤独到天荒地老。
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尚如此,何况沦落于滚滚红尘中的凡人女子?
不知是我敏感还是真的,念儿的形容,越来越接近我在镜花水月中看到的女子。尤其当她舞蹈时,仿佛离真实的世界很远,而飘扬于自己的天空,飘扬在一个超越了生死幽明的空间。
她的眼睛望出去,总像是若有所思,看透了生死一样,有种难以描述的震慑力。而且,当她扮演不同的主人公时,她便会具有不同的风采,宛如附体。
照片洗出来,我献宝一样地拿给香如——毕竟,这是她“回来”的惟一目的,是她的“生存”理由。
香如在打字,她的长发束在脑后,白衬衫微微起皱,看起来有种家常的味道,让人很难将她同一个死去的灵魂相提并论。看到那些照片,她并不显得兴奋,神情只有比以往更加茫然,深思地说:“鱼玄机虽然风流,但也不该是这样子的。她既然选择了做道姑,即便不守清规,也多少会有些仙风道骨、与众不同之处。她看见你把她拍成这样,大概会不高兴……”
我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冒失了,听香如说话,分明是把古代和现实混为一谈。
“封宇庭是谁?”香如放下照片,忽然问我:“这名字好熟。”
我一惊,难道香如想起来了?封宇庭是经手她案子的警察,她如果想起封宇庭,不也就会想起整个事件的始末,想起柏如桐的背叛,甚至,想起她的跳楼?那么……
背上冷汗沁出,像有蚂蚁在爬,我紧张地注视着香如的反应,缓缓地问:“什么封宇庭?你听谁提起的?”
“念儿。她昨晚整个晚上都在说梦话,一直叫着封宇庭的名字。”
原来如此。我松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笑道:“哦,你听错了。风雨亭是个地方,不是人名。那地方就在念儿的老家,她是想家了。”
“是这样?”香如蹙着眉,仿佛不信,却又说不出,仍是苦苦思索。
我生怕她想起什么,赶紧打岔:“难得我今天回来早,不如我们去花园里走走吧。”
荷花池这种地方,是最容易叫人感觉到季节的转换的——正是林黛玉称赞过的“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情境,看着残缺凋零的荷叶,才惊觉原来秋已经这样深了。
风从荷塘上吹过,会微微地泛起青苍的雾气。香如穿着白色的衣裳,飘飘欲仙,走在那片凋残的清秋里。在冷碧如霜间,她的一身白衣,迷离如云。
我隔着曲曲弯弯的栏杆看她,隔着一池荷水看她,隔着生与死、梦与醒看她,香如,她是这样的美丽而遥远,遥不可及。
这时候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意识到她已经是死了的,那依恋徘徊的,只是她的鬼魂。这鬼魂随时都会离我而去,到那时,我将再一次失去她,真真正正地失去她,连魂魄也不能留下。
她停下来,手扶在栏杆上,微微俯下身子,只是一个背影,已经承载着不能言喻的哀伤与疼痛。我赶上几步去扶住她,忧心地问:“香如,你怎么样?”
香如看起来似乎比以往更加苍白虚弱,她望着满塘残荷叹息:“红颜,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心里又急又痛,迸出泪来:“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们会永永远远在一起的,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很多的好日子要过。”
她握住我的手,声音凄楚轻柔:“红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日子以来,心里总是很难过,说不出的难过。我有一种感觉,我的时间好像是偷来的,每一天都是侥幸。而现在,要结束的时候到了,我很快就会离开,将再也见不到你见不到念儿,可是,我又不舍得你们……”
我心中大恸,抱住香如哭道:“你不要这样说,我们不会分开,永远不会分开的。香如,我那么喜欢和你一起生活,你记得我们以前说过的话吗?我们要彼此相爱,只因为这世界上有你有我而快乐、而存在……”
“我们,要,彼此,相爱?”香如喃喃重复着,眼神里充满团团思虑。
我忽然醒悟,当初说这番话时,是因为香如受到了报纸和柏如桐的双重打击,我为了安慰她才这样说的。现在旧话重提,不是存心要提醒她那幕惨剧的始末吗?
不,不能让她再追想下去,不能让她想起那场噩梦。我胡乱地指着塘中荷叶,急急寻找话题:“香如,你看这荷花塘有多大,可惜我们搬来的晚,没来得及赶上荷花开。明年夏天,我们就有荷花看了,那时满塘开满红白荷花,一定很美。”
说着,我不禁满心怆恻。明年荷花开,唉,不知到了明年此时,香如在还是不在,我们可还有机会一起并肩看荷花吗?
但是香如全无怀疑,她微笑地看着桥下,果然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荷花上,轻轻说:“昔年哪咤剔骨还父,割肉报母,一缕孤魂悠悠荡荡,遁入深山。恩师太乙真人将他的魂魄裹在荷花中,凡三日夜,哪咤在荷花的花蕊里醒来,荷花为衣,荷叶为裳,获得重生。所以荷花在神话传说里,是拥有起死回生的还魂能力的。”
重生?还魂?我怦然心动,不禁合掌对着满塘荷叶虔诚地祈祷:“荷花哦荷花,如果你真有这种非凡的能力,请你保佑香如的魂,让她在你的庇护下永生,让我不要失去她的陪伴,求你了,好吗?”
香如奇怪地看着我问:“红颜,你在做什么?念念有词的。”
“我,我在回忆我们的中学课本,《爱莲说》。”我笑,并且背诵起来,“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真怀念上学时的日子,无忧无虑,只想着一件事:读书。生活那么有计划、有目标,不会像现在这样,茫茫然的总觉好景不长。”香如又陷入她莫名的伤感中,好在很快就抛开了,微笑地说,“中学时写论文,我还记得我有过一篇《论纯洁》,把纯洁分为三种境界,老师给了我满分。当范文贴在学校布告栏上,让我很出了一回风头呢。”
“纯洁的三种境界?”
“是,我将纯洁分为三种,第一种是阳春白雪——自天而降、一尘不染,可是经不起任何的挫折玷污,稍不留神就废了功夫,踩一脚都会变成污水。这样的纯洁,说穿了其实是一种简单苍白,是因为无知而无邪,最做不得准的。第二种是秋空皓月——遗世独立、洁身自好,照耀人间千万年而依然皎洁如故。但是这种纯洁是依靠有意的与世隔绝来维持的,与其说是纯洁,不如说是清高,是有条件的,做不得准的,就像《红楼梦》里的妙玉,‘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这样的纯洁一旦被摧毁,会比任何人都败得惨……”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令我忧心的若有所思的神情。我知道她是有感而发了,这番话,说的分明是她自己。我打断她的思索,笑着追问:“第三种呢?说下去呀,第三种纯洁是什么?”
“第三种纯洁,就是这凌波的荷花了,像你刚才背诵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荷花不是没有见识过什么叫肮脏,也不是不晓得什么叫风流,但是她却不甘于沦落风尘,她是在真正的入世后傲然出世。这一种纯洁才是经历过大波大浪,辨得清大是大非的,是真正的纯洁,是一种智慧,是人生的禅悟,也是纯洁的最高境界。”
“所以,你才最喜欢写风尘女子是吗?”我被香如这一番纯洁论深深地感动了,叹息,“所以你才说你最喜欢的女子是薛涛,她自官宦之女沦为艺妓,名动巴蜀后又隐居浣花溪,素衣道服,恬淡以终老。她是真正拥有入世后而出世的高尚情操的,是吗?”
“是的。我欣赏薛涛那种随遇而安的品格,不卑不亢的德行。古代风俗,每逢农历正月,由初一到三十,仕女们到水边洗衣赏酒,以度厄运。李商隐有诗‘濯锦桃花水,湔裙杜若洲’描写的就是这一盛况。我想薛涛幼时也曾经有湔裙的习惯,然而后来入了娼门,再也不是仕女,不便再濯锦,就改成漂纸了——把宣纸在水面轻轻拂过,沾着桃花的芬芳鲜妍,就成了有名的‘松花纸’。其实这是一种意外所得,只有经历过真正的磨难再重新站起来的人,才有资格说自己是成功而且坚强的,否则,一切不过是运气。”
说得好。但是香如自己,却没有抵得过她生命中的大磨难,她选择了逃离、选择了死亡、选择了落花犹似坠楼人……
泪流下来,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香如执意于穿白衣的深意。
我一生中从不曾认识过第二个比她更加冰清玉洁的女子,她是我心头永远的伤,刻骨难忘。
晚上念儿回来,我拿了那些照片给她看,并告诉她下午香如的反应。
她果然不悦:“你不该让香如看照片。这些东西太真实了,会刺激她。很早以前,人们把照相叫做收魂术,可见鬼魂对于摄影的恐惧。一切可以提醒她真实与幻象的区别的东西都要远离她,免她杯弓蛇影,叫她惊醒。”
我后悔不迭,低了头不说话。
念儿说:“红颜,你有没有觉得,香如最近好像有些不同,她似乎想起来一些什么了。”
“是呀,今天在荷花池,她跟我说她的时间不多了。我深深忧心,这是不是意味着,香如就要离开我们了?”
“我不知道。也许,人有寿,妖鬼也有期限吧。还有一件事……”念儿有些欲言又止,“红颜,你最近觉得身体怎样?”
“普通吧,怎么?”
“你自己不觉得,可是我却留意到你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常常脸上发青,而且情绪也太压抑。”
“可能是睡眠不足吧。”我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我一直在和那些鬼魂打交道,又怎么能不脸色发青呢?
念儿叹息,终于说:“有件事是我一直担心的,但我只是听说,没有验证过,现在看来,这是真的了——我外婆说过,与鬼魂一起生活,即使他们是善意的,也毕竟阴阳异路,此消彼长。红颜,你我的阳气会因此而越来越弱,我还可以借助舞蹈来保护自己,可是你……”
“念儿,我知道你在担心的是什么。不过我已经想过了,如果这是和香如相聚必须付出的代价,我愿意。”
“红颜……”念儿与我紧紧相抱,都觉得仿佛有万语千言要说,又觉所有的话都不必说出来,只要一个眼神,我们已经心灵相通,很明白对方在想什么。香如“死”后,我们三个人的友谊只有更深厚、更亲密无间了。
我安慰念儿道:“走一步看一步,过一天是一天吧。总之,我只当每一天相聚的时光都是捡来的,不会去想太多事。你不必为我担心,还是小心照顾香如吧。还有一件事,今天对她有所触动的不只是那些照片,还有一个名字——她问我谁是封宇庭?”
“封宇庭?”念儿的脸倏地红了,眼中却泪光闪烁。她迟疑了一下,忽然答非所问地说,“今天是我在布尔卡的最后一场秀——我已经辞了那份兼差。”
我大震,不禁感触万端。尽管她没有解释,但是我也明白了那里的弦外之意——她是为了封宇庭而辞去这份“兼差”的,舞女如何配警察?即使她不想接受封宇庭的爱情,却仍然在下意识中让自己向他走近。
“那么说你愿意与他开始了吗?”
“绝不。”念儿被蛰了一下似地惊跳起来,“我的选择,和他有什么关系?”
越是反应过激,越说明她的话有多么违心,而封宇庭三个字对于她的意义,又有多么深重。念儿如此矛盾,如此害怕失去,怕到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这份爱的认真,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知道念儿爱上了封宇庭,可是我没有想到,身经百战的念儿,也会爱得这样深、这样苦。
“有些事,如果不亲自面对,就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我轻轻提醒念儿,“就算是个负数,也总好过没有。”
“你自己相信这句话吗?”念儿反问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香如以前跟我们讲过《资本论》,她说爱情和科学一样,都需要信任和勇气。上帝说: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是有福的。我想爱情也是一样。”
“那么你相信爱情吗?”念儿再一次问我。
我略微踟蹰,然后答她:“我想这世上绝对有真实的爱情存在,只要相信,就一定能遇到,只是不一定会得到。”
“红颜,你真好,真可爱。”念儿忽然凄楚地笑了,“我们三个人里,只有你还仍然相信爱情,还相信只要有勇气,就会有机会。可是为什么你不试着去问问那位郁先生,看他肯不肯抛妻弃子来爱你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