樗里疾可是着急了,驿馆庭院的绿草竟被他踩出了一大片白地!
来临淄已经二十多天了,竟然见不上齐威王,急得他直骂“田因齐老枭!”每当他想拂袖而去,那个专门陪他的公子田文便会带来“我王病情好转,三两日可见上大夫。”可当他兴致勃勃的做好了准备,公子田文又会来说“我王病情发作,请上大夫稍待两日。”如此反复了几次,樗里疾也皮了。原本是着意赶到苏秦前边来临淄,就是要先稳住齐国,使苏秦的“六国合纵”少去一个重要支柱,变成瘸腿。可如今一耽搁,这“抢先一步”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可要不见齐威王一面便走,又实在不妥,毕竟秦国现在要自己解困,是有求于齐国的。等在这里吧,又实在是着急。
今日,樗里疾又在庭院草地打圈子,竟是懒得再骂齐王老枭,慢悠悠踱步,慢悠悠思忖,倒是冷静了下来。对呀,这分明是那只老枭有意拖延,既不想放他走,又不想立即见。这只老枭意欲何为呢?对了,一定在等待苏秦一行!这只老枭要将秦国和“苏秦五国”都握在自己手里掂量一番,既要利用秦国压“苏秦五国”,又要利用“苏秦五国”压秦国,然后权衡取舍,使齐国从中谋到更大利益。呀,好一只狡黠的老枭!想到这里,樗里疾竟是不由自主的笑了:“鸟!你个田因齐,竟敢拿咱黑肥子作耍!咱就逗逗你这只老枭,没结果咱就不走,看你如何玩儿这场博戏?”
“上大夫啊,和谁说话呢?”一阵清朗的笑声在背后响起。
“反正啊,没和你这公子哥儿说话。”待樗里疾转过身来,却见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笑吟吟的走来。此人身材高大,散披长发,一身红色软甲,外罩一领大红绣金斗篷,左手一支阔身长剑,活生生一个战国剑士!樗里疾上下端详一番,揶揄笑道:“虽说象个剑士,到底富贵气忒重,少了布衣剑士的肃杀凛冽,倒象个荷花大少一般。”
来人不禁大笑:“樗里子啊,不管你如何骂,我还是没办法哟。”
“你田文没有办法,我有办法,怕甚来?”
“樗里子又要走?”田文目光骤然一闪。
“哼哼,你才要走呢。”樗里疾冷笑道:“我呀,吃不到猪肉也要守着,你齐国总得给一根猪骨头吧。”“恶人自怜嘛。”田文又是一阵大笑:“秦国威风八面,齐国敢得罪么?樗里子哪里是要一根骨头,分明是要囫囵吞下一口肥猪嘛。”“嘿嘿嘿,岂有此理?秦国可是没拔过齐国一根猪毛也。”
田文笑不可遏的点点头:“倒也是呢。哎,我说樗里子啊,我今日请老兄去市井一乐,如何啊?”樗里疾将鼓起的肚皮拍得“啪啪”响:“老也肥也,能与你等少年风流同乐?罢了罢了。”“哎——”田文神秘的笑笑:“临淄圣境,天下独一份,真不去?”
“那……”樗里疾眨眨秦人独有的细长三角眼:“嘿嘿,莫非是国王后宫不成?好!走吧。”也不罗嗦,跟着田文便走。到了驿馆门口,却见一辆宽大的篷车正等在门口,田文笑吟吟伸手做请,樗里疾便也不客气的坐了进去。田文跟着坐进,脚下一跺,篷车便放下前厢厚厚的垂帘,辚辚启动了。
樗里疾在暗幽幽的车厢里打量,只见这车厢特别宽敞,并排两个宽大的座位,脚下还有隆起的脚凳,坐着特别舒适;不可思议的是,后边还有一个小巧的卧榻,一个人蜷卧在那里是绰绰有余的,显然,这是特制的一种篷车。“齐人费神,这叫甚车?”樗里疾笑问。田文笑道:“没见过吧,这叫逍遥车,野游便是四马驾拉。后面那张卧榻还可伸缩,小到一个座位,大到一张卧榻。榻下有一个暗箱,里面酒肉茶齐全呢。铺上锦被大枕,这逍遥车便是一个销金窟一般呢,要不要改日试试?”
“啧啧啧!”樗里疾不禁乍舌:“临淄贵胄了得,了得也!”
“秦人真是少见多怪。”田文大咧咧笑道:“这种车在临淄多了去,我这逍遥车算最寒酸的了。齐王的逍遥车,车厢展开有一丈见方呢。就是几个元老权贵的逍遥车,也是八九尺见方,装三两个美女大是宽敞呢。”樗里疾黑脸已经绷紧,本想痛斥一番,可转念一想,却是嘿嘿嘿笑了:“临淄已经领天下文明风华之先,超越大梁了嘛。想必稷下学宫的士子们,也快一人一辆逍遥车了吧。”
“别绕着弯儿作践齐国了。”田文笑道:“文明风华?亏你想得出!灌我迷魂汤,让齐国继续荒唐奢靡么?稷下士子一人一辆,齐国不都趴下了么?”
樗里疾哈哈大笑:“齐国有公子,总算还有一口气了。”
田文慨然一叹:“樗里子,大石滚山,独木也是难支啊。到了,下车吧。”樗里疾下车,只见篷车停在一道街口,抬眼打量,街口的高大牌楼正中有四个大字“绿谷胜境”,街中却是一色的绿顶木楼,虽不甚宽阔,却是整洁异常。最为不同的是,石牌楼下站着四名带剑的文职小吏,在认真检查每个进街人的照身牌。照身牌是齐国发给外国商人、使节的一个铜牌,上面刻有持牌者的画像、姓名、国别,背面还有铸牌尚坊的铜印,私人决计无法仿造。田文低声笑道:“樗里子,这里只许外国人进去,尤其欢迎外国商人,然则只能步行。”
樗里疾点点头,揶揄笑道:“嘿嘿,这就是管仲老儿掏外国人钱袋的鸟玩意儿么?怕人家不给钱跑了,便不许坐车骑马。还绿谷胜境呢,啧啧啧!老面皮说得出。”
“管仲可是齐国功臣,不得乱说噢。”田文笑笑:“若非陪你啊,我都进不去呢。”樗里疾大笑:“啊,也有借我光的时候嘛。好!带你进去风光风光!”说着递上特使铜牌,小吏验看后便对两人恭敬做礼。樗里疾二话不说,拉着田文便走了进去。
街两边全部是两层的绿顶小木楼,仔细看去,却是各擅胜场,一座与一座绝然不同。各个楼前临街的正门,都矗立着一座石碑,碑上刻着自己的字号:“绿月楼”、“散仙居”、“河汉春”、“白云涧”、“云雨渡”、“阳春雪”……樗里疾一路念叨,连呼“肉麻!”将田文笑得不亦乐乎。最后,樗里疾指点道:“阳春雪嘛,还差强人意。”
田文笑道:“那就进去吧,别夫子气了。”便不由分说将樗里疾推进了“阳春雪”的门厅。不想这阳春雪竟豪华得令人乍舌!十丈见方的宽阔大厅,一色是白玉大砖铺地,光亮得能照出人影儿来。门厅两边,竟是两片婆娑摇曳的绿竹,在雪白的玉砖地面衬托下竟是和谐雅致。大厅尽头是一面几乎与墙等高的铜镜,竟将门厅外的绿色长街映成了无限纵深的甬道,客人迎面走来,仿佛便要走向无可揣测的神秘去处。左面墙上一个孤零零的大字——食!右面墙上也是孤零零一个大字——色!
樗里疾看得浑身局促,脸色胀红:“啧啧啧!齐国真是富,这简直就是金饼堆起来也,管仲老小子真黑,黑!”“又村气了?不闻孟夫子高论:食色,性也?”田文开心的看着樗里疾的窘态。“嘿嘿,还孟夫子?老头儿要知道两个字写在这里,还不活活气死了?”“嘘——,别扯了,妈妈来了。”
“妈妈?”樗里疾笑不可遏:“这地方有妈妈?你妈妈还是我妈妈?”
田文可劲儿捏了樗里疾一把,低声道:“就是妈妈,谁的都不是。”
“莫得乱捏!谁的都不是,算甚妈妈?”樗里疾更是惊讶。
田文情急,伏在樗里疾耳边狠狠道:“妈妈就是女人班头。别聒噪了!”一个身着白纱长裙的丽人轻盈走来,向田文款款一礼:“公子请随我来。”田文惊讶:“妈妈如何识得我?”丽人妩媚的笑了:“临淄谁人不识君?公子光临阳春雪,也是我门一大盛事呢,请到楼上消闲吧。”田文释然笑道:“我陪这位贵客前来,先生口味很是高雅,妈妈留意了。”丽人一双清凌凌大眼飞快的扫了樗里疾一番,竟是庄重温柔的微微一礼:“小女子见过先生。”举止极是温文尔雅。樗里疾不由自主的一拱手,竟冒出了一句:“多承关照。”田文不禁“噗!”的笑了。樗里疾顿觉狼狈,狠狠的瞪了田文一眼。那位丽人却是嫣然一笑:“先生原是贵人雅客,请了。”说罢飘然举步,带二人绕过铜镜,踏着猩红松软的厚厚地毡走上了楼梯。樗里疾看看金黄锃亮的楼梯扶手,伸手一弹,竟是“当!”的一声,不禁惊叹出声:“噫!真货!”“阿嚏!”田文生生憋住笑意,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脚下踩空,身子便猛然一闪!白裙丽人却好象事先料到一般,轻轻偎身一扶,便恰倒好处的将田文身体稳住了。樗里疾却嘿嘿笑了:“善有善报也。”丽人回首,眼角一瞟:“先生诙谐可人,真名士呢。”一句话竟使樗里疾暖烘烘的,不禁又拱手道:“公子妈妈褒奖,如何敢当?”一句话出口,田文与女子不禁笑得跌坐在楼梯上,田文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你,妈妈……”樗里疾原是真不知晓此中规矩,认真摇头:“非也非也,君子不掠人美,岂有争妈妈之理?”看他认真争辩的模样,田文与女子更是笑做了一团。
好容易上得楼来,丽人带着两人曲曲折折拐了好几个弯儿,才来到一间绿纱环绕极为典雅的房间。丽人笑问:“公子、先生,先吃酒?先沐浴?”
田文道:“先沐浴了。”
“吃酒!嘿嘿,十日前我已经沐浴过了。”樗里疾认真摇头。
丽人第一次惊讶的张开了小口,却连忙用一方白巾捂在了脸上。田文哈哈大笑:“老夫子也,你多久沐浴一次?”“一个月嘛。打起仗来就没日子了。”
“早馊了!”田文笑叫:“别聒噪了,先沐浴!”
丽人已经被笑意憋得面色通红,闻言连忙“啪啪”拍了两掌,便见从左右绿纱后分别飘出两名美丽活泼的少女,分头向两人做礼:“请大人行沐浴之乐。”田文笑道:“先请樗里先生,可要小心侍奉了。”丽人妈妈向少女只一瞄,那个少女便立即敛笑低眉,化成了一个温顺淳朴的村姑对樗里疾羞怯怯道:“请阿大沐浴了。”
秦人土语将父亲唤做“大”,这“阿大”便是义父之意,后来演化做“干大”,中原便叫做“干爹”。樗里疾年当四十,加之肤色黧黑粗糙,寻常也时不时以“老夫”自嘲,听少女呼他“阿大”,自觉也当得如此少女的父辈,竟顿生淳朴乡情,呵呵笑道:“好好好,阿大就沐浴一回。你等我,出来吃酒!”
“不等,这里是自个儿方便的。”田文笑吟吟的拒绝了。
“如何能自个儿方便?要方便一起方便!”樗里疾已经走到了隔间口,却回头认真起来。田文:“好了好了,就一起方便,我等你。”
丽人与少女见樗里疾走了进去,不由自主的喷声大笑,竟一齐软倒在田文身上……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便见一个男仆匆匆走了进来对丽人一躬:“禀报东主,公子门客紧急求见公子。”“何人?”田文急问。
“报名冯驩。”
田文霍然起身:“请妈妈关照,贵客稍时出来,护送他到街口篷车,我去了。”说完也不待丽人回答,便匆匆去了。冯驩带来了一个突然消息:潍水暴涨,苏秦一行可能要延期!田文顿时面色铁青:“走,回府计较。”坐在车中竟是一言不发,心中却是分外焦急。冯驩也不多问,专注驱车,片刻便回到田文府邸。
田文是齐威王族侄,被齐威王称做“田氏新锐”,在齐国贵胄子弟中可谓独领人望。这次,田文奉齐威王密令:全力斡旋“苏秦五国”与秦国特使,为齐国谋划最佳出路。田文很清楚,无论自己如何权衡,最终都要齐王亲自接见双方做最后决断。而这位曾经英气勃勃的国王,如今年事已高,痼疾缠身,近日竟是愈见不善,眼看是随时都可能溘然长逝。加之樗里疾又耗在这里,苏秦一行自然是越早到越好。为此,田文在六百多名门客中遴选出三十人的一支精悍队伍,交给文武全才的舍人冯驩,由他率领这支人马随时探听各国动向。苏秦游说赵国成功后,这支人马便撒开了大网,随时将各种消息送到临淄。苏秦入楚,樗里疾入齐,齐国成为合纵与秦国双方争夺的焦点,这支人马便更加忙碌了。眼下这潍水莫名其妙的暴涨,冯驩他们竟查不出是何方神圣作祟,岂非咄咄怪事?若耽延日久,岂不大大误事?回到府邸,田文一面派出一个精明门客去驿馆找理由向樗里疾解释,一面立即与冯驩一班心腹门客商议。冯驩早有思索,提出了三路并进的主张:其一,由他率领二十名善于泅水的骑士连夜赶赴潍水,争取渡过潍水接应苏秦;其二,由两名门客携带田文密件,连夜赶赴潍水岸边征集大船,能将苏秦全部人马接过来更好;其三,由驯马奇士苍铁驾千里车,从齐鲁边境绕道潍水,若苏秦一行走了远道,立即用千里车将苏秦一人先行接来。
冯驩说罢,其他人没有异议,田文也欣然赞同,于是立即分头出发。田文自己则急忙赶赴驿馆安抚樗里疾,毕竟这个秦国特使也是不能得罪的。
冯驩马队出发的时候,苏秦的五国使团刚刚抵达潍水东岸。
潍水发源于琅邪郡境内的潍山,便名为潍水。琅邪郡本是越国后期的都城,楚国灭越后,琅邪之地便成了楚国的北部边境。潍水向西北独立入海,流经临淄东部平原,成为横贯齐国境内的最大河流。潍水在独立入海的二等河流中(古人将独立入海的江、河、淮、济四条大水称为“四大名水”,没有包括流程较短的独立入海者),堪称大水,水流丰富,河道宽阔,过山河段则狭窄湍急。其时,潍水在楚国境内的两岸尚是人烟稀少的荒凉地区,数百里茫茫盐碱滩,连当时的越国都无心占领,而将长城修筑在盐碱滩之南,楚国灭越后也承袭了越国北境,无心派兵向北推进。齐威王初期,本想占据这块茫茫芦苇滩作为向南推进的根基,后来却觉得揽在手里反倒惹事,便将齐长城修筑在可耕田的南部边缘。于是,这片一望无际的茫茫盐碱地便成为楚齐两国的无人缓冲区,倒也乐于为双方所接受。苏秦的五国使团已经有了两千多随行军马,连同辎重车队与文吏随员,足足有三千人!按照魏无忌的调遣,从郢都乘楚国舟师的十艘大战船,从淮水顺流东下,穿过洪泽便下船乘马,兼程北上,再从齐国境内的高密县西渡潍水,直达临淄!一路顺利,第六日便到了齐国境内。赶到潍水岸边,所有人却都茫然无措了。
寻常间清澈的潍水,变成了一条恶浪汹涌的浑浊泥流!岸边良田统统被淹没在齐腰深的泥水里,河边的官道也被浸成了踩不得人马的软根路。遥望西岸,黄蒙蒙无边无际,莫说无船,纵然有船,这汹涌澎湃的泥水与西岸无边无际的浅水烂泥,又如何能过?“噢呀呀,洪水如此厉害,有船也不行!”黄歇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狗贼子!一定是秦国使坏!”赵胜恶狠狠骂了一句。
“武信君,我看只有绕道了。”魏无忌看看苏秦,又看看茫茫泥流:“选十匹快马,武信君先行。路上若不出事,半个月可到临淄了。”“其余人马呢?”荆燕急问。
“原地守侯,能走再走。”
黄歇、赵胜都没有说话,显然也是认为这是唯一的选择了。赵胜少年心性,见苏秦没有异议,便急匆匆道:“选马的事交给我,我这儿有现成的五匹胡马,保你一日六百里!”
“且慢。”苏秦摇摇手:“绕道之烦之险,在郢都已经议过……没有办法,只有泅渡!”“噢呀噢呀,泅渡?笑话!太险了!”黄歇连连摆手,脸都白了。
赵胜锐声道:“武信君,如何泅渡?你会水么?”
荆燕黑着脸:“万万不能!万一出事儿,我便无颜回老燕山了。”
只有魏无忌沉默着,见苏秦望着他,便沉重的叹息了一声:“武信君一身系天下安危啊。谚云水火无情……”“诸位休要再说了。”苏秦冷静果断:“齐王时时有不测之危,秦国也意图拉过齐王。岂能耽延半月一月?合纵成败,在此一举!行百里半九十,岂能功败垂成?”看看几个人的沉重犹疑,苏秦慨然一叹:“生死何足论,唯愿死得其所也。我带荆燕泅渡,三位公子绕道,其余人马原地守侯。”
话音一落,几个人便轰的嚷嚷起来,黄歇声音最响:“噢呀,泅渡就泅渡!为何我就不算?有比我水性更好的了?”赵胜更是面红耳赤:“武信君大谬!瞧不起我赵胜么?赵国剑士有丢下正主儿不管的么?大谬大谬!”魏无忌摆摆手,庄重的对苏秦一拱:“武信君之言气壮山河,泅渡便是!只是,武信君命无忌掌军行止,便须得听我分派,不能乱了军法。”苏秦点头:“也好,公子分派便是。”
魏无忌转身肃然道:“诸位听我将令:公子黄歇,在楚国子弟中挑选三十名水中好手,随侍武信君两侧,专司保护;公子赵胜,遴选十匹上等骏马,带二十名骑士牵马泅渡;将军荆燕,率领军马留守东岸!我魏无忌,带领二十名壮士保护一应文箱泅渡;若无异议,立即分头准备,半个时辰后泅渡!”
“我有异议!”荆燕慷慨激昂:“要我留下,荆燕立即自刎!我不能离开武信君!燕国壮士也不能离开武信君!就是这话!”说着便锵然拔剑,明晃晃的剑锋便搭在了脖子上。
全场愕然。苏秦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原是他从安危考虑,不想让三个栋梁人物涉险,将燕国壮士看作自己老根,才首点荆燕跟随,如今魏无忌却将自己的安排颠倒了过来,荆燕又是如此激烈,委实难以处置。
默然良久,魏无忌轻轻一叹:“将军放下剑吧,无忌留守便了。”
荆燕缓缓撤剑,却是惊讶的看着魏无忌,心中竟有些茫然。在他看来,赵胜最年轻,该当留守才是,如何魏无忌要自己留下?他可是行军总管啊,可转念一想,以赵胜的少年气盛,又如何肯放弃英雄举动?方才他还说苏秦瞧不起他呢,争执起来,魏无忌又该当如何?想想,荆燕竟是深深一躬:“多谢公子成全,荆燕永世不忘公子。”
魏无忌哈哈大笑:“哪里话来?我随后设法赶来便是,也许啊,就是我留守合适呢。诸位,开始准备!”三个人都匆匆去了,苏秦对魏无忌慨然一拱:“公子屈己容人,真乃全局之才。苏秦先行一步,定设法早日接回公子。”魏无忌笑道:“不劳先生费心,走,我帮先生准备。”
最忙碌的要算黄歇。他将三百名楚国骑士与全部随员集中起来,登上轺车高呼:“楚国壮士们,武信君为了天下安危,决意泅渡潍水!我黄歇也决意追随。我要问,谁是水中高手?谁愿共赴国难?左袒!”话音方落,人群轰然骚动,接着便是一片呼喊:“我是!”“我算一个!”“我等云梦泽子弟,全数都是!”呼喊声中,袒露的左臂齐刷刷举成了一片白色树林!“噢呀呀好!楚国多义士,何愁楚不兴!”黄歇奋然高呼:“云梦泽子弟前出了!”楚国本是水乡,云梦泽渔民更是楚国腹地的泽国老民,几乎人人熟悉水性,是楚国水军的主要兵员地。从军成为骑士的云梦泽子弟,更是水陆两硬的渔民精华。他们在左袒的同时,已经迅速的剥掉了全部甲胄,只留得贴身短褂,听得黄歇呼唤,云梦泽子弟呼啸一声大步前出,站成了白花花的一排!
“噢呀……”黄歇骤然哽咽了:“诸位壮士人人赐爵一级!但有牺牲,加爵三级,还乡厚葬!”说着便深深一拜,跪倒在轺车辕上。“云梦子弟,誓死报国!”一声呐喊,一片呼应,六十多名云梦泽子弟齐刷刷跪倒了。黄歇跳下轺车:“诸位请起,听我分派:水中斗杀力强者,站左;善泅而膂力弱者,站右。”队中一人高声道:“公子下令便了,我等在水中无有弱者!”黄歇道:“好!左队三十人护持武信君,十人前游开路,八人断后,十人居中两侧护卫,两人驾扶武信君泅渡!”“遵命!”左边三十人一声呼应。
“右队三十人,十人前行探水,十人辅助赵国壮士牵马,十人巡回救急!”“遵命!”
“一刻准备,留言留物!一刻之后,全数列队下水!”
云梦泽子弟们散开了,黄歇稍事收拾了自己,又对留守随员交代了几件事务,便匆匆来找苏秦。一座小帐篷里,苏秦已经收拾妥当,魏无忌正在端详品评。黄歇却看得惊讶不止,但见苏秦紧束灰发,上身赤裸,全身唯有一件紧身布包着下身!紫铜色的肌肉结实饱满,却又是伤痕累累!“噢呀武信君,如何忒多伤疤了?”苏秦尚未答话,赵胜便急匆匆走了进来,魏无忌看着浑身雪白的黄歇与赵胜,不禁莞尔:“赤裸裸相对,便见精铁脆玉之别了。”
黄歇也笑了:“噢呀,你魏无忌难道还比武信君强了不成?”
赵胜也是惊叹不已:“呀!武信君并无征战,如何直与我老父一般?”“未经风霜,不成大器,信哉斯言矣!”魏无忌却是慨然一叹。
苏秦笑了:“公子们锺鸣鼎食,苏秦蓬蒿布衣,时也命也,如何比得?”“噢呀,”黄歇恍然道:“秋令时节,水是冰凉,先生裸身,如何受得?”“无妨无妨。”苏秦笑道:“我最耐寒,冰天雪地,也奈何不得我这裸身呢。”此时,帐外号角齐鸣!四人连忙出帐,只见荆燕已经将泅渡队列整肃列阵,高声向魏无忌禀报:“泅渡阵式列成!请公子下令!”魏无忌转身向黄歇一拱,双手奉上令旗:“水上之事,还是黄兄调遣妥当,魏无忌拜托了。”黄歇肃然还礼:“大事临头,恭敬不如从命。”说罢大踏步跳上一辆轺车,令旗一劈:“探水斥候,先行入水——!”十名云梦泽子弟一声呼喊,呼啦啦越过泥滩,扑入茫茫黄水。遥遥望去,他们在河面上散开成一字排列,布满了大约一里宽的水面。渐渐的,他们的身影变成了小小黑点,出没在滚滚泥浪之间,渐渐的便水天苍茫,什么也看不见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对岸传来悠扬粗重的螺号声!“噢呀,三长两短!水底多险滩,水面多浮物,加倍小心!”黄歇转身看看苏秦,苏秦平静的点点头。黄歇转身高声发令:“公子赵胜,率赵国壮士牵马,先锋泅渡!云梦子弟十人游动救急!”令旗劈下:“出发——!”赵胜一声大喝,赵国二十名勇士分别牵着鞍辔齐全嘶鸣跳跃的十匹阴山战马,走进了滔滔大水!只见赵胜居中关照,每三人一马一个单元,两个赵国勇士一前一后牵马推马,一个云梦泽子弟左右游动救急。十个单元并排前进,河面不断传来萧萧马鸣与赵胜尖锐的呼喝之声!听得岸边人心惊肉跳。
半个时辰后,荆燕率领的八十名燕国骑士下水了。燕国派出的护卫骑士本是两个百人队,但反复遴选,会水的只有八十人,但在这汹涌泥水中泅渡,本领便显然不如楚国子弟。荆燕毕竟不糊涂,便不再坚持要燕国骑士全部泅渡,也不再坚持一定要亲自护卫苏秦泅渡,而是服从了黄歇命令,单独率领燕国骑士泅渡了。这是水性最弱的一阵,黄歇又特意加派了落选的楚国子弟四十名,连同原来的十名云梦泽子弟,共五十人与燕国骑士共同泅渡。饶是如此,茫茫河面也不断传来呛水、溺水的救急呼喊,带给岸边阵阵慌乱。良久,西岸终于传来了又一阵螺号声!
此时暮色已经降临,黄歇有些犹疑:“武信君,明日再泅渡吧。”苏秦却没有丝毫犹豫,“不,点起火把,连夜泅渡!”魏无忌大是感奋:“逆境愈奋,武信君英雄本色也!来人,点起火把!拿酒!”
大片火把在沉沉暮色中燃起,魏无忌亲自把酒,敬了苏秦,敬了黄歇,敬了所有的云梦泽子弟。而后魏无忌走上一座土丘,命令将三面牛皮大鼓全部抬上土丘,魏无忌脱去斗篷,走到居中大鼓前,拿过那对硕大的鼓棰:“武信君,无忌为你擂鼓壮行了!”三鼓齐鸣,隆隆如雷!黄歇大喊:“壮士们,下水——!”
岸边火把连天,一片呐喊。三十名云梦泽子弟,人人手持一支火把,簇拥着苏秦进入了汹涌的泥流,一个火把圈子便围着苏秦缓缓前进了。黄歇游在苏秦的身边,不断高喝着推开漂来的树木草堆。行至河心,骤然水深丈余,波涛滚滚冲力极大,苏秦顿感吃力,身体便不由自主的随浪漂去!两名夹持护卫的云梦泽子弟一声大吼,不由分说便一边一个架住了苏秦。恰在此时,一根巨大的断树在火把阴影中乘着浪头冲了过来!右边的黄歇一声大喝,便来奋力猛推,却不料黄歇力弱,水性又是堪堪自保,竟被断木枯枝撞向一边,胳膊上还划开了大大一道血口!黄歇被撞得呛水,连连猛咳间却见断木直冲苏秦而去,大惊失声:“噢呀——!”这时,苏秦右边的云梦子弟大叫一声:“护住人了!”便全力冲向浪头断木,只见他跃起水面,迎着断木的来势一压,便用肩膀向斜刺里顶去!瞬息之间,断木偏开,水面上却漂出一片殷红的血水!
“兄弟呀——!”随着架扶苏秦的云梦子弟一声哭嗥,三四名游过来的云梦子弟便顺着断木血水直追而下!大约一顿饭工夫,他们托着一个人艰难的游了回来。黄歇嘶声喊问:“人有救么?”一个子弟哭喊着:“枯枝插进了肚皮……”另一个子弟游过来禀报:“屈三是船家子弟,本来已经将断木荡开,水下枯枝却刺进了腹中。还有一口气,死活难说!”此时已过深水河心,苏秦在泥水中沉浮,泪水却将脸颊泥巴冲开了两道,脚一触地,他便奋然从泥流中站起:“走!为这位兄弟治伤——!”一声嘶哑大喝,竟神奇的从泥流中走了出去……越过两里多宽的泥滩,两片火把终于相聚了。赵胜听得动静有异,早已命军士铺好了一堆干茅草,并从马具里拿出了伤药。赵胜迎到泥人,便要察看苏秦黄歇,苏秦哑声大喊:“我没事儿!快救楚国兄弟!”此时楚国子弟已经将屈三抬到了茅草堆上,火把已经围了一圈。黄歇浑身带血冲了过来:“噢呀闪开!我来看!”但见火把照耀下,泥乎乎的屈三双目紧闭,肚腹中还插着一根利剑般粗长的枯枝!“清水!伤药!”随着黄歇喊声,已经有人端来大盆清水,将屈三身上冲洗干净。泥水一去,便见屈三肚腹肿成了一个巨大的淤青硬块,枯枝周围裂开成一个森森白口!面色苍白如雪的屈三,眼见已经是奄奄一息了。“兄弟呀!你就这样去了!睁开眼,看看我吧!”一个泥人踉踉跄跄的冲进来,抱住屈三放声大哭。扶持苏秦的云梦泽子弟,原是屈三一对双胞胎兄弟。哥哥在水中已经知道弟弟凶多吉少,却只是哭喊了一声便再不开口,咬紧牙关将苏秦护过深水区,便昏了过去。此时哥哥醒来,一见兄弟惨状,情知无救,如何不大放悲声?
“哥哥……我,我有爵位了……屈家,不做隶农了。”屈三竟神奇的醒了过来。“噢呀屈三!我是黄歇。你有爵位!全家脱隶籍!你做千夫长!听见了么?”黄歇哽咽着嘶哑大喊,他精通医道,心知屈三不行了,竟是语不成声。
苏秦举着一支火把走了过来,肃然跪倒在屈三身旁:“屈三兄弟,你是为我去的,你永远都是我苏秦的兄弟,永远再不做奴隶……屈三!”“武信君,公子,好,好……”带着满足的笑容,屈三安详的闭上了双眼。“屈三啊……”云梦泽子弟们哭成了一片,跪倒在屈三身旁。
秋风萧瑟,吹来了潍水的滚滚涛声。五国壮士们按照云梦泽的古老习俗,将屈三的遗体放在了一只独木舟上,云梦泽子弟们喊着号子将独木舟抬进了滚滚波涛,眼看着独木舟随着波峰浪谷漂向了北方的茫茫大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