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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女局长的情感深处

    雪荣对妹妹改行从政的事并不太在意。妈妈说过了,她只当耳边风,因为她实在太忙。眼看快年底了,各项工作都到了拉网收鱼的时候。雪荣一方面要忙着本局各项工作在市里考评的位次,按她事事追求完美的个性,各项工作都不能落后。人人争先进,事事拿第一,一直是她要求全局的。比如招商引资,天下第一难,市里下达给局里三千万的招商引资任务。其他副局长中有人难为得七死八活,说让他们招商引资是叫“狗拿耗子”,招商是建设局招商局的事啊。但雪荣不含糊,只要是市委市政府布置的工作就无条件落实。她带着其他副局长东奔西走,硬是招来一个亿元大项目,安排一个科长跟踪帮办,自己隔三岔五帮着老板协调解决问题。雪荣盘算着,有这个项目垫底,年终目标责任状考核在市直机关里拿第一名不成问题。

    另一方面,雪荣不仅要接受市里其它各项工作的考核,更要筹划对县区的减排指标考核。减排这两年上升为基本国策,一票否决,其它工作再好,减排工作落后,谁也别想拿到奖金。这几年,雪荣全身心扑在环保工作上。但她的环保工作很不好干。市里要发展,做加法。她要执行国策,做减法。一加一减,跟市委市政府中心工作背道而驰。虽然市委市政府领导嘴上不说,但对她的工作很难说给予多大的支持。前年第一次省里考核减排指标,市里就在全省倒数第一。不然,市委还不一定会把老环保局长拿下,提拔雪荣来当环保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长。两年前市委任命她时就给她下过死命令,一年改面貌,两年大变样,三年脱帽子。任务是死任务,但执行起来总是灵活的多。招商引资,什么项目都要环评。好了,那都是些什么狗日项目,不是人家赶出来的,就是人家不要的,市里都当个宝贝拾了来,还不管大小都要通过环评。这不是要雪荣的命吗?上面压下来,她顶得住吗,除非不想干了。顶不住,就得打擦边球,就得拉上垫背的,就得拖着一道下水的。雪荣就请市领导签字,不是硬请,而是内部掌握。局里上下都知道,向有关部门透露,报给领导批示去,有批示照办;没批示先放放。本来是做减法的,还在不断变着法子做加法,你说减排任务能完成吗?如今第三年了,能不能在年底的省考核验收中顺利过关,摘掉重点管理的帽子,就看雪荣的本事了。市里能不能摘帽子,关键在县区,基础在乡镇,难点在企业。因此,在省考核组到来之前,雪荣必须对县区进行一次模拟考核,什么标准什么方法都是省考核组的版本,套用到县区,查漏补缺,确保通过省政府考核。这些天,县区听到这个风声,纷纷行动起来了。有下真功夫,突击狠抓工作的,更多的则是把精力用在关系运作上。雪荣一天少说要接到十几个电话,话都说得漂亮,欢迎模拟检查,电话里都听得见拍***的声音,保证不拖全市后腿,但说到最后总是底气不足,请丁局长看在什么什么情分上高抬贵手网开一面放他一马,如此等等,闹得雪荣仿佛置身于重重包围之中。但雪荣自有主见。有这些事情堆在心里,雪荣哪还有心思过问妹妹雪梅改行的事情。

    再说,母亲想在退下来前把妹妹撮上去,建立一个从政世家,心情可以理解,但可不可行另当别论。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凭着老脸讨个名额,要个职位,不说市领导办不到,就是能办到,怕他们也不敢。因此,在哥哥雪清第二天打电话给雪荣时,雪清在电话里说妈妈老糊涂了,自己在官场混得人死鬼丑的,还想把雪梅推进火坑。雪荣就不急不躁告诉哥,“她说她的,撞一鼻子灰就知道她那是在瞎想。”雪清说,“妈拿我不当事,她把宝全押在你身上了,你今后可要顶起这个家呀。”雪荣说,“家有长子,国有大臣,你是老大,干吗让我顶着?我顶不了。”

    但在雪清看来,雪荣顶得了。这些年,雪荣这颗冉冉升起的政坛新星,赞誉、嘲讽,支持、反对,表扬、诋毁,责任、压力,五味杂陈,雪荣坦然面对。在外人看来,雪荣什么事都顶得了。在男人主宰的官场上,雪荣栉风沐雨,一路左冲右杀,能做到主持工作的副处级领导干部,少而又少。许多男人做到这分上就经常说,在市里能混到局长,包括主持工作的副局长,什么概念,就是中央的部长啊!别小看市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书记市长排下来的省管干部没几十个,此外就要数到局长,响当当的部门一把手。做到局长有时会飘飘然,甚至飞扬跋扈,完全可以理解。但是,雪荣当上主持工作的副局长,差点与母亲陆爱侠比肩,成为市里耀眼的政坛明星,却一点没有飘飘然,更不敢飞扬跋扈。别人看好她的政治前途,不管背地里怎么议论,反正当着雪荣的面,许多人都夸她前途无量。有人可能言不由衷,但更多的人的确对雪荣的前途十分看好。在全市女干部中,有雪荣这样口碑的,不多。理由很简单,雪荣年轻,能干,稳重,成熟,却不漂亮,漂亮是女干部的本钱,雪荣没有本钱。雪荣说话做事更像是个男人,说话干脆,做事快,一是一,二是二,没有三花两绕,不搞云里雾里。但她却始终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看上去她在官场上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事实上,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她不敢有丝毫的懈怠马虎。因此,她感觉很累。手机二十四小时都得开着,市里领导说不准什么时间打手机,领导半夜三更想起一件事来,突然打你手机,接了,任务砸下来了,哪里还能睡着。不接,第二天劈头盖脸训你,不管你是男的女的。当了领导就无法无天似的,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更重要的,家,顾不上了。雪荣不承认自己是个女强人,她说她从骨子里是个家庭妇女,喜欢在家里扫扫抹抹,洗洗涮涮,最好是听着音乐,围着围裙,过着带点小资情调的温馨生活。但她享受憧憬的日子极少。她几乎不属于她自己了。本来她一心扑在工作上,除了用心经营自己的小家,对娘家的事情没多用心。但妈妈面临退休召开的家庭会,还有哥哥雪清的电话,都在昭示着,雪荣不仅是自己小家的顶梁柱,而且马上要成为娘家的主心骨了。妹妹雪梅的事她问也得问,不问也得问,谁叫她们姐妹一场呢。

    这天,雪荣刚开完全市环保系统会议,布置完市里自查自评工作,运阳县王启明县长就找上门来了。

    别人打电话求雪荣开恩通融,王启明却棋高一招,亲自上门求情。当时,雪荣准备下楼去向副市长汇报工作,王启明正好把她堵在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楼梯上。雪荣有事在身,和王启明握一下手,就站在二三楼之间的平台上说话。

    王启明个头不高,胖乎乎的,看上去是一个白面书生,戴一副宽边眼镜,既斯文,又儒雅。眼镜后面的两只大眼睛炯炯有神,眼珠忽轮来忽轮去,始终像风中的两片纸钱,根本看不清他内心的风向。在全市县区长中,王启明嘴巴能说,点子多,故事也多。工作不管做得怎么样,反正经验老早就一二三甲乙丙地汇报上去。市里有时开会,王启明发言毕,别的县区长就说不出子丑寅卯了,要么顺着王启明思路拾他牙慧,要么想超越却说得不着边际。因此,市里领导有意无意在大会小会上表扬王启明,说领导干部不仅要有干事的愿望,还要有干事的本领,更有成事的经验,要多向王启明同志学习,要成为一个既有思想又有理论高度的领导干部。不管市里领导有没有什么明确指向,反正坊间早把王启明前途看好,当作未来副市长的人选了。王启明不仅个人能力强,而且后台也硬。父亲是退下去的财政局长,母亲是退下去的公安局政委。虽然都是退下去了,但余威还在,关系还在,影响还在。父母培养的、同事过的人现在正当劲,省市县三级都有,办什么事,老头子老婆子一个电话,搞定。王启明在市里算是真正的“太子党”和公认的才子。他热衷于政治很有些年头了,高中毕业连考两年都没考上大学,靠着爸爸的关系进了财政局工作。最早也就是在财政局招待所里端茶倒水抹桌子,因嘴甜,腿快,手勤,心细,上下都觉得王启明挺可爱。但其实王启明野心勃勃,他制订了一个人生奋斗的“十个五年计划”。按照他的规划,一年一小步,五年一大步,向上走,不停步,抓住梯子走云步,从小小临时工,到第五个五年计划期间就干到县长,第六个五年计划期间干到市长,第七个五年计划期间干到省长,以此类推,越往上越快,在第八九个五计划期间,按照他的计划,就该进中央了。但还算他明智,再往上就没敢落在纸上。当时同事以为他小子做梦。一个临时工不说离省长有多远,就离县长那也差得有十万八千里呀。临时工想跟局长搭句话,都比登天还难,王启明居然敢在第五个五年计划期间就想县长的位置。当时发现王启明五年计划的人无不笑话王启明不知天高地厚,但王启明说,“世上的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想得到,才能做得到。没想法,永远做不到。”二十多年过去,王启明居然踩着他的五年计划一步一步走过来,步步都达到,有时还提前达到了目标。奇怪不奇怪?难道充满许许多多不确定因素的人生道路是自己可以预先设计好的?如果不是王启明未卜先知,那么就是他骨子里深谙为官之道。难怪有人说,王启明天生就是当官的料。他的五年计划故事在运河市传得几乎家喻户晓,至今还成为极少数官迷们效法的楷模。

    王启明的精明之处就在于见事早,行动快,办法多,黑白都来,荤素俱全。他最有名的两句话,一句是,“提拔一次就遭受一次打击。”提拔和打击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当上县长时在政府办公室全体同志会上说这话时,政府办的秘书们揣摩了半年也没揣摩明白。另一句是,“你不日他亲妈妈,他不叫你亲爸爸。”这话好懂,这话也毒。就是对人要狠,把对手要往死里整。鬼怕恶人,好人怕坏人。王启明就是要让人怕他。当官没人怕还算什么屁官!这就是王启明的为官哲学。王启明这两句话也成为他的经典语言。尤其是后一句,至今还常挂在嘴上。但说归说,王启明不是对所有人都一定要置人于死地的。用得着的,他点头哈腰,比谁都能装孙子。用不着的,他眼睛瞥都不瞥你一眼。现用现抱佛脚,不怕来不及,不怕你不给面子。在王启明看来,这不叫市侩,叫世事通明。他今天找上雪荣的门上来,不是没道理。掂量一下,节能减排,行政首长负责制,一票否决,不可掉以轻心。再掂量一下,求情的话能否说得进去。当然能。王启明是雪荣党校的同学,还是雪清的大舅子。虽然他妹妹王丽与婆婆陆爱侠关系不好,王启明有所耳闻,但世上能有几家婆媳关系融洽的呢?与雪荣即使算不上亲戚,就是同学关系也比别的县区长说得进话吧。因此,王启明抽空拜访一下雪荣,通融一下关系,表明一下态度,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雪荣并没把王启明引上楼到自己的办公室,用意也十分明显,不给王启明说话机会。她对王启明这样的人天生反感。不是因为他妹妹待婆婆不好,而是在雪荣看来,王启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八面玲珑,九腔十八调,活脱脱的变色龙。两片嘴皮子噼哩啪啦的,其实肚子里没什么货。更重要的,她不会因为王启明是同学加亲戚就放弃原则,轻松答应他在运阳县减排问题上高抬贵手。事实上,雪荣非常清楚,运阳县的减排工作一塌糊涂。王启明全国各地跑招商,名为招商,实为游山玩水,根本没拿减排工作当回事,连什么叫COD都闹不明白。他最有名的工作思路是,满天星星不如一颗月亮。什么意思?就是凡事抓亮点,抓重点,抓纲。纲举目张,一俊遮百丑,一好百好,别的都可以忽略不计。

    “老同学,到你门上就让我站在这里说话?”王启明在楼梯口和雪荣一句正话没说,全在打哈哈。想说正事,说不了。楼梯口说话,楼上楼下全听得见。王启明当然不会说正事。他想到雪荣的办公室里说。雪荣看看表说,“我真的有事,下次再约,好不好?”王启明居然绕开雪荣,自己先上楼了。“天塌下来我今天也要到你办公室坐一会。”雪荣笑笑,跟着王启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放下提包,给王启明取水。“我这里有水。”王启明坐到雪荣对面的沙发上,从自己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不锈钢杯子,拧开盖子,呷了一口,嘴唇上沾两片茶叶。雪荣回坐到自己的办公桌边,面带微笑,看着王启明,没有说话。她知道,跟王启明说话可要留意,他的脑子转得快,弄不好会让他钻了空子,把自己套进去。王启明又呷了一口茶水,把沾在嘴唇上的茶叶吹进茶杯,把茶杯放回包里,顺手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打开,放在腿上。“我来向你汇报一下运阳县的节能减排工作,今年以来,我县认真落实全市节能减排工作会议精神,狠抓各项措施的落实,主要采取以下几条措施……”雪荣挥手打断王启明的话,“你别说那么多了,我没权力听你汇报,一方面,节能工作不在我这儿,在经贸委,你不必向我说节能工作。另一方面,现在说工作抓得如何如何,为时尚早,出水才看两腿泥,运阳县减排工作抓得怎么样,马上考核就能见高低了。”王启明合上笔记本说,“好,你放心,运阳县决不给你脸上抹黑。同时,我想请老同学看在亲戚分上多支持我的工作。”雪荣笑笑说,“王县长,支持是相互的,也请你理解和支持我的工作。”王启明镜片后面的两只大眼睛转来转去说,“有你这话就好,相互支持。我会配合你搞好年底考核验收的。”雪荣重新拎起包说,“中午找几个老同学陪你坐坐?”王启明知道雪荣下了逐客令,忙拉上提包的拉链,“下次吧,王丽请咱们三口到她那边吃饭哩。”王启明有意把妹妹抬出来,至于有没有请吃饭的事情,无所谓。雪荣没再客气,走在王启明身后,顺手锁上门,下楼。

    在楼下停车场,雪荣向王启明挥手告别。王启明已经打开自己的车门,却没坐进车里,只把手里的包往车里一扔,突然跑向雪荣。雪荣已经趔身要坐到车里去了,看他跑过来,又不得不站到车外,关上车门。王启明跑到雪荣身边,却又回头向离车远一点的地方走去,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雪荣跟了过去问,“还有什么事?”王启明小声说,“听说你家婶子快退休了,想让你妹妹改行从政。这是大事。不容易。不过,什么事也难不到老同学你。如果用得着我的话,你不要客气。有些事情我还是能说上话的。”雪荣听了先是吃了一惊,家里内部的事情,王启明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呢?然后是淡然一笑说,“哪有这事啊,用着老同学帮忙,我不会不去麻烦你的。”王启明诡谲地一笑,“相互支持。”说完便走回自己的车里。

    这事肯定是哥哥雪清说出去的。雪荣给雪清打手机,“什么事你能不能不要对王丽说呀,你实心巴巴对她掏心窝子,把家里的事告诉她,她给你分忧了吗?尽添乱子。我问你,妈妈退休想把雪梅拔出来从政的事是你告诉王启明的吧?”雪清委屈说他根本没有告诉王启明。雪荣气不打一处来,“告诉他妹妹还不等于告诉王启明,说不定马上全市人都知道了,狗肚搁不住四两油!”雪荣挂了手机,心里来气。雪梅从政的事八字没见一撇就让王启明踩了脚后跟,看他那神秘样,哪像是相互支持帮着丁家,分明是告诉雪荣,你丁家要想做成这件事,只能采取不地道的手段,而他掌握着你家的秘密,这不分明是要挟吗?雪清这头驴,难怪妈妈不喜欢他,分不清敌友好坏,今后不能给他知道得太多。本来不想多问雪梅改行从政的雪荣,经王启明这一点,把妈妈说的话重新掂量了一下,决心协助妈妈把雪梅从中学里拔出来。王丽不是到处编排丁家,想看丁家今后的笑话吗?就让她瞧瞧,在运河市没丁家办不成的事情。

    就在这天,雪荣突然收到一条信息。“你是同学们的骄傲。祝愿你官运亨通,平步青云,家庭幸福,天天快乐!”非常平常的一条信息,但是雪荣看完后突然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有一丝丝温暖,有一丝丝欣慰,更有一丝丝惶恐。因为这条信息是任光达发给她的。她思考再三,还是和回复所有发给她的信息一样,回复了一条:谢谢!

    任光达,雪荣前男友的名字。有十六七年没有音讯了,怎么在这个时候给她发来短信?他在哪里?这些年他过得好吗?难道他就在运河市?雪荣感到在茫茫宇宙下,有一双眼睛始终在盯着她,自从分手就一直没放弃过她。那双眼睛再熟悉不过了。这些年,每当跟陈利民闹别扭,雪荣眼前都会浮现那双眼睛。

    定格在雪荣脑海里的那双眼睛充满爱怜和哀怨。

    那年暑假,雪荣已经工作。还在大学读书的任光达找到雪荣,商量他们两人的事情。雪荣与任光达恋爱,书信不断。但一直没告诉家里人,任光达更没和雪荣家人见过面。任光达向雪荣提出来,要见雪荣爸妈,但雪荣一直不敢向妈妈陆爱侠张嘴。她最了解妈妈,嫌贫爱富,并且从不隐瞒这个观点。任光达虽然家在农村,可毕竟是大学生,不会再在土地拱食的,妈应当可以同意了吧。当时,大学生是天之骄子,令人羡慕。雪荣就理直气壮地把任光达带回家去了。陆爱侠下班回家,戴着眼镜的精瘦的任光达站起来叫了一声“婶婶好”。陆爱侠脸一寒,没理睬任光达。雪荣在一旁介绍说,“妈,他就是我同学任光达。”陆爱侠突然伸出手去握了一下任光达的手,然后坐到任光达身边的凳子上,“小任啊,你跟雪荣是同学,我早知道。但我告诉你,我家雪荣找对象不会找一个农村人的。”任光达脸红脖子粗说不出话来。雪荣替他说,“妈,光达早就不是农村人了。”陆爱侠打断女儿,“你懂什么,农村人就是农村人,给他个龙袍穿上还是农村人。”任光达不紧不慢话里带刺说,“据说婶婶家刚转了户口不久。”陆爱侠笑笑说,“正是因为我也是农村人,我才不能让我的孩子再走回头路。我刚从土里拱出来,雪荣你再一头扎进土里,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你们俩不能走到一起,除非我死了!”陆爱侠掼上门走出去。雪荣气得哭了。妈妈这么伤害任光达,让雪荣非常难过。但是,雪荣没有更大的勇气去义无反顾地继续爱任光达,而是向任光达提出,“咱们今生今世做最好的朋友。”任光达晃着低头哭泣的雪荣说,“不,我要娶你!”雪荣始终摇头,最后推开想拥抱她的任光达。当她抬起头看自己心中的恋人时,她看到了那双充满爱怜和哀怨的眼睛,并从此珍藏在她的心里,一晃十七年了。

    十七年,天各一方;十七年,音讯全无。十七年,彼此都改变了多少?当十七年来第一次收到任光达署名的信息时,雪荣心慌意乱了。

    让雪荣坐立不安的事还在后头。

    雪荣回复任光达的信息不一会,任光达直接打雪荣手机了。收到任光达的信息时,雪荣仔细看了信息的地址,并没有保存号码,因为她担心这个陌生的号码说不定哪天让陈利民查了去,不知又会闹出什么事来。陈利民暗地里偷看雪荣的手机信息和来电记录,雪荣不止一次发现了。有一次,雪荣当场发现丈夫在摆弄自己的手机,顿时火冒三丈,和陈利民大吵一顿。陈利民说,“你心里没鬼怕我看你手机干吗?”雪荣骂丈夫是卑鄙小人,自己到处偷鸡摸狗拖荤拉腥的,还整天怀疑别人。雪荣去夺手机,陈利民不给,还当场回拨了雪荣手机上的一个陌生号码,结果对方是一个女局长。陈利民没有话说了。雪荣夺下手机狠狠地摔在地板上。手机在地板上跳了个三级跳,解体了。从此,换了新手机后的雪荣不敢轻易撒手,更不敢保存陌生来电号码。虽然工作很不方便,有时对方接通电话非常热情,自己还弄不清对方姓名职务,不免尴尬,但只要能保持家庭平静,雪荣忍了。任光达给雪荣发信息的手机号码,雪荣牢牢记在心里。看到来电显示是任光达的号码,雪荣摁了“正忙”键,挂了手机。

    当时雪荣正在一个会场,手机是在振动上的。掐了任光达手机后,雪荣镇定一会,专心致志看着主席台。刘万里书记正在部署全市的社会事业体制改革工作。他要在全国率先“两保三放”。即保义务教育,保医疗保险;引进民间资本,放开学前教育,放开学历教育,放开社会医疗。说白了,就是把学校、医院统统卖掉。如此大胆的改革,听会的人无不胆战心惊。雪荣看上去专心致志,实际上心思早不知飞哪里去了。她平静地坐了一小会,手握手机,起身走出会场。

    雪荣刚出会场,手机又振动了。雪荣快步走向楼道的一头,在尽头的一个窗子前站住了。一手接听手机的同时,另一只手推开窗子上的玻璃。一阵寒风吹进来,雪荣感到特别凉爽。

    “是丁局长吧?”任光达似乎在高速公路上,手机里有一股呼呼的风声。

    雪荣平静地回答,“是啊,你是哪位?”

    “我是任光达啊,哈哈,老同学,久违了。冒昧给你打电话,两层意思,一层问候你,没想到你当局长了。另一层呢,请你帮个忙,我想在运河市投资买厂。哦,电话里说不清,还是见个面吧。可以赏光吗,丁局长?”

    雪荣静静地听。她听出来了,任光达声音没怎么变,虽然是夹杂着普通话的运河话,但听起来还是那么富有磁性。不过,说话的语气明显变了,变得让雪荣摸不着头脑了。她担心的缠绵悱恻、凄凄楚楚根本没有。既然公事公办,那雪荣自然也不会那么小家子气了。“好啊,怎么,成大老板了?回报家乡了?欢迎啊!约个时间谈谈吧,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尽力。运河市早就提出,为客商服务无条件,无障碍,无阻力,无时间,要是我服务不周,你去市委市政府领导那里投诉我。”

    “好,哪敢投诉老同学呀。我在开车,那咱们晚上就到半岛会所见面聊聊吧,嗯,多少年没见了,挺想的。”

    雪荣爽快地答应了任光达。她挂了手机,又在窗口迎着寒风站了一会,才回到会场。

    任光达在人间蒸发突然又出现在运河市,出现在雪荣的生活中,会给运河市和雪荣带来怎样的改变?雪荣没想那么多。她想,既然彼此都能把过去的那段情感放下,那么她雪荣就能像分手时所承诺的那样,跟任光达做世上最好的朋友。但那段情感会不会像深埋在土壤里的种子,一旦见到了空气阳光便会重新发出新芽?谁也不敢保证。起码雪荣自信是有自持力的。她会撇开曾经的恋爱关系,而把任光达当作一个客商接待,当作客商服务。正巧,明年的招商引资任务即将下达,雪荣正在犯愁哩。任光达投资买厂正是雪中送炭。招商引资,早已虎狼遍地,刺刀见红了。运河市更是把招商引资作为第一政绩、第一能力、第一水平来严格考核的,而且与个人的政治前途紧密挂钩。雪荣非常幸运,今年的招商引资项目,完成没问题。但明年呢,明年的项目在哪儿,一点影子都还没有。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不超前筹划明年项目,到明年手忙脚乱就会扑空,就会现原形。刘万里可是六亲不认的,说声捋下你局长就跟掸掉衣袖上一粒灰尘一样。因此,任光达到家乡投资,送上门的项目,雪荣自然不会放过。至于任光达要买的哪个厂子,有没有人早已盯上他,雪荣一无所知。而要争取任光达成为自己政治上的合作伙伴,雪荣急切地想见见任光达了。

    冬天黑得早,还在上班时间就不得不亮灯办公。雪荣开完会回到办公室,处理完当天的工作,给陈利民打个电话,告诉他,晚上接待客商,不回家吃饭了。儿子陈列晚自习回来,让他用微波炉热点五香牛肉吃。如此等等。陈利民支支吾吾答应着。雪荣跟陈利民的关系总是好好坏坏,没定数。好了,日子风平浪静,回家不回家,说一声,通个气,活得透气,彼此融洽。不好了,脸不脸,腚不腚,形同路人,谁也不理谁,更不会通报彼此的行踪,两个星球似的,转不到一块。即使夜晚回到一张床上,还是没一句话。眼下,陈利民没找雪荣岔子,雪荣过了好长一段舒心的日子了。但就在这时,任光达出现了。雪荣不能不多个心眼,既要加强与任光达合作,更要小心翼翼呵护着自己家庭的这份宁静,竭力延长风平浪静的日子。日子就像刚出炉的钢条,雪荣谨小慎微地用力敲击它,抻长它,并且时刻担心会刺伤眼睛,灼伤身体。但要抻长这条钢条太难,谨小慎微的敲击根本不起作用了。

    下班了,办公大楼的窗子灯光相继熄灭。雪荣给陈利民打完电话,去室内洗手间补了妆。走上官场以来,雪荣始终保持着旺盛的朝气和活力出现在任何场合。哪怕是例假期间,她都不会让面容憔悴。既使有点萎黄,也不能没有精神。尽管她在女人中不算漂亮,但她的巧手淡妆总能把自己打扮得落落大方,精明强干。靠着她的精明强干,而不是靠女人特有的漂亮温柔,她在官场上牢牢站住脚跟。雪荣是大楼里最后一个下楼的。坐进车里时,雪荣关了手机,她可从来不关手机的。根据市委要求,她这一级领导干部根本不能关手机,但雪荣这次破例关了手机。她想把一段时光留给自己,静静地享受重温旧梦的新鲜和心悸的感觉。

    半岛会所是一家浙商投资经营的高档休闲娱乐场所,位于运河市繁华的闹市区,三十层高楼成为运河市的地标性建筑,在城市乃至数十里外的乡村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到它挺拔伟岸的身姿。夜晚,通体透明的建筑更像婷婷玉立的美女吸引着众人的眼球。但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走进去的,尽管白天它借着阳光把影子匍匐在众人脚下,晚上借着黑夜把影子倾覆在运河水里。但它却是越来越多的老板出没的地方。运河市的政府官员一般也很少光顾半岛会所,雪荣更是一次也没有来过。当她坐车赶到半岛会所楼下,看到广场上停满各种名车,她对这次约会充满好奇。她告诉驾驶员,“你可以回家休息了。”走下车,目送自己的车开下门厅,上路远去,她才去寻找任光达。

    雪荣并没有看到任光达,进进出出的男女多得很。男人们一个个非常绅士。女人则多是一些衣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子。雪荣相信自己不会认不出任光达,他的形象从来都珍藏在雪荣的心中。但是雪荣不敢保证,十七年后的今天,任光达还能认出自己。她对每一个经过自己身边的男人几乎都保持着微笑。幸好没有熟人。否则雪荣会非常难为情的。她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徘徊,仰脸看了下直达六楼的天井,天井垂挂的八条巨幅红缎,每一条上都印着祝福的白字标语。天井周围是螺旋形上升的长廊,依稀看得见服务生出没的身影。四驾观光电梯活塞般上上下下,电梯里挤满了人。雪荣见过世面,但这里开业半年多她还真的没来过。她等得有点着急,想打开手机与任光达联系一下,免得对面不相识而尴尬。就在这时,一个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男人腆着肚子走过来,微笑着远远地向她伸出手来,“你是雪荣吧?”雪荣一眼就认出发福了的任光达,但任光达不敢认雪荣了。看来自己是老了,起码是变化太大了。雪荣伸出手去握了一下任光达的手,脸腾地一下就红了。雪荣没有从任光达的眼睛里看到那副爱怜哀怨的眼神,只感受到一般朋友似的礼貌,多少有点失望。但她在提醒自己,难道你想找回十七年前的浪漫吗?

    不能。

    任光达转身走在前面,雪荣跟在后面。任光达说,“你变化挺大,我差点认不出来了。”雪荣下意识地用手摸一下自己的脸,“有什么变化,就是变老了。”任光达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变得更像一个女强人了。”走进观光电梯,电梯里人多,他们谁也不理谁。任光达摁下三十层。

    在三十层走出电梯,他们走进一个靠近运河的包厢里。包厢很大,有沙发,有电视,是一个既可以喝酒休闲又可以唱歌娱乐的地方。可能任光达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包厢里有一股烟味。雪荣进门就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任光达把窗子打开了一点。浩浩天风把窗帘刮得翩翩起舞。雪荣又是一个寒噤,任光达迅速关严了窗子。一进门雪荣就看到了,包厢里的长方形桌子上早已摆着红酒瓜子水果和巧克力。她想起许多电影电视上情侣约会时的情景,原来以为那都是瞎编的,没想到在运河市就有这样浪漫的地方。走进这样的地方,想不浪漫都不行,她不禁心潮澎湃。任光达示意雪荣坐到他的对面,然后拿起一瓶红酒,先给雪荣面前的高脚杯里浅浅斟了一点,然后再斟自己面前的杯子。雪荣没有阻拦任光达斟酒,因为她能喝酒,一般的女人还喝不过她。这一点任光达不会了解,他们相恋时从没有喝过酒,这些能力全是后来进入官场上挖掘和锻炼出来的。雪荣的眼睛看着窗外。窗外的运河市灯火阑珊,从脚下流过的大运河在两岸景观灯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水面上来往的运输船队的灯光萤火虫般地飞来飞去,再向远眺就是漆黑一片,那里是无边无际的乡村了。任光达举杯耐心地等着雪荣从眺望中收回目光。雪荣感受到天上人间美好的同时,感受到与任光达坐在一起的平静和幸福。她举杯去碰了一下任光达的酒杯,送到唇边轻轻地抿一口,醇香的高档红酒沁人心脾,顿时令人心旷神怡。

    “老同学,说来听听,这些年你都做什么去了?”

    雪荣反客为主地问任光达,这是她想知道的,同时透露出,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关注着对方,只是对方隐藏得太深,自己一直打听不到。她的快人快语,雷厉风行是任光达早就知道的。即使在这样浪漫宁静的场所,雪荣也不可能沉浸于缠绵悱恻的儿女情长之中。何况在她看来,坐在对面的前男友早已不是她心目中的秀气小伙子,完全像一个精明富态的成功商人。那些情意绵绵的软话分明会显得顾影自怜,而且矫揉造作。因此,雪荣开宗明义,不喊名字,直接叫任光达“老同学”。一下把两人之间的关系厘清了。

    任光达似乎有点猝不及防,吞吞吐吐地说,“没做什么,一直在瞎混。四年大学学的是火电专业,分配到一家发电厂干了两年,后来就倒煤了。”

    雪荣吃惊地注视着任光达,“倒什么霉了?”

    任光达笑笑说,“不是倒霉,是倒腾煤炭。”

    雪荣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大笑声中端起酒杯喝下一大口。

    任光达继续说,“这一步走得太险了,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国有企业技术工人,四年大学算是白上了,整天跟煤贩子混在一起,你想想是什么层次。”

    “但是你捞到大把大把的钞票了,不是吗?”雪荣听出来了,任光达回避谈钱,其实,他最在意钱。还在上高中吃中饭时,雪荣没少给他垫过菜汤钱,有时还偷偷买点肉夹给任光达。让钱憋得失去尊严的人一定会拼命捞钱的。

    “不错,这些年挣了点钱,”提到钱,任光达腰杆挺了起来,而且还伸了一下懒腰。

    雪荣说,“就一点钱?怕什么,老同学又不会向你借钱。”

    任光达又笑了,“哎,真的不多,也就四五千万吧。”

    雪荣站起来了,“四五千万?你小子还想要多少!好了,我知道了,你现在是咱们同学中最富的家伙了。怎么办吧,回老家来光宗耀祖来了,要不要把老同学都招呼到一起来,让你松松腰包?”

    任光达听雪荣这么一说,赶忙站起来,顺着雪荣的目光向窗外看去,同时向雪荣摆手,“不不,低调低调。没钱日子难过,有钱的日子更难过。没钱的时候喝碗菜汤都快乐得要死,有钱了,快乐却越来越少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有四五千万还想四五千亿,还想成为比尔·盖茨,成为巴菲特,心越来越黑,当然没快乐了。不像咱们,没钱,过得挺快活。”

    任光达一直看着雪荣,目光里充满着疑惑,却没有爱怜,更没有哀怨。他深邃的目光想探清雪荣心底的秘密,但似乎一直没发现雪荣情感的真实面目。他不得不对雪荣的反复无常的话语表示怀疑,“真的挺快活?”

    雪荣强忍着内心的痛苦回答,“真的。”

    “那我就放心了,来,祝福你,干一杯。”

    雪荣喝光杯子里的红酒,转过脸去。她快支撑不住自己了。本来她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包裹起来,像把鲜活的一颗心包裹成一只铅球掷出去,但凭着没有底气的力量怎么也推不远,时刻担心落在地上暴露出来。当任光达怀疑的目光刺向她时,她那最脆弱的灵魂便颤抖起来,震荡全身,差点不能自持。最痛快的事情就是伏到任光达的宽厚肩膀上痛哭一阵子,在这远离尘嚣的半空中,在这曾经留下刻骨铭心恋情的男人面前,把自己外强中干的脆弱灵魂赤裸裸地暴露给黑夜,暴露给曾经爱过的人。但是,这种饮鸩止渴式的一时冲动会给自己未来的人生带来什么后果呢?把自己的痛苦向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倾诉是不是意味着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呢?而这个愿意并渴望倾听她倾诉的男人是不是值得信赖呢?即使值得信赖,那么值得你去终身依靠吗?不可能。那么你有什么理由向一个同学诉说自己的痛苦!雪荣就手拈过一张面巾纸揉了揉眼睛,抹去差点盈出的泪水。

    雪荣关上差点打开的心扉,重新戴上面具说,“你说想到家乡来投资买厂,买哪家企业呀?”

    “怎么,这么急着跟我谈生意了?”任光达似乎还想叙叙旧,比如同学中都有哪些不了解的新鲜事。

    但是,雪荣真的对叙旧没多少兴趣了,她怕投入感情,越陷越深,因为一旦投入,她便不能自拔。她说,“哎,我到处花钱跑出去招商,现在,真正的大老板就在面前,我还不抢抓机遇,不把你揪来投资,我傻啊!”

    任光达拈几个瓜子在手上,慢条斯理地嗑起来,一副故作轻松的谈判者的样子。雪荣也抓一把瓜子嗑起来。嗑瓜子是许多女人的拿手好戏。可惜,雪荣几乎不会嗑瓜子。她嗑了几颗,嘴里到处是瓜子壳,只好改用手剥。她忽然意识到,红光满面的任光达具有一个成熟商人的老奸巨猾。任光达说,“我要在运河买厂投资,不是咱们俩说了算的事情。但我可以给你透个底,我想把运河热电厂买下来。”

    雪荣大吃一惊。

    那是运河市区唯一一家热电厂,属国有企业,为市区五六百家企事业单位供气。但就在今年上半年,因为煤价飞速上涨,电价气价不涨,厂子难以为继。市委市政府一直为热电厂的事情头疼,财政补,无底洞,填不满,一开就亏。不补,一停就带来社会问题。且不说热电厂五六百号职工稳定问题,单说五六百家用气的企事业单位断气就不仅是个稳定问题,而且直接关系到运河市GDP是升是降的大问题。好不容易捧着哄着走到今年上半年,实在撑不下去了。哗啦,突然在一个早上热电厂停产了,运河市区断气了。怎么办?赶快号召大家上小锅炉吧,财政给予补贴。呼啦一声,辛辛苦苦挨家挨户拆掉的小锅炉又遍地开花上起来了。雪荣傻眼了,找到当时的市委书记摆理。诉说SO2和COD增排多少多少。当时的市委书记批评雪荣,“是COD重要,还是GDP重要?是SO2重要,还是稳定重要?拎不清谁轻谁重,有没有政治头脑!”雪荣遭到迎头一棒,哑口无言,只好听之任之。运河市的减排任务要是能完成,那才见鬼了呢。现在,任光达轻松要把热电厂买下来,雪荣预感到难度相当大。

    “你捅那马蜂窝干吗?”雪荣不想把真相告诉任光达。

    但任光达什么都知道,他说,“你看是马蜂窝,我看是块宝啊。在中国大地上,你还能找到几家国有企业没被买走的?运河市还有这块宝,我不来抢,别人也会来抢的。”

    雪荣说,“不错,谁都知道它是个好东西。可它现在谁都不敢碰,牵一发动全身。你一旦陷进去就拔不出来了。”

    任光达说,“在外闯荡这么多年,我摸到一条规律,只要政府想干的事,没有干不成的。我没什么本事,但我可以调动政府帮我。只要把关键的人摆平了,什么事情都好办。只要能让我买下热电厂,我就能搅动运河市全市的经济。”

    雪荣听得毛骨悚然,久久没说话。

    “想吃点什么,来份牛排可以吗?”任光达问。

    “你吃吧,我一点不饿。”

    任光达招呼服务生,要两份牛排上来。雪荣拿起刀叉切下一小块嚼着。任光达胃口很好,把一大块牛排挑在叉子上,直接咬起来。

    “丁局长,我可是在为你完成减排任务的。你要帮我。”任光达对他雄心勃勃的收购计划依然兴味十足。

    雪荣说,“要是热电厂能恢复生产,那运河的减排指标肯定下来。但是,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任光达眼睛到处看看,然后小声说,“这个项目拿到手就是财富,国家已经不再新批热电项目了。我想请你入股,咱们一起投资买下来。”

    雪荣谨慎一笑说,“我哪有那么多钱买厂呀。”

    “要不了多少钱,提提折旧,去去债务,那厂值不了多少钱。说不定,验资以后还倒找给我钱哩。”任光达说得非常轻松。

    “他们少你钱?”

    “这么多年用我的煤,欠我两三千万的煤钱没还呢。”

    雪荣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这么多年热电厂用任光达倒的煤,她居然不知道。既然这样,那任光达这么多年可能从没跟运河市断过线喽,可她怎么这么多年就没看到过他,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呢?她还一直以为任光达从人间蒸发掉了呢。他这么突然冒出来天降大任般地要搅动运河的全市的经济,简直神出鬼没。一个个谜忽然涌上雪荣脑海,解不开,化不掉。雪荣问,“那热电厂的倒闭与你有关?”

    任光达连忙摆手,“没有关系。完全是市场行为。”他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不想入股不是因为没钱,是怕影响自己的政治前途。这样吧,雪荣,说句实话,运河市招商引资都走火入魔了。刚听说我买厂,那么多领导就跟我套近乎,争得头破血流,逼我表态,要我的项目算作他们的招商引资指标。我想,我要成全也成全老同学你,别人我都不考虑。”

    雪荣举杯,“谢谢你,运河市环保局一定给你做好帮办服务工作。”

    任光达举杯,“说谢就外气了,来,干!”

    放下酒杯,任光达提议,“吼两嗓子?”说完,去拿过两只无线话筒,递一个给雪荣。雪荣还坐在桌边,接过话筒,有点犹豫。任光达招呼服务生打开电视点歌。“你喜欢唱什么歌?”

    雪荣说,“谈不上喜欢什么歌,有时陪客人瞎唱唱,你想唱什么歌,随你。”

    “《同桌的你》,怎么样?”

    “可以。”

    音乐响起,两人眼看着屏幕,跟着节拍,唱起来。唱着唱着,任光达把目光转向雪荣。

    雪荣的目光却一直注视着屏幕,唱得非常投入。像她对待工作对待人生的态度一样,她不想在任何哪怕是非常小的一件事情上丢脸。在任光达面前,她更不会甘拜下风的。屏幕上人到中年后的男女不时回忆起同学时天真烂漫的情景,熟悉的画面勾起雪荣许多美好的回忆。不断变幻的光影把她的脸照得丰富多彩。任光达深情的目光在变幻的光影中想穿过时光,捕捉到雪荣澎湃的心跳,非常困难。

    合唱结束,雪荣兴致很好。主动到点歌台动手点了《天路》,放开喉咙吼起来。专心致志唱起歌,一时间什么烦恼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听着雪荣的歌声,任光达不时向雪荣竖起大拇指,有时还为雪荣鼓掌。只是孤掌难鸣,看得到夸张的鼓掌动作,却听不到声音。

    最后,任光达又提出要合唱一首《心雨》,雪荣同意。这首歌没唱完,雪荣就跑出了包间。

    “我开车送你回家。”任光达跟在雪荣身后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