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万分不情愿地着手去见塔克顿太太的工作。尽管金乔鼓励我,我还是不觉得那么做有什么好处。首先,我就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个工作,我怀疑自己是否能适当表现该有的反应,而且心里也一直有做戏的感觉。
金乔却用她所能表现的最惊人的效率,在电话中向我指示:
“简单得很,那是一栋纳许式的房子,跟他平常的作风不大一样,是他近哥德式的幻想作品之一。”
“那我又凭什么理由想去看呢?”
“因为你要写一篇有关建筑家风格改变所带来的影响的文章。”
“听起来好假。”我说。
“胡说,”金乔精力十足地说:“碰到学术性的题目,就必须提出最难令人相信的理论,而且要由最不可能的人,用最严肃的态度去写。我可以引很多胡言乱语给你听。”
“所以你去要比我去适当多了。”
“你错了,”金乔说:“塔克顿太太可以在‘人名大辞典’里查到你的名字,而且留下良好的印象,可是她在那里面就查不到我。”
我还是不大相信,只是一时词穷,无以为对。
我跟布莱德利先生面谈之后,金乔和我曾经一起见面讨论过。我觉得这次碰面很不可思议,金乔却不觉得。事实上,她觉得相当满意。
“这么一来,我们就有把握自己不是胡思乱想了。”她指出:“现在我们确实知道,有一个专门替人除掉眼中钉的组织存在。”
“用超自然的力量除掉!”
“你的思想太顽固了,都是西碧儿戴的那些假护符骗了你。要是,布莱德利先生是个假星相学家,你还是不会相信。可是他既然是个卑鄙又实实在在的小法律骗子——至少你对他是这么形容——”
“事实也差不多。”我说。
“那么整件事就有头绪了,不管听起来有多不可思议,可是‘白马’的那三个女人确实掌握了一些东西。”
“要是你那么肯定的话,又为什么要我去找塔克顿太太呢?”
“以防万一啊,”金乔说:“我们知道塞莎·格雷‘自称’她有什么本事,知道跟金钱方面有关,也知道三个受害者的姓名,现在我们所希望知道的,是更多有关她们顾客方面的往来情形。”
“要是塔克顿太太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他们的顾客呢?”
“那就只好从其他方面调查了。”
“可是我很可能把事情弄砸。”我悲哀地说。
金乔说我不该把自己想得那么糟。
于是,我就这么来到凯洛威园的前门。它外表看来一点都不像我想像中的纳许式屋子,从很多方面来说,都像是一座小型城堡。金乔本来答应替我找一本有关纳许式建筑的近作,可是到现在还没拿来,所以我只好装备不足地来了。
我按了电铃,一个看来精神不太好,穿着羊驼呢外套的男人打开门。
“你是伊斯特布鲁克先生吧?”他说:“塔克顿太太正在等您。”
他带我走进一间陈设华丽的起居室,但却给我一种很不协调的感觉。东西全都很昂贵,可是却显得没什么格调。墙上有一、两幅好画,可是也有很多很糟的画。有很多黄色的织锦,就在这时,塔克顿太太来了,我便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
我不知道自己来的时候到底抱着什么期望,可是却感受到一种完全不同的情绪。这儿一点也没有邪恶的气氛,塔克顿太太也只是个很平凡,将近中年的妇女,不特别有趣,我想,也不见得有多好。唇上虽然涂着厚厚的唇膏,却看得出嘴唇很薄,脾气也不好。下颚略向后缩,眼睛是浅蓝色的,看起来好像在评判所有东西的价值似的。她是那种舍不得多给挑夫和衣帽间侍者小费的女人。世界上有很多这种女人,只是多半不及她穿戴打扮得那么漂亮。
“伊斯特布鲁克先生吗?”她显然对我的来访相当高兴,显得有点滔滔不绝,“真是‘太’高兴认识你了,没想到你会对这栋屋子有兴趣!我当然知道屋子是约翰·纳许建造的,因为先夫告诉过我,可是没想到像‘你’这种大人物也会对它有兴趣!”
“喔,你知道,塔克顿太太,这栋屋子和他平常的风格不大一样,所以我——呃——”
她替我省了继续说下去的麻烦。
“我对建筑那些的实在很外行,希望你不介意我太不懂”
我当然不介意,甚至还求之不得呢。
“那些实在都太有意思了。”塔克顿太太说。
我说其实我们专家反而对自己所研究的题材很厌烦,很不感兴趣。
塔克顿太太说她不相信是真的,又问我愿意先用茶还是先看看屋子。
我说也许先看屋子好点。
她带我四处看看,大部分时间都愉快地滔滔不绝,倒也省得我对建筑方面多表示意见。
她说,我来得正是时候,因屋子就快卖掉了——“先夫既然过世了,我一个人住实在太大了,”——虽然她才向掮客登记了一星期,不过她相信已经有买主了。
“要是屋子空了,我就不大想让你来看了。我觉得真的要欣赏一栋房子,必须有人住在里面,才能表现出它的味道。你说对不对?伊斯特布鲁克先生。”
老实说,我还宁可这是一栋没人住、未经装饰的房子,可是我当然不能那么说。我问她以后是否还住在附近。
“还没决定,不过我会先出国旅行一阵子,享受一下阳光,我最讨厌这种阴沉的天气了。我想我大概会在埃及过冬天,我两年前去过,那里真是太棒了,不过我相信‘你’一定非常了解。”
我对埃及并不了解,也实话实说。
“我想你一定是太客气了,”她愉快地说:“这是餐厅,是八角形的,对不对?”
我说她说得很对,并且夸奖房间的比例设计得很好。看完房子之后,我们回到起居室,塔克顿太太按铃叫仆人送茶点来。送茶点来的,就是那个精神不振的男仆。茶盘上一个大型的维多利亚式茶壶,看来需要好好擦拭一番。
塔克顿太太目送他离开房间时,叹了一口气。
“这年头的仆人真拿他们没办法,”她说:“先夫去世之后,服侍他将近二十年的那对佣人夫妇坚持要走,说他们要退休了,可是我后来听说他们又另外找了工作,待遇非常高。我觉得给佣人那么高的薪水实在很可笑,想想看,光是他们吃的和住的就要花多少钱——别提他们的衣服了。”
没错,我想,的确很吝啬,那对眼睛,还有薄唇——确实代表着贪婪。
想让塔克顿太太开口说话毫无困难,她不但喜欢说话,尤其喜欢谈她自己的事。不用多久,我就对她有了相当的了解。
我知道她五年前嫁给鳏夫唐玛斯·塔克顿,她比他年轻“太多,太多了”。她和他在海边一家大旅馆相识,当时她是桥牌局的女主人。他有个女儿,在附近念书——“想跟女儿把话说清楚,对男人来说实在太不容易了。可怜的唐玛斯,那么孤独……他前妻几年前去世之后,他一直非常想念她。”
塔克顿太太又继续谈她自己——一个优雅仁慈的女人,对这个逐渐衰老而又寂寞的男人产生了怜悯之心。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却始终对他忠心耿耿。
“不过当然,到他真的病重的时候,我自己连任何朋友都没办法交往了。”
我不由得想到,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些不受唐玛斯·塔克顿欢迎的异性朋友?所以他才会立下那样的遗嘱。
金乔替我查过他遗嘱中的条文。
除了留遗产给老仆人、一对外孙之外,他太太当然也有份——很充裕,但却不会多得过份:有一笔信托基金,足够她一生享用了。至于他高达六位数字的不动产,则完全由他女儿唐玛西娜·安在二十一岁或结婚时继承。万一她在二十一岁之前去世,就把她那份遗产留给她继母。看来,他好像没有其他家属了。
我想,这是个很大的诱惑。塔克顿太太是个爱钱的女人……她一直念着这一大笔钱。我相信在她嫁给这个老鳏夫之前,自己一定一直没钱。后来,也许她想到,与其跟一个又残废又老的丈夫长相厮守,还不如盼望他早早过世,她仍然可以享有年轻和巨富。
但是看到遗嘱之后,她也许相当失望,她盼望的不只是一份平庸而固定的收入,她希望有大笔钱旅行,购买漂亮的衣服、珠宝……或者单纯地享受有钱的快感——让钱在银行里堆积如山。
可是,结果那个女孩子却继承了所有钱!那个女孩子成了富有的女继承人,她很可能不喜欢她的继母,由于年轻,又不顾一切地表现出来。她就要继承那笔巨富……除非……
除非?这个理由够了吗?我真的相信那个褐发、美丽,那么从容地谈些陈腔滥调的女子,会向“白马”求助,让一个年轻女孩送命吗?
不,我没办法相信……
可是,我还是得做我的工作,于是我突然开口:
“我好像跟你继女见过一次面。”
她有点惊讶地看着我,但是却没什么兴趣。
“唐玛西娜?是吗?”
“是的,在查尔斯。”
“喔,查尔斯!对,有可能……”她叹口气:“这年头的女孩子真难管!好像谁也管不了她们。她爹在世的时候就很担心,我当然更没办法。她根本不听我的话,”她又叹口气,“你知道,我们结婚的时候,她差不多已经长大了,做了继母——”她摇摇头。
“继母本来就不好当。”我同情地说。
“我给她零用钱——尽一切力量对她好。”
“我相信。”
“可是一点都没用,唐玛斯不准她对我没礼貌,可是她一直很任性,跟她住在一起实在很困难,所以她坚持要搬出去住的时候,我多少松了口气,不过我很了解唐玛斯心里的感觉。她跟一群要不得的人黏在一起。”
“我——多少看得出来。”我说。
“可怜的唐玛西娜!”塔克顿太太伸手理理一绺褐发,然后看着我说:“喔,对了,你大概不知道,她一个月以前死了,脑炎——太突然了。我想年轻人大概比较容易得那种病,真——真叫人难过。”
“我知道她去世了。”我说着站起身来。
“谢谢你,塔克顿太太,这么大方地让我参观你的房子。”
我们握握手。
我走了一步,又转身说:
“对了,我想你大概知道‘白马’吧?对不对?”
她的反应毫无疑问——惊慌,纯粹的惊慌,不但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浓妆之下的脸孔也马上变得苍白害怕。
她尖声说:“‘白马’?你指的是什么‘白马’?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故意表现出惊讶的神情,说:
“喔,对不起,是我弄错了,那是马区狄平村一家很有意思的旧酒店。前几天我和朋友去过,改建过了,不过气氛仍然很够。我‘好像’记得有人提到你——不过也可能是你继女,或者其他同姓的人。”我顿了顿,“那地方——很有名。”
我对自己最后这段话很满意,我从墙上的一面镜子发现,塔克顿太太正在打量我的背影,她显得非常、非常害怕,我可以看出她过几年的模样——那不是一幅讨人喜爱的脸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