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襄王确是逃出了陕西。这次的嫁祸劫美诡谋,百密一疏,他做梦也未料到会败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中?把中海恨之切骨,怎肯罢手?
其实,他是怪错了中海,但他不知是施姑娘从中破坏,甚至还不知有施姑娘牵涉在内哩!
倒霉的中海,无端卷入了江湖是非之中,欲罢不能,每日里提心吊胆,寝食难安。但他决不后悔他认为理该如此,问心无愧。唯一令他心中难安的事,是用飞刀袭击人熊时,误杀了人熊身后的人,眼看飞刀中胸,可能无救,令他心中耿耿。杀人总不是好事,难怪他心中不安。
饼黄牛堡,经古战场和尚原,开始攀登秦岭。
返乡的期限,眼看将过了一半,中海是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飞回故乡。将养了一天,肩伤已无大碍,洒开大步攒程,跟著白衣神君急走。
中海与雍玉并肩而行,施姑娘仍是男装打扮,她走在中海的右首。三人谈谈说说,颇不寂寞。十六名勇士,在后面从容相随。
积雪将解,天候奇冷,罡夙砭骨,脚下举步艰难,但难不倒这些江湖高手,近午时分便到了秦岭的最高峰。
说是秦岭的最高峰并非事实,绵亘数百里横贯陕西境内的山岭,统称秦岭,最高峰该是太白山。
距黄牛铺与大散关之间的秦岭,仅算是秦岭西端的一条山尾而已。只因为这儿是北栈道所经之地,全程以这儿为最高点。高处不胜寒,冷得教人受不了。
最高点有一座小山村,叫做煎茶坪,只有十来户人家,这时像是一座死寂的山村,只有三两缕炊烟随风飞散,令人觉得村中必定仍有人烟而已。
远远地,村口的大道中,三个穿皮袄的修长人影并肩屹立在及径深雪中,像三个堆在那儿的雪人罡风刮起他们的袍袂,这是唯一“动”的物体。
领先前行的白衣神君,神色愈来愈凝重,接近至半里内,他脚下渐慢,扭头向施姑娘问:“小丫头,你能看出那三个拦路的人身份么?”
施姑娘一面走,一面仔细凝视,好半晌方说:“很难看出是谁,身材一般高,脸目不易看清。”
中海剑眉深锁,插口道:“恐怕有麻烦了,我像是认识左右的两个人。”
“是谁?”白衣神君问。
“像是三生中的两个。”
“咦!你认识三生?”施姑娘讶然问。
中海将镇羌驿小店中的事说了,最后说:“他俩人和小襄王早已躲在窗外,入室时倒未找麻烦,只警告我不要和侯大叔往来便走了。我是从他们的身材和依稀的形影估料可能是他们两人,至于是否料对,倒不敢断定。”
白衣神君冷哼一声,说:“不错,三生全来了。这三个家伙的为人和我一样亦正亦邪,也算得上是江湖上出类拔萃的风云人物,自视甚高,为何竟与小淫贼走在一块儿?怪事。老弟,那晚与小襄王现身的人,果真是左右那两个家伙?”
双方已接近至三二十丈之内了,中海肯定地说:“正是他们两个,左首那人自称玉扇书生,瞧,他的玉扇插在袖底,可以看到宝石坠儿。右首那人确是自称云栖生的人,半点不假。”
“你看清了,中间那人叫天南剑客薛冠生,以后遇上他们,切记小心,他的剑术相当可怕。”白衣神君沉声嘱咐。
双方终于照面了。中间的天南剑客生得睑如古月,三绺长须,年约四十上下,双目神光似电,气度雍容。他抱拳行礼,笑道:“全福兄,久违了。”
“三年不见了,咱们都还没死。”白衣神君回了礼,冷冷地说。
罡风怒号,奇冷澈骨,双方相距丈余止步,说话的声音并不被呼啸的风声所阻碍。
玉扇书生和云栖生始终屹立不动,不言不语,只用冷漠的眼神,打量著白衣神君身后的人。
天南剑客不理会白衣神君话中所带的刺,仍然含笑道:“今日幸会,咱们该好好亲近亲近。兄台后的几位同伴英气勃勃,风采照人,定非凡俗,可否替兄弟引见引见?”
白衣神君换了笑容,呵呵一笑道:“我看还是免了罢,玉扇书生荆兄和云栖生司马兄,已经见过施姑娘和在下的朋友龙中海,何必引见?呵呵!诸位攀上了高枝儿啦!何时投效麒麟山庄替玉麒麟卖命的?好事嘛!在下这时道贺,想亦为时未晚哩!”
天南剑客脸色一沉,寒著脸说:“金福兄,兄弟是诚心与你友好地说话。”
“呵呵!侯某果真是受宠若惊了。告诉你,在下从不和人说废话,你友好,侯某人同样意善。”
“希望你收拾起你那目空一切玩世不恭的神情,不必说那些语中带剌的讥讽话。”
白衣神君也脸色一沉,冷笑道:“你说的话我可以替你说出来,我看你还是省些口舌算了。如果你是奉命提取侯某的项上人头而来,此时又何必废话?三生联手,天下无敌,然则侯某却偏不信邪,倒更看看麒麟山庄的新客怎样打发侯某。”
雍玉也冷哼一声,举手一挥,十六名勇士左右一抄,成半圆形严阵以待,他哈哈一笑,沉声说:“对不起,侯叔,小侄不许任何人倚多为胜,三生的名头,与侯叔齐列江湖名手,一比一公平交易,他们要是三人齐上,小侄大可不必理会江湖规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来个倚众群殴。”
天南剑客立时大怒,厉声问:“你是甚么人,敢在薛某面前无礼?呸!”
雍玉剑眉一轩,正待发作,一名勇土巳经欺身直上,沉声道:“狗东西!你敢当面侮辱咱们的小主人,在下要教训你,拔剑!”
天南剑客那会将这些人放在眼里?踏进一步,一耳光抽出,捷逾电闪。
勇士左手疾伸,“噗”一声将来掌崩开,欺身直上,右掌来一记“霸王敬酒”,但见拳形一闪,如山潜劲已近脸门。
天南剑客吃了一惊,左掌急封,“叭”一声拍中袭来的大拳头,人影乍分。
天南剑客连退三步,脸色一变。
勇士也退了三步,冷笑道:“你的剑术名震江湖,动拳脚你还未入流呢。拔剑!”
白衣神君却先撤剑,冷峻深沉地说:“侯某已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重重杀机,假使我只有一个人他们大概早已抢先下手了,时下咱们只需上去三个。就地把他们埋葬在秦岭之巅,事不宜迟,免得耽误了咱们的行程。”
“先困住他们。”雍玉叫,举手一挥。
十六名勇士立即形成合围,几乎在同一瞬间,十六支长剑出鞘,每人的左手中,各有三把飞刀,电虹耀目。
雍玉也徐徐撤剑,豪气飞扬地叫:“侯叔,施姑娘,咱们三人上。”
天南剑客心中有数。心中暗懔,刚才的小接触,他巳对叫阵的勇士深怀戒心,即使能胜,也难逃十六名勇士的袭击,后果可怕。他不敢撤剑,喝道:“且慢,在下还有话说。”
“还有甚么话要说,你就趁早说吧,眼前还来得及。”白衣神君冷冰冰地说。
“薛某不是因争强斗胜而来的。”
“难道也不是为了取侯某的脑袋而来?”
“在下为了传信而来。”
“是小襄王那小畜生的信么?哼!你几时又荣任起信差驿卒来了?奇闻。”
“在下不和你斗口。你听了,这次小襄王所做的事固然不对,他不该假冒阁下的身份,但他年事过轻,且受人教唆,情有可愿……”
“哼!好一个情有可愿,你说得倒真轻松。”白衣神君寒森森地接口。
“阁下是否见谅,那是你的事,在下受命传信,著阁下得放手时且放手。免得伤了和气。”
“你传谁的信?”
“恕难奉告。”
“哦!你阁下以为我白衣神君是三岁小儿?”
“在下只能告诉你,要在下警告你的人,玉麒麟成君玉也诚心听他的驱策,而小襄王则是他新收的得意门人。”
白衣神君一怔,惑然问:“你是指七星令主叶星河?”
“七星令主与你我齐名,他还不配。言尽于此,咱们后会有期。”
玉扇书生却向雍玉含笑点头,问:“小老弟,请教高姓大名,能见告么?”
雍玉傲然一笑,说:“阁下若能将你主子的名号说出,在下便告诉你。”
玉扇书生本待发作,却又忍住,冷笑近:“有机会咱们得多亲近,你说可以么?”
“拣日不如撞日,何必等机会,你上呀!老兄。”雍玉豪气飞扬地叫。
玉扇书生居然忍住了,淡淡一笑道:“可惜在下有要事待办,以后再亲近并未为晚。”
三人拱手相别,转身大踏步走了。
白衣神君突然高叫:“诸位,你三人也诚心受那人的驱策罗?”
天南剑客转身死死地瞪了他一眼,久久方说:“你说得不错,咱们三人亦只是他的区区走卒而已哩。”说完,转身走了。
白衣神君呆在原地,许久许久,方始脸有惧容地说:“看来江湖大劫将兴,如果这家伙所言属实不久之后,江湖势将掀起一阵狂风暴雨了。这人是谁,谁能使玉麒麟和三生甘心替他卖命?”
“会不会是六指琴魔杜元坤呢?”施姑娘问……
白衣神君摇括头,说:“六指琴魔平生唯一所好是在飞瀑下濯足,在高山上抚琴,萍琮四海,不与世俗争名利,不在天地间觅知音。不会是他,决不是他,施姑娘,你必须赶快返家禀明令尊,小心防范,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府上将有大变。”
“甚么?你说……”姑娘其名其妙地问。
“我是说,令尊将有麻烦。不仅令尊,一琴一剑三丐,全会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除非他能和玉麒麟及三生一样甘心受人驱策,不然……我不是怕死,至少在未弄清内情前,我得小心隐起行踪了。”
“侯叔,你的华山梅海呢?”姑娘问。
“暂时关闭,以后你们不必到梅海找我了,我不会在□中待人宰割的。走。”
白衣神君心中有事,放腿飞赶。中海不知江湖事,懒得过问,飞步后跟,向大散关急赶。
一行人昼夜兼程,沿途倒也平安无事,第三天便到达白衣神君的居所华山梅海,三天赶了六百余里。
当天晚间,中海悄然启程,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西。
梅海白衣神君的府第中,热闹了三天,向外扬言说是款待主人的好友龙中海。
已经是三月底了,假使今年不闰正月,该是四月底啦,湖广的最两端与叮西交界处(广西时称粤西),称为湘南,这时已是春逝夏临,草长莺飞,田野间绿油油地一片背藕,今年春雨充盈,田畴生气勃勃。
初夏间,不时仍有细雨霏霏,三月的最后一天,天宇中暗沉沉,但灰色的云已逐渐升高、变薄,已下了五六天的闷雨,快放晴了,中海返乡的限期还有三天,三天之后,他必须到当地的巡检司报到。
当时的道州,地广人稀,苗蛮出没,但治安素称良好。本朝定鼎之初,道州一度称府,但人丁渐少,经过九年之后,不得不降为州,属永州府管辖。
从府城到道州,有一条小路和一条沿潇水上行的水道。走小道的人少,水路是当地往来的交通线。
北距州城卅余里,地名叫做泥江口。再往北五六里地,便是潇沱两水的会台点,叫故青口。这儿建了一所巡检司,叫青口巡检司,是本地唯一的巡检衙门所在地。这儿是两河会合口,潇水从东滚滚而来,水急而浑浊;沱水向北流,水势小得多。夏未秋初,这条河的水相当清澈,青口以下至永州府群山起伏,河流被迫得滚滚奔流。
青口以南,山势开朗,至泥江口之间,形成一处小平原,算是富裕之区。
至州城小道,在河西岸曲折盘旋,不通车,只有人马可以通行,行旅不多。
小径通过一座小村,叫华山村。村西,有一条小径通向丛山峻岭。这一带的山,全是虎豹出没的原始山林,参天古林绵亘数百里,有最好的狩猎场。
华山村虽是小村,但村中有一位本州大名鼎鼎的缙绅,姓郝,老太爷郝孟明,年约五十出头,附近的田大部份是郝家的。
郝孟明有两子一女,有财有势人丁旺,老大叫俊明,老二俊亮,三丫头单名叫蓉,他们的年纪是廿八、廿二、二十。
华山村之所以成村,是廿年前的事,算是新村,所住的不是一姓人,这在湘南来说,十分罕见。
因此,村中既没有祠堂,也没有共同祭祀的坟山,但却设有武馆,请来的师父都是上乘之选,欺压附近村落从不人后,常因细故动刀动枪。
但郝老太爷却是个老好人,是个体面的缙绅,不仅与府城州城的官府有往来,与邻村相处也十分融治。如果村中的子弟在邻村生事,他总是不问情由先教训自己人,再向邻村含笑陪不是。然而怪就怪在这儿,教训尽避是教训,生事照样生事,事后陪不是有屁用。因此,附近的人叫他做笑面判官,意思是指他从不和人红面,所做的事却又人人都不敢领教。
华山村的西面不足两里地,也有一座小村,位于铁笔峰下,叫做三山集。这也是一座小村,不足十五户人家,听村名,就知居民不是本地的土著。本地的村名,大多是甚么弯,甚么铺,甚么冲等。
三山集的居民,比华山村的人早来十余年,这一带的田地可以说,大多数是他们流血流汗披荆斩棘开垦出来的,但目下田地的主人却不是他们。早年村中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名医,也是附近鼎鼎大名的猎手,姓龙,名思信,他就是中海的父亲。
华山村与三山集之间,只隔了两座土坡和一些田亩,有一条小路相通,相去只有里余,如果走直线,则不足一里,鸡犬相闻,叫一声两村皆可呼应。
细雨飘飘,人在路上行走,衣衫似乎不容易湿透,皆被身体的热气蒸掉了。
要到三山集,必须经过华山村,因为往来小道经过这儿,村东还有泊舟的码头供过往船只停泊。
远远地,北面小径大踏步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头戴雨笠齐眉罩,穿青直裰,脚下是多耳麻鞋,背了一个大包里,脸色如古铜,一双大眼睛神采奕奕,掂著一根打狗棍,大踏步进入村北,好一个年青雄壮的大汉?
华山村距卅城将近四十里,正是半程路,过往的商旅可在这儿打尖,歇歇脚填饱肚皮好赶到州城因此,村中设有三两家小店。
南方的小店不挂酒帘子,挂块大招牌,上面刻了一个大字:酒。如在晚间,则褂有酒字的大灯笼而已。
大江到了第一家小店,“呼”一声店中冲出一倏癞狗,“汪”一声大叫,第二声还未吠出,大汉的打狗棍“拍”一声扫中狗腿,癞狗厉叫著夹尾巴溜之大吉。
店中抢出一个小家伙,见面便笑,伸手向里引,说:“客官辛苦了,请到小店歇歇脚,请进,请进。”
大汉长吁了一口气,本已挪动的脚停住了,先不理会伙计,冷然地举目向四周打量。
牛毛雨时歇时落,村中冷冷清清,罕见有人在外行走,他流览一匝,深深吸入一口气,自言自语低声道:“八年了,似乎一点也没有变,变的倒是我。”
他脸上的神色不断在变,复杂万分,许久许久,他方扭转身来,跺掉脚下的烂泥,大踏步进入店中,在靠近柜台的一张食桌落坐,解下包里说:“给我来两壶好酒,切盘下酒菜,等会儿来碗汤再上饭,真也饿了。”
店中没有食客,却不时有人进入店中提著笨重的大酒壶买酒。酒菜刚上,店门外踏入一个庄稼汉打扮的壮年人,提著大酒壶,向灶上的师傅笑著叫:“三牙仔,替我留一寸好蹄膀,我晚上来拿。”
说完,将酒壶向柜上一搁,又向柜内的小伙计笑骂道:“小豆子鬼,再给我渗水的货,我不给你两耳括子才怪。”
小伙计嘻嘻笑,提过酒壶说:“满爷,只怪你的嘴淡,怎能怪酒呢?放心啦!”
大汉看到了满爷,虎目放光,冲动地想站起,随又按下了,咕噜噜喝干了一碗酒,抬头向满爷笑问:“老乡,你是说这间店的酒渗了水?”
满爷一怔,瞥了他一眼,含笑摇头道:“客官请放心,我和这些小把戏是熟人,说说笑话开开心而已,请不必多心。”满爷提著酒走了。
大汉深深透口气,自语道:“从小在一块儿长大的游伴也不认识我了,不知爹娘还认得我么?唉呀!八年,好漫长的八年哪!”
他招手将店伙唤过,一面喝酒一面问:“老兄?你是本村的人么?”
店伙笑笑,说:“不,我是城里的人,三年前才到店中糊口。听客官的口音,像是北方人哩!”
大汉不否认,也不承认,继续说:“贵村这儿像是不太兴旺哪,路上商旅少得紧。”
“霉雨天,走路的人少,客官是今天第一个客人。客官贵姓?到城里有何贵干?”
大汉一怔,心说:“怎么?像是盘问身份哩!我在□时,店中的伙计从不问这种话的。”
他堆下笑,避重就轻地问:“听说,贵地有一个姓龙的名医,他……”
店伙的脸色一变,抢著问:“你找他干甚么?”
大汉心中一震,但脸上神色从容,泰然地说:“十年前我经过贵地,七月天中暑,救我的人,听说是本地大名鼎鼎的名医,旧地重游,我想……”
店伙摇摇头,抢著接口道:“不必多想了,龙家已经绝了种啦!”
“甚么?”大汉惊问,“拍”一声酒碗落地打得粉碎。
店伙已看出大汉失态,收敛了笑容说:“八年前,龙家的小后生失手打伤人命,官府前来查案,死者是本村的一个小杂种张隆,白天曾和龙家少爷争吵,晚间身死村前水沟旁,血迹伸向三山集,在龙家屋后发现了血迹,因此官府一口咬定是龙家少爷下的毒手……”
“只凭血迹便入人于罪么?”大汉问。
店伙冷冷一笑,张目四顾,然后说:“客官,在敝地只要有血迹便够了,即使是鸡血也无妨,反正得要找一个人来做凶手法办便皆大欢喜了。但左邻右舍甚至青口和泥江口早年曾受龙爷恩惠的人联名上告替龙少爷伸冤,总算不错,原判秋决后处决改为流配边塞苦役十年。客官,龙少爷小小年纪远流边塞,充塞的人有几个能够生还的?也许有,但我可没听说过,必定有死无生。不想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龙少爷流配的第二年,龙老太爷夫妇在夏至日夜间双双失踪,屋中满地是血和肉,像是被野兽所害,后门还留有些虎毛和爪痕哩!
咦!客官,客官,你……”
大汉双眼发直,眼珠似要突出眶外,牙关咬得死紧,上齿紧扣下唇,血往外沁。
“卡啦!”他右手的酒壶碎了,酒流了一桌……店伙大惊,叫道:“客官,你怎么了?”
店中一乱,伙计们齐向桌旁走。
店门人影一闪,满爷去而复返,见状一怔,应声抢到。
“这人恐怕有癫症,让他躺一躺。”满爷叫。
大汉突然虎地站起,厉叫道:“不!不!不!不是真的。”
他一把抓住惊得两眼发直的满爷,又叫:“满哥,你说他的话是真是假?”他用的是乡音,尖厉刺耳。
满爷大吃一惊,挣扎著叫:“你……你是谁,你为何叫我满哥?你……”
大汉打一寒颤,似清醒些了,仍以惨厉的声音说:“满哥,你说我爹妈是在七年前被野兽吃掉了吗?”。
所有的人全都大惊失色,满爷抽口泠气,叫道:“你……你是中海弟?”
“是的,我回来了。你说,是真是假?”中海狂叫。
店门外人影入目,唯来了三个人,有人叫:“郝二爷,来看看中海哥,快。”
来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年青人,头戴四平巾,穿绿底榜牡丹团衫,快靴,蛮神气,依是个老成持重的地方士绅。身材椎壮魁伟,一表人才,身后带了两个健仆,急步直趋臬旁。他是笑面判官的次子俊亮,村人称他为郝二爷……
郝俊亮到了桌边,一把挽住中海,喜悦地叫:“噢!中海哥,你回来了,恭喜恭喜,怎不先到舍下坐坐?真是!”
中海向他匆忙地点点头,说:“亮弟,请等等,我要请教满哥。”
满爷仍在发抖,抽著冷气道:“中海弟,你爹妈死得好惨,除了血和一些碎肉,尸骨无存。”
“你是说,这事发生在七年前?”中海尖叫。
“是的。七年前的夏至夜。”
“不!不!不!”中海狂叫,在怀中掏出那封平安家书,泪流满脸,打开摊在桌上厉叫道:“这是四年前家父发来的平安家书,盖有知州衙门邮传所的大印,年月日一应俱全。
这……这…………天哪!”
他狂叫一声,抓起包里收了信,排众而出,飞奔出村,向三山集狂奔。
俊亮一把没将他抓住,随后急叫:“中海哥,等一等,等……”
中海已经像一阵狂风,卷走了。俊亮长叹一声,向仆人吩咐道:“你们回去禀知老太爷,说是龙家的中海哥回来了,我到三山集照顾他,免得他昏神乱性。”
只片刻间,龙家被流配边塞的少主人回乡的事已然传遍了全村。
三山集的龙家,座落在村西靠近铁笔峰麓。铁笔峰确像一枝笔,青石嶙峋,插天而起,但不太高奇在直峭而上,与众不同。
中海像个疯子,两眼发直地奔到自己的家门口,看到了斑剥破旧紧闭著的大门,他清醒了,站在台阶下,他浑身在发抖,包里失手下坠。
村中人都惊动了,莫明其妙地逐渐聚集,华山村的人还未到,连衔尾追来的俊亮还在半里外。
“咦!那里来的疯子?”有人叫。
中海左手抓住书信,浑身发抖,脚下踉跄,挣扎著走近大门,伸手按住门,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似乎已无力将门推开。
抢到一名村夫,上前叫:“喂!你干甚么?”
中海突然全力一登,两扇大门轰隆一声倒下了。
大厅中积尘盈寸,破损的家具七歪八倒,屋顶上开了不少小天窗,地上的积尘被漏下的雨水,冲得成了山川沟渠,奇形怪状。到处都是残破的蛛网,正应了“蛛网尘封”四个字,看去满目凄凉。中堂的神案已塌了一半,天地君亲师的神位已难看出了。
“天哪!”他举手狂叫,声如中箭哀猿,泪水泉涌而出。他感到一阵昏眩感无情地向他袭到,“砰”一声仆伏在门限后,神智渐昏。
蓦地,一双有力的手掺起了他,耳畔有人大叫:“醒一醒,醒醒,你是谁?”
他神智渐清,挣扎著站稳,一字一吐地说:“我,龙中海,我回来了。”
“老天爷,你……你真是中海弟?”扶他的人惊叫。
他拭干眼泪,扭头定神看去,扶他的人是个短小精悍的壮年人。他依稀记得这人的脸部轮廓,那是他的邻居彭小虎,一个小时侯老喜欢和他拼拳头的死对头。
在泪影朦胧中,他看到小虎精悍的身躯在战抖,暴眼中似乎焕散看恐怖的光芒,满脸的横肉在抽搐,一步步向后退。
他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似在朦胧的黑暗中,看到了一道强烈的跃目电光。
“是不是这畜生做的好事?”他心中在愤怒地呼叫。
从小,两人就是死对头,为了争强斗胜,不打到筋疲力尽不会罢手,直至他到了十五岁的那一年两人都懂事了,才稍稍恢复了淡淡的友谊。彭小虎那时已经双亲逝世,必须亲自下田种庄稼,没有闲工夫游手好闲,打架的机会少了。在表面上,两人见面虽点头打招呼,但从小便结下的怨恨很难消除心中不无芥蒂。小虎比他大八岁,每次打架却输多胜少,因此总是使用各种诡计来算计他,暗袭、动刀、纠众打埋伏等等,无所不用其极。
他强抑心中的愤怒,向心虚悚惧的小虎沉声问:“小虎,我爹妈在何时逝世的?”
小虎在丈外站住了,用近乎虚脱窒息的声音说:“在……在七年前的,…。的夏至夜。”
中海将平安家书直伸至小虎的眼前,厉声问:“四年前这封平安家书,是谁发寄的?”
小虎不按书,惶恐地后退,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知道。”
俊亮恰在这时抢到,伸手接过书信,一口气看完,困惑地叫:“咦!这确是龙老伯的笔迹,难道说,龙老伯仍在人间,中海哥,定下神,此中大有文章,我们得好好参详。”
中海心中似乎一宽,他想到父亲或许受到了胁迫,因此假死隐身,不是不可能的事。他将书信藏好,虎目一转,看到小虎颤抖著的背影,正吃力地挤出人丛,他一咬牙,大声说:
“我龙中海不是废物,我发誓,我必须将当年杀死张隆的凶手找出来,将杀我父母的凶手找出来,决不甘休,死而后已的。”
他是说给小虎听的,显然,他已盲目地将小虎列入嫌疑犯了。
俊亮扶住他摇摇欲倒的身子,一面向看热闹的人叫:“诸位叔伯,能帮忙中海哥整顿整顿屋子可以么?”
中海挣扎著抓起包里,向里走,一面大声说:“不!我要自己清理屋子,我要在废墟中发掘出蛛丝马迹来,不要任何人进入我的星子。”
他说得极为坚决,因此一来,谁也不敢进来替他收拾了,恐怕将是非惹上身来。
他整整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几乎将整座房子翻过身来,也找不到他父母留下的片纸只字。不消说,凭本能他便猜出事发后屋子已被清理过了,因为已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遗留下来。
好心的邻居替他送来了吃食,俊亮更热心地替他张罗油盐柴米,并找来修缮房子的工匠,留下两名家仆供他差遣。
两天来他水米不沾,哀伤令他麻木。
渐渐地,他开始泠静下来了,他开始思索,开始将哀伤埋在心底,开始冷静地整理紊乱的思路。
听说龙家的少爷刑满回来了,以往受到龙家恩惠的人陆续前来慰问,他压下哀伤,从前来慰问的父老口中探问消息。
其一:他知道事发后屋中已经官府派人前来清理过了,如果不是满屋子的血和碎肉将人吓住,被认为是凶宅,可能已卖给别人居住了。
其二:他知道后院的种药圃中,曾发现有虎毛和遗留下来的虎爪印,在这一带,发现猛虎出没乃是家常便饭。事发后,后门未关,屋中所留的血迹中,也留有虎爪的遗痕,因此官府判定是夜间不谨慎门户,被虎所伤双双毙命,膏了虎吻。
其三:那晚他父母三更初还替村中的病患治病,事前毫无逃世隐身的迹象,不可能是怕惹是非而逃掉。
最令他百思莫解的是,既然他父母已经逃走,那么,他从边塞寄回的信件,不可能到达乃父手中了。当时,他身上没有钱,而从边塞寄书信返家,需银子廿两。八年来他只寄了两封书信。
第一封信还是他在苦役时,鬼使神差有廿余名鞑子突入内地劫掠,拾好窜掠到他修边墙的工作地押囚犯的几个官兵逃走了,鞑子竟屠杀囚犯;他一怒之下,夺长刀一口气砍杀十四名鞑子,因此,他得了十两赏银。当然,这杀了十四名鞑子的功劳没有他的份,仅助那些将爷们升官发财,他只得了亳无用处的十两银子。用这十两银子,他投寄了第一封家书,所欠的十两酒资,在书信后书明由他父亲给付的。目前他所保有的平安家书,就是那次他父亲的唯一回信。
他所寄的第二封信,酒资是卫所的一位百户替他付的,因为他曾经治好那位百户的伤寒死症。那时,邮传司除了负责军情塘报的传递外,最大的私人收入是替私人邮递□书。
肃州卫至兰州,是酒资二两。兰州至西安,也是二两。算至湖广道州,是十六两,另四两是从州驿派脚夫送上门的酒资。他没有钱,通音讯不易,一封书信往来,拖上一年半载并非奇事。
经过一再冷静的思索,他决定了著手的计划。
下午,他请来村中几位父老深谈,郝家兄弟俩自然也来了。郝家是地方上的缙绅,郝老太爷也是本地区的里长,里长的任期本来是一年,但郝老太爷一年年连任下去,似乎已无人可以更代。做里长有个最大的好处,便是事无巨细,他都必须了然,他是地方上的仲裁官,没有人敢不听他的话。
郝家的大少爷俊明巳经是近三十岁的人,也生得一表人才,高个儿,笑容常挂,大有父风,似乎比乃父还要精明些,跑知州衙门也勤快得很。
这次会谈没有任何收获,没有人见过城里来的信差,更没有人承认代龙老太爷回信给中海。龙老太爷为人慷慨随和,在本地根本不曾结有仇家,众口一词认为,如果不是被虎所伤,根本就没有人会谋害龙老太爷。再说,龙老太爷的拳脚能耐,也不是随便三五个人能够对付得了的。
然而问题也出在这儿,老人家可力搏虎豹,怎会被虎所伤?但没有人可以提出完满的答覆。
会谈找不出结论,经一夜思索,中海决定了自己进行的步骤。
第三天,他怀了赦状上路,奔向青口巡检司投文归籍。
大晴天,是四月里难得的好天气,出了华山村,突听身后有人叫:“中海弟,等一等。”
他扭头一看,原来是郝俊亮,正急步赶来。村内,隐隐可见武馆中的帅父们在向他指指点点。
“亮弟,有事么?”他友善地问。
“你到那儿去?”俊亮问。
“到巡检司投文归籍。”
“哦!应该。这些年来,官府的人不易对付,你得小心些,别惹他们生气。这样吧,你先走,我随后就来。”
“那……打扰亮弟太多,小兄委实于心难安。”
“甚么话?自己兄弟,千万别见外。你先走一步,我还有点事,事完马上赶来。”
中海一再道谢,说:“这几天多蒙热情照顾,累亮弟里里外外忙。大德不言谢,小兄永远记住亮弟的隆情高谊就是。”
两人行礼别过,临行,中海又道:“请亮弟秉明伯父,小兄换过归籍文书,再面叩伯父请安。”
青口镇约有百十户人家,背山面水,聊算一座市镇。巡检司的小衙门在镇南,是一座相当宽敞的建筑,巡检老爷是个九品起码官,住在这儿不算委屈。
大门外两廊下,左悬钟右挂鼓,那是召集巡丁的信号。门内设有照壁,照壁后方是厅堂,门廊下分站著两名警卫,看上去相当神气。
中海到了阶下站住,向上拱手行礼。
“干甚么的?”一名警卫大声问,声势汹汹。
中海掏出文书,说:“小民龙中海,八年前流役肃州……”
“哦!你就是龙中海?”警卫抢著答,接著哈哈狂笑,又道:“算日子你也该来了,跟我来。”
中海一怔,心说:“甚么,他们像是早知我要来哩!”
因此一来,他提高了警觉。八年前,他清晰地记得初到这儿的光景,那位巡检和副巡检两位大人不问三七二十一,见面便给了他一顿子荆条,上起铐链痛打,那滋味真不好受,而且一口咬定他是凶手,要他招口供,至今想起来仍然感到毛骨悚然,更气愤填膺。
“会不会仍是那位狗官程巡检在这儿作威作福?”他想。
踏入公堂,警卫向一名倚在边案上打瞌睡的丁役叫:“龙中海前来投文,快禀报。”
丁役一蹦而起,盯了中海一眼,奔入内堂去了。
说是公堂,未免有点夸大,这只是小地方的小厅而已。左右两廊是两排厢房,那是兵勇们的住所前面天井的左方,是安有铁栅门的囚房,是临时羁押疑犯的所在。公堂正中,安放了一座长案,上面有文房四宝朱签等物,中设一张大环椅,左面的边案,是副巡检的座位,右首则是承办文牍人员的公座,如此而已。
须臾,接二连三出来了几个丁勇,聊算升堂站班,接著,出来了一个不穿官服穿短靠的巡检大人中海见那人瞪了他一眼,然后大剌剌地在大环椅上落坐,不由心中一宽,也十分失望,这人不是八年前的程巡板!
这位巡检生得豹头环眼,腰粗肩圆,像头大牯牛,脸色黑中带红,虬须如剌□一般,根根见肉,看去确像个武官的材料。
见官必须磕头。长案不太高,人坐在上面可将人看清,巡检大人怪眼一翻,中海只好跪倒,朗声道:“小民龙中海,八年前流役肃州卫。奉赦归籍,于限前来投文。”
“呈上来。”巡检大人用牛吼似的嗓子叫。
中海从容起立,将文书呈上。
巡检大人站起接过文书,略一翻阅,向右首长案上一丢,说:“替他办。”说完,从案旁绕出,绕著中海转,背著手,大环眼将中海从头至脚狠狠地打量了一番。
中海莫明其妙,眼睛也跟著巡检大人转,毫无所惧。
巡检大人阴阳怪气地回到龙中海身前,双手又腰,大环眼圆彪彪,用打雷似的声音说:
“本官姓郭,到任已经五年了。”
“郭大人,小民知道了。”中海答。
“你,我也知道你。”
“大人知道甚么?”
“你一个杀人犯,刁顽恶劣之徒。你回来了,我得先警告你,少在本官的汛地惹事生非。”
中海忍下一口怨气,说:“小民如果真是刁顽恶劣之徒,也不会……”
“你给我闭嘴!”郭巡检怪叫,接著,大指头几乎点在中海的鼻尖上,叫:“我再警告你,少惹本官生气,不然,你这辈子没有多少日子可混了。”
“大人……”
“哼!你回来已经三天,故意挨到限满才来投文,一到家,你就嚷著找凶手,是想找本官的麻烦么?”
中海忍无可忍,抗声道:“八年前小民含冤受罪,父母随即下落不明,小民岂能甘心?
找真凶…”
话未完,巡检大人飞起一拳,“噗”一声击中他的左颊,把他打得连退五六步,几乎跌出厅门,正昏头转向中,耳听巡检大人的剌耳吼声大震:“好家伙,你敢顶撞本官,定然决心找本官的麻烦,要在本官的辖地生事,你好大的胆子……”
声未落人已到,正待出第二拳,俊亮到了,叫道:“郭大人,手下留情。”
冰巡检的脸色变得好快,堆下笑容说:“咦!郝老弟,甚么风把你吹来了?先到我那儿坐坐,我在教训这贼徒呢。”
俊亮呵呵一笑,说:“郭大人,中海是我从小相好的朋友,你好意思折磨他么?”
冰巡检一怔,说:“真的?你何不早说。我看哪!这种人你最好少沾惹为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会连累你的。”
“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大人请放心,中海兄不是糊涂人,冲兄弟的薄面,别再折磨他了。”
中海的怒火巳冲近顶门,但他硬是忍下了。八年来,他为了爹妈的安全,思而在役所甘心忍受无边的痛苦,硬著头皮服刑。如果他要逃走,没有人可拦阻他,邱士豪和高斌也可轻而易举地脱身,他当然更容易;但他始终没有逃走的念头,只为了免得连累父母。
现在,父母早已身故或失踪,他还有甚么顾虑呢?但在未到最后关头之前,他不想先绝自己的退路。
他深深吸入一口气,死死地盯著这位可恶的巡检。
冰巡检抓过文牍人员送来的归籍公文,扔给中海,戟指点著中海的鼻尖,泠笑道:“你听著,回去安份份地做人,少给我惹事生非。八年前的案子巳经结了,没要你偿命算你祖上有德。你父母被老虎吃了,怪谁?你要找凶手,到山上找老虎去,找人,告诉你,不行。不听话,找送你进监牢。”
说完,挽了俊亮的手,说:“走,到我那儿喝两杯再走。”
俊亮扭头向中海低声道:“你先走,我还得用银子替你疏通疏通,别舒我。”
中海站在那儿,一双手不住抽搐,上齿咬著下唇,嘴角隐有血丝,虎目中,似有火焰在燃烧。
久久,直至差役叱喝赶人,他才深深吸入一口气,大踏步走了。
当晚,从郝□返回住所,关上门,他跪伏在父母的灵位前,直跪了一个时辰,起来时眼角有著血迹。
他不哭不叫,直趋后院,把起一块石板,取出一把八寸长的匕首,将吴济慈的骨匣藏好,低祝著道:“济慈兄,如果我不死,我必实践诺言,将你的灵骨送回故乡。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恕我只好搁下你的事了。”
他回到大厅,在新建好的神龛前睡下。
香烟缭绕,烛火摇摇,他凝视著父母的灵位,欲哭无泪。
罢躺下,蓦地,他警觉地梢然坐起,像一头狸猫,窜入了后堂,从后院飞跃院墙,从屋左绕向前面。
屋四周栽了不少杏树,白天也阴森森地,易于隐身,他沿林飞掠,快逾电闪。
可是,他只顾向前面飞掠,却未留心暗中有人,刚掠过屋角,三枚银星突在暗处射向他的背心。
他早怀疑父母的死与村人有关,尤其是彭小虎最为可疑;但彭小虎决不是他父亲的敌手,必定另有党羽。
他既然声明了要决心将凶手找出,那么,凶手当然也要斩草除根,很可能在最近期间向他下手,所以他特别小心。
就寝时,他听到屋侧有异响,所以从后院出屋,想将人截住。
也是他命不该绝,恰在这千钧一发中,他看到前面不远的黑暗树影下人影一闪。
超人的反应力令他本能地向下一伏,无意中逃过大劫,“嗤嗤嗤”三声厉啸越顶而过,接著是三声轻响,三枚透风镖以一发之差掠过他的顶门,打入前面的树干上。
暗影中的发镖人吃了一惊,认为中海有超人绝学,大事不妙,向左飞窜。
中海毕竟江湖经验差,被镖声所惊,立刻向侧滚,预防对方再次斑仁。
等他滚了一匝,再挺起上身向后瞧,前面的黑影蓦尔失踪,他只看到已窜出杏林的发镖黑影。
有线索了,他必须将这个暗算他的人弄到手,不追前面在在近距离现身的黑影,却不假思索地去追发镖人。
等他追出杏林,黑影巳到了邻屋的院墙外,像一个幽灵般飘上瓦面,三两闪便消失在瓦脊后。
他全力狂追,飞跃上屋。繁星在天,大地黑沉沉,村中寂静如死,那有半个人影?
往左第三家,是杉小虎的家。他一咬牙,向彭小虎的后院掠去。
这一带房屋他不陌生,毫无顾忌地飘落在天井中,拔出匕首,闪在内堂门侧,运耳倾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声息全无,他开始用匕首撬门。
匕尖刚塞入门缝,突听门缝中传出小虎低沉的声音:“中海弟,先搜屋子四周看看有没有人潜伏再来找我。”
他冷哼一声,低吼道:“不要梦想可以轻易将我骗走,你给我开门。”
“你很蠢,可惜!”小虎说,门悄然而开。
内堂窄小,案上的桐油灯发出朦胧的光芒。小虎站在门旁,穿了一身短亵衣。
他一闪而入,反手将门顶上,先不说话,用凌厉的目光捕捉小虎的眼神变化,久久方问:“刚才是你?”,小虎脸上有恐惧的神色,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早晚要来找我的,但今晚你找错人了。”
“我只问刚才是不是你发镖打我。”中海厉声问。
小虎摇摇头,说:“今晚日落以后,我未离开内堂半步。”
“你撒谎!”
“不!彭小虎从不撒谎。小时侯你我是冤家,我打不嬴你,但从未说过你的坏话,因为你本来就是个好孩子。”
“提起你的脚。”中海叫。
小虎将脚提起,中海戒备著检验小虎的鞋底和衣衫头发。昨天才放晴,地下潮湿泥泞,草木上有水气。假使小虎刚才逃回,是不难发现证据的,前后脚入屋,想换衣裤鞋袜事实上决无可能。
他一无发现,怔住了。
小虎长叹一声,悚然地说:“如果你再胡闹下去,再对我生疑,你将会失去抓凶手的机会,同时也会要了我的命。”
中海扬了扬手中的匕首,咬牙切齿地说:行善从不人后,没有人会忍心杀他。如果只有仇人,那就是你和我的事,只有你……”
“中海弟,你的话令我惶恐,你我小时候打架争气,那是小孩子的无知举动,怎算得了仇怨?”
“只有你。”中海放肆地叫。
小虎摇摇头长叹,低声道:“中海弟,我向你保证,决不是我所为……”
“我双眼不盲,那天你看到我时的神色,已明白地揭开了你的恐惧和心虚。”
小虎抬头注视著他,一字一吐地说:“不错,我恐惧,也心虚。恐惧的是怕你也步伯父母的后尘横死家乡。心虚的是,我知道些少内情,怕你迫我说出,连累我陪你横死。”
中海一把扣住小虎的肩膀,厉叫道:“你知道内情?你知道我爹娘横死了?”
小虎点点头,凄然地说:“中海弟,好惨,好……惨……”他泪下如雨;突然蒙住睑说:“任何人看了那晚的惨事,一辈子也永难或忘。我只能告诉你,伯父母已离开人间升天去了。”
“告诉我。告诉我……”中海疯狂地叫。
谁也未留意厅门悄然开了一条缝,激动中的两个人更被悲哀所困扰,耳目自然迟钝了些。
小虎继续往下说:“凶手是谁我不认识,但我曾经看见其中之一的脸容,是一个……
啊……”
三道银虹一闪即至,从门缝中打入。
中海背向著门,也许是他命不该绝,案上的茶壶是细瓷所烧造,可以反光映像,他只看到银星一闪,机警绝伦的他已然知道不妙,猛地一脚将小虎勾倒,他自己也仆倒在地,只感到左肩后一震。
三枚透风镍两枚中的,一枚将茶壶打碎了。
小虎的胸口,露出镖尾的一绺红缨。
中海一滚而起,顺手拔下左肩后的透风镍,掀开门跃入天井。
一个黑影刚跃上前进的瓦面,第二次起纵越脊而起。
中海一声不吭,不再理会江湖规矩,手一扬,透风镖脱手飞射,人亦上了瓦面。
“哎呀……”黑影惊叫,越过了屋脊。
中海怎肯轻易放手?奋起狂追。
黑影背部中镖,但仍然奇快绝伦,跳下街心向东狂奔,去向是华山村。
中海全力狂追,从五丈外拉近至两丈左右了。
前面是稻田,黑影不敢越田而走,沿田坎小径奔逃。
不远处是两村之间的山尾坡,坡田栽了零落的小树。蓦地,坡顶出现一盏灯笼,灯笼上有一个大红字:郝。
微弱的灯光中,出现三个人影,原来是郝二爷俊亮,带著两个仆人走向三山集。
不能让黑影逃入矮林,中海大叫道:“亮弟,截住这恶贼。”
俊亮一声叱喝,夺过仆人提著的齐眉棍,飞步奔下叫:“甚么人,站住!”
双方在坡旁相遇,俊亮的木棍贴地来一记“枯树盘根”。
黑影从上飞跃,向树中一钻。
中海叫:“怎能用枯树盘根?”
俊亮疾退两步,顺手带棍,捷逾电闪,“噗”一声根尾顶中黑影的后心。
“哎……你……”黑影嘎声叫,向前一栽。
俊亮大旋身就是一棍。
“要活的!”中海狂叫。
迟了,“噗”一声响,黑影的脑袋开了花,整个脑袋四分五裂。
“糟!”俊亮叫,收棍跃开。
中海一把将黑影抓起,狂叫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怎么回事?”俊亮惊问。
中海后悔无及,悔不该叫俊亮截人,好不容易找出了线索,却被俊亮将人打死了。他将尸体放下急急地说:“亮弟,请将尸体带到小兄家中,我就来。”
他不管俊亮肯是不肯,回头狂奔。
俊亮抓起死尸,向仆人叫:“你们随后来,快!”
他急追中海,可是,只追了一二十丈,中海的身影已逐渐隐没在黑夜中,轻功相差太远了。
中海仍从屋上回到小虎的家,只感到心中一酸,跪倒在小虎的身侧,捶著脑袋嘎声叫:
“小虎哥我……我害死你了。”
当他神智一定时,心中一动。小虎中的镖时是仰面跌倒的,这时却是仆伏在地,手向前伸,死死地抓住一枚血迹斑斑的透风镖,巳经断气,但仍紧握不放。显然,小虎已自己将镖拔出来了。
他火速跃起,将灯取下在地上一照。
青砖地上,小虎用镖歪歪斜斜地写著:“峰下如意穴中……”
中字还差半直未写完,小虎大概在这时力尽断气。
中海对著字迹发呆,突然天井有人跃下发声。他火速用脚将字迹涂掉,厅门已窜入抱著尸体的俊亮。
“怎么回事?”俊亮急问。
中海放下灯,指了指左肩后的伤处,惨然地说:“我正和小虎哥说话,那恶贼突然现身发了三镖我受伤,小虎哥死了,为我而死的,我好恨。”
俊亮将尸体放下,苦笑道:“麻烦大了,明天巡检司的人来……”
中海一咬牙,说:“别管他,反正有贼人的尸首做证,随那狗官怎么说都成。”
俊亮略一沉吟,说:“中海哥,我看……小虎哥反正是孤身一人,我们何不悄悄将两具尸体移走算……”
“不!”中海断然地叫,又道:“我不能让小虎哥白死,要……”
“你真傻,郭巡检恨死你了,再落在他手中,岂不闹大了?你走,交给我办,我负责安排小虎哥的后事。郭巡检与我略有交情,相信他不会和我为难。”
中海纳头便拜,颤声说:“亮弟,此恩此德,没齿不忘,但愿小兄有替亮弟效犬马之时。”
俊亮伸手将他挽起,手刚接触,中海巳经站起了,突然凝视著俊亮的双目,说:“亮弟,你像是动了杀机。请记住,请不要对付那狗官,如果他该死,宁可由我来动手,我不能连累你,你是个有家有小的人。”
俊克摇摇头,一面去拖屁体,一面说:“我听你的,但如果那狗官想藉机讹诈,我可不能饶他。”
“那……”
“请放心,你走吧。”俊亮推他出厅。
俊亮果然够朋友,将事一手揽过。第二天,村里一阵好忙,由巡检司详文知州,说是外地盗贼镖杀事主,双方格斗死亡。证人是郝二爷俊亮,该晚恰好带领家仆巡视水田放水,发现贼人入村,赶到时贼与事主已经殒命云云。
黄昏时分,郭巡检光临龙家,狠狠地教训中海一顿,老实不客气提出了警告,指中海存心扰乱治安,再有事情发生,决不甘休。叫中海知趣些,早早离境免得麻烦。
中海忍下了,在家中呆了一天。
次日,他备了香纸祭品,到小虎的墓前磕了三个响头,迳奔铁笔峰西麓。
铁笔峰西麓,有许多天然岩穴,其中之一是一个只可容一人进入,而里面却可容纳一二十人的怪穴。
这是他小时侯经常玩耍的地方,经常可以在里面找到一些野兔山鸡一类小飞禽走兽,也是最秘密的游玩所在,猎得的小玩意就在洞中生火烧烤,填饱肚皮还可睡大头觉。因为这座石洞可以找得到小动物,所以戏称为如意穴。
为了这座洞穴的主权,他从小与小虎不知打过多少架,只有他两人可以找得到这座洞穴,其他的村童都不敢到西麓来玩,因为这附近经常可以发现虎狼一类凶猛野兽。
洞穴前有不少凌乱堆叠的怪石,荆棘丛生,藤萝密布,十分偏僻阴森。
他挤入洞中,用火石火刀点燃了纸媒,点上带来的腊烛。
火光一亮,他怔住了。
碎石地面近内璧处,搁了两具粗制滥造的棺材,表面已经褪色,显然已放了不少岁月了。地面上木屑堆积,一看便知是将木料拖入洞中,在这儿建造棺木的。
木棺前,香炉中有新烧过的香梗,炉下压著一张摺得方方正正的厚纸方。
他置好蜡烛,拉出炉底的纸方,急急打开。只看了两行,他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号,仆伏在棺前,浑身猛烈颤抖,痛哭出声。
直等到泪尽声嘶,他跪在棺前展纸读道:“书致中海弟:我以一个月时光,完成了双棺,棺中,乃是令尊令堂于七年前夏至夜惨死宅中的灵骸。我相信,除凶手之外,我是唯一目击惨案发生的证人。但我无法告诉你凶手是谁,只能告诉你当晚我目击的事实而已。那晚三更已尽,我恰好从田里返家,那年的雨水不够,须在夜间至田间防人偷挖水口。我是从后门返家的,刚想开门,发觉府上灯火全无,大感诧异,一时好奇,我急忙前往看个究竟岂知刚绕近屋左杏林,突听怪叫声隐隐从内院中传出。接著,有人从天井中陆续越墙而出,共有四个人,手中各持刀剑,身材高大,纵跃如飞。我心胆俱裂,吓得软倒在树下。四人以闪电似的奇快身法从我身旁掠过,天幸他们并未注意到树下有人。那晚月色朦胧,月光从树隙透下,恰好照在距我最近的一名凶手的脸部。那人生得豹头环眼,四方脸,左眼角有一道刀疤,左眼因而眉秃眼角下拉,眼皮卷缩,状极可怖。年龄不易看清,手中的长剑血迹斑斑。
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不要怪我怕死,那时我几乎快吓昏了。我清醒时,刚想动,突听到一个北方口音在暗处低叫:“没咱们的事,等会儿会有人放上一把火的,走!”
我看不见发话的人,只看到那四个黑影一闪不见。
我想叫唤,但怕他们连我也杀了。如果有人来放火,伯父母岂不糟殃?于是急奔后门,后门大开我不假思索奔入,到了内堂。天哪!我这辈子永远记得当时的惨状,以后三年,始终噩梦缠身。
伯父母已无复人形,骨裂肉碎,头颅从中分开,被人用钝器肢解抓碎在堂前。血腥令我昏眩,太可怕了。
我不知从何而来的神力,咬紧牙关找来一条被单,将大块的骨肉装上,我不能让凶手将伯父母的遗骸烧掉灭迹。
我将骨肉带走藏好,然后奔返村后,大叫有人杀人放火。村中人全部出动,四处搜寻,我也乘乱走出,故意引村人至府上查问,打破了贼人要放火的诡计。
可是,众人发现后院遗留了虎痕。
辟府就根据这些虎痕,一口咬定是被虎所伤。
我胆小,不敢声张,也许是我的错。但我知道,这种案子是无法破获的。
我只能为死者尽心,将他们安厝在如意穴。
你回来了,我怕你也遭到恶运。不敢早早告诉你;我想等你平静下来时再说。
不知怎地,这两天来我心惊肉跳,恶梦加剧,闭上眼便似乎看到那眼角有刀疤的人用剑向我砍来我想我要死了,不如将经过写下留在洞中,也请你有一天会重温儿时旧梦,会到洞中来的。
不要悲伤,你得节哀,为父母报仇,找出凶手来,我祝福你。
你如果看到这封信之后,平静下来再找我,不要引起任何人的疑心,我怕他们要来找我。
你的童年冤家彭小虎留。”
读完,他发出一声近乎窒息的哀号,昏倒在棺前。
洞外,夜风萧萧,远处传来一两声虎吼,猫头鹰的凄厉啼声动人心弦。
次日凌晨,有人看到他跌跌撞撞向山下闯,头发一团糟,眼中布满了红丝,肿得像核桃。
他到了小虎的坟前,爬倒“砰砰砰”磕了一阵子响头,直至额前崩血方止。
进了村,村人吓得个个瑟缩。
他红肿的大眼中,爆发看怨毒的火焰,脸上的肌肉扭曲著,满脸是血、泪、泥。
郝家兄弟俩都在,拖拖拉拉地将他送回家中,替他张罗一切,用尽了一切安慰疏导的好字眼。
他始终一言不发,像个哑疯子。
第二天,他大踏步赶向州城。
知州衙门在城南近十字街附近,南大街转角处有一座“如云楼”,是州城最享盛名的酒店,店中的野味为全城之冠,獐鹿羌兔一应俱全,龟鳖鱼鲜供应不绝。
他登上了二楼雅座,向店伙说:“给我准备一席全席,愈快愈好。这儿有替客人跑腿的么?请唤一个来。”
店伙看了他的脸色,吃了一惊,但见他生得雄壮如狮又不敢得罪只得陪笑道:“爷台是请客么?如果要派人催客,小店即刻著人来听候吩咐。”
他掏出一锭十两重的金子,那是白衣神君给他的盘缠,往店伙手中一塞,说:“一切替我张罗,不够再找我要。”
店伙眼睛瞪得像灯笼,说:“老爷,要不了这么多……”
中海再掏出一锭,塞入一只事先准备好的红封套内,递过说:“相烦贵店派人到邮传所,请当值的大爷前来一谈。封内有书信,一并奉上,务必将他请来。”
店伙吃惊地下楼,一五一十禀明了店东。店东是经过风险见过场面的人,不动声色,先抽出书信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是书信,是一张大红拜帖,帖后写著:“在下冒昧,务请尊驾折节一行,有事拜询,黄金一锭,聊致敬意。如果不来,日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叫马三弟送去。”店东打著寒颤,又加上一句:“千万不可声张。”
全席是一个菜一个菜上的,桌上只摆了两付杯盘。二楼上的食客,一个个全往中海的桌上瞧。
中海不言不动,燃著冒火的大眼死盯著梯口。
不久,一名魁梧的店伙,领著一个年约四十上下的大汉上楼,直赴中海桌前。
中海从容站起让坐,说:“在下姓龙,名中海,青口三山集人氏,请坐下来谈。”
大汉惊容未褪,拱手行礼坐下说:“在下姓王,名松,在邮传所当差,承龙兄宠召,不知有何见教,倘请明示。”
“上菜!”中海向店伙叫。
第一道菜上来了,是炒鹿肝。三名店伙在左右张罗,姓马的三弟就傍著中海斟酒,大概是为防意外。
中海不加理会,举杯请:“王兄请,三杯通大道。在下只请教一些小事,请放心。”
三杯酒下肚,王松像是坐在针毡上,满身不自在。三名店伙也心慌意乱,额上直冒汗。
梯口,。店东上上下下不时往桌旁瞄。
中海放下杯,问:“王兄,在下有事相询,务请据实见告。”
“在下知无不言,请见示。”王松答,不由自主打一寒颤。
“王兄在邮传所多久了?”
“十年。”
中海点点头,又问:“主事的大爷干了多久?”
“三年,他姓崔,永洲人,相当能干。”
“前一任是谁?”
“前一任姓李。”
“王兄能否将姓李的请来一谈?”
王松摇摇头,苦笑道:“不可能……”
“为甚么?”
“他死了,四年前酒后中风,死在任所。”
中海浑身一震,像是一个霹雳突然打在他的头上。
王松一怔,急问:“龙兄问这些事,有何用意?”
中海定下神,问:“他确是中风而死的?”
王松俯身低声道:“我知道了,龙兄定然与前任有关。其实,中风是假,他是中毒而死的。”
中海将下唇咬得几乎冒血,自语道:“能与邮传所的人串通弄鬼,决不是江湖盗贼所为。谁能在死后三年再将书信寄出?谁又能接到我的书信?”
他将平安家书取出,摊开封面说:“王兄,你能看出这封家书,是何人所经手发驿的?”
王松将封套看了一眼,说:“封底有印信,是前任经手收款发送的。”
中海收起书信,又问:“请问,四年前,谁负责分送三山集的信件?”
王松低头想了想,说:“是死鬼刘彪送的,我们这儿送到青口,每封酒资一百文。”
“死鬼?他……”
“他身死也快四年了,是在前任身故不到三天,酒醉淹死在沱江码头。”
中海虎地站起,说:“谢谢你,打扰了,告辞。”
说完,大踏步下楼而去。他不必再问,也知道所死的两个人,皆是因这封书信而死,凶手已有周详的计划,故意用平安家口来骗他,让他安心在边塞服刑,不致因父母凶死而逃亡。至于这封平安家书,字迹虽是他父亲的,但任何人的字体皆可临摹,连书法大家米元章的狂草也被后人临摹得可以乱真呢,显然这封信是伪造的了。
他并不笨,巳断定谋害他双亲的凶手必定是本乡本土的人,但却想不起他双亲生前曾和何人结下仇怨。
他放腿奔回三山集,来回七八十里路只花了半天工夫,马不停蹄又奔青口。
他想起八年前杂种张隆的奇案,那位巡检为何要一口咬定是他所为?此中大有可疑,必须问清楚再说。
华山村到青口之间,半途有一座临江的三家村。距村还有里把路,突见前面奔来一个村夫。面貌刚看清,对方便大叫大嚷,一面奔来一面狂喊:“龙家少爷,救命……”叫著叫著,在五六丈外便爬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中海自从那晚挨了一镖之后,已经提高警觉,对任何人也怀有戒心,警觉地走近,问:
“周叔,请起,小侄不敢当,救甚么命?”
周叔神色慌乱地站起,老泪纵横地说:“我……我那孩子得……得了急症,走投无路,正想赶去请……”
中海不等他说完,急道:“快,我去瞧瞧。”
“谢天谢地;龙少爷,你真是救命王菩萨。”
踏入霉气冲天的内房,微弱的光线下,榻上躺著一个十来岁大的孩子,榻前伏著一个村妇,呼天抢地地哀嚎不已。几个邻居挤在房外,一个个直淌眼泪。
中海抢近榻旁,只消看第一眼,便知是怎么回事了,先抹掉孩子口外的白□,两指捏开牙关,叫道:“周嫂,别哭,找一根锒针来,准备姜汤。”
女人头上有银做的发簪,房门外一位大嫂应声将簪递入。
中海抓住小孩的右手掌,在商阳穴上一针剌下,开始放血。商阳穴主肠之金,血如激泉向外喷。
片刻,小孩不再喷白□,逐渐抽动手脚。
中海将血止住,站起说:“周叔,不用焦急了,幸而早来一步。这是中风,气血上行难下。我给你开张单方,先灌下姜汤,用手巾替他抹胸,不妨事了。”
夫妻俩不住念佛,邻居们捧凤凰似的拥著中海往厅中走,七手八脚送上了纸笔。
人声嘈杂,中海却振笔疾书。
嘈杂声中,有人叹息著说:“如果不是龙家少爷来得正好,小癞子岂不死定了?这叫做老天爷照顾,小癞子命不该绝,贵人恰好光临。想当年……哦!是八年前吧,龙老爷子在泥江口救曾家的大嫂飞步前往,半路上郝家派人用马追上了……”
另一人接口迫:“不错,那次我也在华山村,郝家的三娃儿也得了这种病;飞骑追赶龙老爷子,半路上赶到了。但曾家大嫂也是急病,龙老爷子不能分身,曾家先请嘛!同样是救命,龙老爷子不能因郝家是大户而转头,而且距泥江口只有半里路,转回却有四里地呢。”
“所以郝家的二娃儿……唉!别说了,这都是命!”
人声嘈杂,中海充耳不闻,他只顾开单方,开完叮咛一番,自顾自走了。
青口巡检司衙门一切依旧,两个警丁困惑地注视著大踏步而来,阴沉而目肿额伤的中海。
中海向警丁行礼,沉著气说:“两位爷请了,相烦禀告大人一声,说草民龙中海求见。”
里面突然传来一声暴吼,是巡检大人的吼声:“叉他出去,叫他滚!”
中海大怒,向上抢。
两把单刀同时伸出,左首的警丁大喝道:“你想造反?还了得?滚!”
中海死瞪了门内一眼,片刻,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不久,传出了令人震惊的手令:黄昏时全司官兵候命出发,围捕行凶杀了彭小虎的凶手龙中海。
中海离开了青口,沿西面小径走向二里外的虹桥村。
这几天来,他忙得昏头转向,也哀伤得近乎麻木,一连串的无情打击,搞得他几乎失去理智,始终没有机会办他自己的私事。
他还有甚么私事?有的,那就是他的婚姻大事。
虹桥村,有一家地方上顶体面的缙绅,姓叶。在道州提起虹桥叶家,大概不知道的人相当少,只消提一声叶爷,本地人就知道是指虹桥村的叶云煌大爷。
叶云煌有一子一女,子叫英敏,二十二岁,在州学舍就读,被本州的人士认为是本州未来的大人物,文章冠盖,武事超群,今年秋闱时,取宝名将是探囊取物。
女名春华,算起来该是年届双十的一枝花。
叶云煌与龙中海的父亲交情深厚,叶家的老小有病有痛,皆由龙老太爷一手负责。从小,春华便许配给中海,虽是口头约定,并未行聘。但老一辈的人一诺千金,决少反悔。因此,在中海未出事以前,到叶家走动时,一向便以岳父尊称云煌。那时,中海是附近数百里中唯一出类拔萃的佳子弟,不但人生得俊,满肚子才华更是无人敢于问难,是附近的姑娘们捕捉的好对象,也是有女儿的老家伙们抢夺的好目标。可是,他却被叶家捉住了,叶云煌也认为能获中海为婿,深以为荣。
中海终于放开一切,想到自己的事。但他感到奇怪,这些天来,附近两乡六村的人,谁不知他在忙?谁不知巡检司在找他的麻烦?
按理,他不能分身到叶家拜见岳父,是可以原谅的,为何叶家至今未派人到三山集探问探问?
脑中很乱,他懒得多想,大踏步进入了虹桥村。
村前的拱桥就叫做虹桥,过了桥便是村口。虹桥村全村的人都姓叶,是一姓村,祠堂设在村中心站在桥上便可看到祠堂的大门。叶云煌的宅院,就在祠堂的左首,是一座五进大宅,两侧的跨院厢房多得很。
踏入村口,他感到气氛有点不大对。以往,他在虹桥村是最受欢迎的人物,嘴上甜,叔叔伯伯叫得那些人浑身舒服,娃娃们则捧菩萨似的举他做娃儿头。
今天不对,所有的人全用奇怪的眼光盯著他。八年不是太短的日子,也许大家都陌生了,变得生疏啦!
他站在村口,向那些老少扫了一眼,看不见亲切的笑容,见不到友善的目光。所看到的是大人们摇头,娃娃们往大人身后躲。
“我不该来。”追是他第一个念头。
他想回头,但吸入一口长气,仍然向前举步。
村中没有街道,只能算是小巷子,他所经处,男妇老少纷纷向门里躲,似乎把他当做瘟神,只差没将门关上。
“世情薄,我也错。”这是他第二个念头。
不管是否受欢迎,反正他今天非得将事情办妥不可。
村子不大,消息传得快。他到了岳父的大院门外,门外早已有人在恭候了。
抱候的人共有五名,他认得,在中间含笑相迎的人,是叶家的大管家吉弘叔。
他长揖到地,尽量抑制著心中的不悦,说:“吉弘叔,你老人家好。小侄中海……”
吉弘叔伸手把住他,笑得十分勉强,抢著说:“龙少爷,吉弘叔几乎不认识你了,恭喜你否极泰来,平安返乡。请进。”
两人在四名仆人的拥簇下,循花径登上大厅的台阶。大厅中,几名仆人全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看这位主人的未来东床快婿。
进入大厅,吉弘叔亲热地让坐,命仆人奉上香茗。
中海心中冷笑,吉弘叔并未吩咐仆人请主人出堂哩!但他故作不知,问:“吉弘叔,岳父他老人家一向可好?”
吉弘叔点头笑笑,答非所问地说:“龙少爷,这次万里迢迢返回故乡,想必艰苦备□,你气色不好,得好好养息一段时日了。”
中海不再和他胡扯,单刀直入地说:“吉弘叔,可以请岳父他老人家出堂,让小侄拜见么?”
“龙少爷,你来得很不巧,老太爷在永州府访友,已去了十来天了。”
“那么,岳母……”
吉弘叔收敛了笑容,接口问:“龙少爷,你还不知道我们家的事么?”
中海一怔,他根本就没想倒去打听叶家的事,也没有人告诉他,连俊明兄弟俩也对叶家只字不提他怎会知道?不由一头雾水,讶然问:“吉弘叔,可否坦诚相告?”
吉弘叔长吁一口气,还以为中海故意前来找麻烦,来意不善,向左右看看,四名健仆左右分立,令他心中大疑,定下神,缓缓地说:“祖少爷,你知道,八年的时日不算短,家小姐今年已经年届双十。在本地,二十岁的姑娘没有婆家,左邻右舍说起话来,家主人担待不起,因此……”
中海有点醒悟,突然失道:“吉弘叔的意思,是要小侄赶快挽大媒前来……”
“不!不!”吉弘叔涨红著脸叫,急急摇手,抢著说:“龙少爷,不必再令我为难了。
来人哪!”
左后堂门内有人应喏一声,走出两名中年仆妇,各捧了一个包里;郑重地放在桌上,默默地转身走了。
吉弘叔睑上十分尴尬,期期艾艾地说:“当年令尊与家主人……”
中海看了包里的形状,脸色一变,站起冷笑道:“吉弘叔,别再说啦,我明白了。”
“你……”
“如果我记性不差,以往我到府上拜望时,吉弘叔从未叫过我龙少爷。当你不叫我姑少爷而叫龙少爷时,我确是有点惊讶,现在我明白了,请把那些东西拿回去。”
吉弘叔戒备地站起,惶然地说:“龙少爷,请听我说……”
“你是说,叶、龙两家是亲断情绝了么?”
“龙少爷,请息怒……”
“哈哈!你错了,我并未生气。吉弘叔,春华姑娘目下……”
“三年前于归华山村郝家……”
“甚么?”中海讶然惊叫。
“姑爷是郝亲家的二少爷俊亮。”
中海被这消息震警得呆住了,难怪这几天来俊亮尽心尽力替他张罗,原来如此,必定是俊亮心中有愧,所以会如此巴结他!
震惊很快消失,他反而大笑道:“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吉弘叔惶然后退,结结巴巴地说:“龙少爷,家主人也是不得已,你……你一去多年,音讯全无吉凶难料……”
中海摇手打断他的话,笑道:“吉弘叔,别说了,今天小侄前来本意是向叶老伯和叶伯母请安,再就是想退掉这门亲事……”。
“甚么?你……你是来……来……”
“来退婚。既然叶姑娘已经有了婆家,这事再好也没有了。请代小侄向叶老伯和伯母请安,小侄今后恐怕没有机会前来拜望了。告辞,并请代问英敏弟好。”说完,引礼告退。
“龙少爷难得来,请在这儿便饭,务请赏脸。”
中海已跨出厅门,扭头笑道:“小侄有事待理,只好心领了。请留步,小侄认识路。”
走在路上,他感到一身轻松。本来,他这次到叶家,原打算如果春华姑娘仍在等他,他便得早作打算,完婚后立即迁走,离开故乡安顿下来,再作寻找仇人的打算。如果叶家悔婚,他乐得顺水推舟了结这段情,决不强争,孤家寡人天涯访仇要方便得多,有家室反而有所顾忌,困难重重。
首先,他想赶回华山村向俊亮道喜,并感谢这几天来俊亮待他的情份。
他轾松地踏上归程,经过青口时倏地感到气氛不对,怎么这儿的人也用奇异的眼光看他?先前他到巡检司找郭巡检时并无异样嘛!
他懒得理会,大踏步出村而去。
他却不知郭巡检已下令捉他,泰然赶路。
巡检司的官兵,平时分派至各地巡缉奸究,人数不多,活动地方却广,是维护地方治安的最小单位,权责重大。
论官位,巡检的官阶比县太爷低二品多点儿,但权限却大,可以向州府行文,有重大事故,甚至可以直接解呈布政司衙门。
冰巡检很了不起,他掌握了中海的全部资料。中海投文时,他那一拳头重有三两百斤,但中海不仅未被击倒,甚至睑颊也未受伤。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凭他和目前十来个丁勇,要捉中海谈何容易?
人捉不到没关系,送上几条冤枉命才划不来,所以他下令召集人手,自己也亲自出马去请帮手相助。
预计人手到齐,必须在黄昏之后。令下得秘密,却没想到那些丁勇大部份是本地人,那还能保得了密呢?
看看到了三家村,蓦地,左面稻田中青禾一动,有人惊恐地低叫:“龙少爷,龙少爷。”
他吃了一惊,扭头叫:“周叔,你是怎么回事?癞子弟怎样了?”
周叔爬伏在田旁,藉青禾隐身,脸色白中泛青,惊恐地不住发抖,急急地迫:“龙少爷,大事不好。”
“癞子弟的病坏了?不会的,周叔。”中海笑著道。
“不!癞子好了。是你……你得走。”
“走?我回家呀。”
“不行,巡检大人已传令下来,今晚要捉你。”
“捉我?为甚么?”中海讶然问。
“听说,他指证你是杀死彭小虎的凶手。”
“他胡说!”
“龙少爷,进了衙门有理也说不清,你得赶快走。上次你也是冤枉,这次再落在他们手中!老天这……这……老天爷瞎了眼,你……”
中海说声“谢谢你”,拔步便放腿急走。听周叔一说,他才知道青口的人何以会用奇异眼光看他的原因了。他一面走,一面自语道:“狗东西!我正要找他呢。”
回到家中,他立即结束准备,打发两仆离开,先将骨匣送至如意穴藏好,把随身行李和金银也打了包同放在洞中。
黄昏时分,他换了一袭青紧身,腰带上系了匕首,砍一个尺长树叉插在腰带上。
所有的门窗全闭上了,厅堂内房堆上了干草,干草上浇上油,中间放了一枝蜡烛,草堆在烛下,上留四寸左右。预计四寸蜡烛可燃一个时辰,便可将草堆引燃了。
初更天,他点燃了蜡烛,上了屋,从村后走,向青口赶去。
冰巡检的官邸在最后一进,是一院三厅五房的大宅。巡检大人的妻不在州城,每两天这家伙总有一天在家享福。
偌大一间大宅,只有巡检老爷和五名仆妇居住。他一个人却有五个人伺候,五名仆妇中,有两个是他买来的可怜蛇。
中海悄然入室,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横梁上。
三山集龙家大火冲天,照得天空中一片猩红,四里外的青口也可看到火舌,因为三山集的地势比青口高。
三更初,巡检大人回来了,在公堂上大发雷霆,许久许久方始返回官邸,洗漱时仍在不住咒骂,咬牙切齿地进入卧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