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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节

     六

  我喜欢雷-斯特拉顿。

  他也许不是个天才,也不是个了不起的橄榄球运动员(他传球的动作比较慢),但他一直是我同房间的好伙伴和忠实的朋友。在我们念“大四”那年的大部分时间内,也真够难为这可怜虫的。每当他看到我们房间的门把上挂着领带时(这是表示“内有活动”的传统暗号),你叫他上哪儿去学习呢?诚然,他学习并不太用功,但有时候总也得抱一下佛脚吧。就算他可以利用本系的阅览室,或拉蒙特图书馆,甚或上皮埃塔俱乐部去看书。但是,有好些个周末的晚上,詹尼和我决定违反校规在一起过夜,那时叫可怜的雷睡到哪儿去呢?他只得东奔西走找地方凑合一宿,譬如权且躺在邻室的沙发上等等(假定邻室朋友自己不用的话)。好在那时橄榄球赛季已经过去。再说,要是为了他,我也会作出这样的牺牲的。

  然而,雷得到了什么报答呢?想当初,我每次在情场上得手,就会把全部细节一五一十统统告诉他。到如今,他的这种作为室友照例不可剥夺的权利非但得不到承认,连詹尼已是我的情人我都从来不老老实实认账。我只告诉他我们什么时候需要占用房间,或者要如何如何,如此而已。斯特拉顿心里爱怎么想,就让他去想吧。

  “我说,巴雷特,你他妈的到底干上了没有?”他有好几次这样问过。

  “雷蒙德,作为朋友,我要求你别问。”

  “可是,妈的,你说说,巴雷特,已经有多少个下午、多少个星期五晚上和星期六晚上了!你他妈的一定干上了。”

  “那你又何必再问我呢,雷?”

  “因为这不正常。”

  “什么不正常?”

  “这个局面压根儿就不正常,奥尔。我是说,过去可从来不是这个样子。我是说,像这样对我老雷封锁消息,一点细节也不透露,实在没有道理。不正常。妈的,她到底有些什么魔法,这样厉害?’”

  “听我说,雷,成熟的爱情……”

  “爱情?”

  “你不要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好像这是个脏字儿似的。”

  “你这点年纪?爱情?妈的,我可实在为你担心,老弟。”

  “担心什么?担心我神经错乱?”

  “担心你的光棍儿还打得成不。担心你能不能自由自在。担心你的日子还过不过!”

  可怜的雷。他确实并非说说而已。

  “担心你将失去一个室友,是不是?”

  “扯淡,说起来我倒还多了一个呢!她不是整天泡在这儿吗?”

  我正在打扮自己,准备去听一场音乐会,因此得赶快结束这次对话。

  “别着急,雷蒙德。将来咱们到纽约去租上那么一套房间。妞儿夜夜换。咱们玩儿个痛快!”

  “你还要我别着急呢,巴雷特。那个姑娘把你给迷昏了。”

  “情况一切正常,”我答道。“别紧张。”我边整领带,边向门口走去。斯特拉顿还是将信将疑。

  “嗨,奥利!”

  “嗯?”

  “你们准是干上了,是吧?”

  “去你的,斯特拉顿!”

  我不是约詹尼一起去听这场音乐会;我是去看她演出的。巴赫乐社在丹斯特堂演奏第五勃兰登堡协奏曲,由詹尼担任古钢琴独奏。当然,詹尼弹琴我已听过多次,但是从来没有听过她参加集体演奏或公开演出。上帝呀,我真感到自豪极了。我实在挑不出她在演奏中有什么毛病。

  “我简直不能相信你有这样伟大,”音乐会结束以后,我对她说。

  “这说明你对音乐懂得就这么多,预科生。”

  “我懂得也不能算少。”

  我们是在丹斯特堂的院子里。那是四月份的一个下午,那种天气使人觉得春天终于要来到坎布里奇了。她的乐友们都在附近散步(其中也有马丁-戴维森,他不时向我这边投来无形的憎恨的“炸弹”),因此我不能跟詹尼展开键盘乐器方面的专题讨论。

  我们穿过纪念大道,沿着河边漫步。

  “巴雷特,别说傻话了好不好?我弹得还可以,但算不上伟大。甚至够不上‘全艾维联’的水平。只是还可以。就这样,OK?”

  既然她要贬低自己,我又有什么可争的?

  “OK。你弹得可以。我只是说,你得一直坚持下去,别松劲。”

  “我的老天爷,谁说我不想坚持下去啦?我还打算去师从纳迪亚-布朗热①呢,你不知道?”

  ①纳迪亚-布朗热(1887-1979),法国女作曲家、指挥家、巴黎音乐学院教授。

  她在说什么混帐话?看她陡地把话煞住的样子,我意识到这是她本来不想提及的。

  “师从谁?”我问。

  “纳迪亚-布朗热。一位著名的音乐教师。在巴黎。”最后那句话她说得相当快。

  “在巴黎?”我问的语调却拖得相当长。

  “她很少收美国学生。我运气好。我还得到了一笔可观的奖学金。”

  “詹尼弗,你要去巴黎?”

  “我从来没有到过欧洲。我真想尽快去看看。”

  我抓住她的双肩。当时我可能太粗暴了些,这也难说。

  “嗨,这事你藏在心里有多久了?”

  詹尼生平第一次不敢跟我四日对视。

  “奥利,别傻了,”她说。“这是不可避免的。”

  “什么不可避兔?”

  “咱们毕业以后总要分道扬镳的。你要进法学院——”

  “等一下,你在说些什么呀?”

  现在她和我四目对视了。她的神色悒郁。

  “奥利,你是个候补百万富翁,而我在社会上的身价却等于零。”

  我还紧紧抓住她的肩膀不放。

  “那又怎么样呢?干吗要扯到分道扬镳上去?现在咱们在一块儿,不是挺幸福吗。”

  “奥利,别傻了,”她又说了一遍。“哈佛就像圣诞老人的百宝袋。什么稀奇古怪的玩具都可以往里边塞。可是等过完了节,人家就会把你抖出来……”她迟疑了一下。

  “……你原来是哪儿的,还得回哪儿去。”

  “你是说,你要到罗德艾兰州的克兰斯顿去烤大饼?”

  我一时情急,说话不顾分寸。

  “做糕点,”她说。“你别拿我的父亲开心。”

  “那你就别离开我,詹尼。我请求你。”

  “我的奖学金还要不要?我自出娘胎以来还没去过的巴黎还去不去?”

  “咱们的婚事还办不办?”

  这话是我说的,可是乍一听来,我真不敢相信这话真是出之于我的口。

  “谁说过要办婚事啦?”

  “我。是我这会儿在说。”

  “你要跟我结婚?”

  “对。”

  她把头抬起一点点,并不笑,只是问:

  “理由呢?”

  我直盯着她的眼睛。

  “当然有我的理由,”我说。

  “哦,”她说。“这倒是个很充分的理由。”

  她挎住我的胳臂(这回没有拽我的衣袖),于是我们就沿着河边走去。说真的,此刻我们已经用不到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