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米岚听说了《环境时报》记者老李采访期间挨打的事,心里像着了火,回到家就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苏忠民不明原因,一个劲地劝着:“单位的事你甭放在心上,患者有病肯定心情不好,听了两句不好的,咱也别当回事,谁让咱当大夫呢,就得容着点、让着点、忍着点。”
米岚先是一愣,后是一笑,把事情说给了苏忠民,接着就要给苏小糖打电话。
苏忠民按住电话说:“你别打了,报社的事她能不知道吗?你电话一过去,孩子反倒分心,再把她吓着。”
米岚说:“你知道什么?她现在一个人在清凌,真要是出了什么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正好拿老李这事吓吓她,让她赶紧回北京。”
苏忠民说:“小糖性子犟,你能吓得住?”
米岚说:“吓不住也得吓!”
苏忠民说:“你呀,孩子在身边,你天天跟着又吵又闹,不给个好脸色。离开你了,你又惦记。孩子大了总得自己飞,你能跟她一辈子?”
米岚说:“跟一辈子怎么了?哪个当父母的不是一样,从孩子生下来,操心惦记就开始了,要想不惦记,除非有一天闭上眼睛了,这颗心才能放下!”
苏忠民说:“那你也别打了,用‘球球’吧,跟打电话一样,还能省点电话费。”他把QQ说成了球球。
米岚看了他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电脑,说:“我怎么把这事儿忘了!”
俩人忙着把电脑打开,正巧苏小糖在网上,娘俩戴上耳麦,用QQ视频聊了起来。
“亏得你爸提醒,要不我还想给你打电话呢。这东西还真方便!”
“早就说让您用嘛,要适应现代生活嘛。网线一通,天涯咫尺!”
“行啦,别在那儿做广告了,没人给你代言费。”
“哦,知道啦。”
“你呀,就知道那些没用的事!我听说,你们报社记者老李采访时让人打了?”
“妈,你听着的都是旧闻了,那还是我在北京时出的事呢。老李受的是皮外伤,早好了。”
“你别骗我,什么皮外伤?肋骨都折了!”
“那是偶然事件,看把您吓得。要是都那么危险,谁还敢当记者啊?”
“现在记者可是高危行业!小糖,要不你跟报社领导申请申请,咱回来吧。清凌离北京那么远,万一有点什么事可怎么办?”
“您放心吧,我在清凌安全着呢。清凌这儿跟世外桃源似的,特别是前些天,街道两旁的桃花全开了,又是粉的,又是白的,特别漂亮,您要是来了,肯定舍不得走。”
“我一说正事,你就转移话题。你可别拿这事不当真,反正你加点小心。一个姑娘家,非得跑那么远,人家都是往大城市跑,你倒好,从北京跑到清凌去了。”
“好啦,知道啦,老妈。”
“我告诉你,你可老大不小了,趁早交个男朋友,嫁出去。有人管你,我好省点心。”
“行啦,妈,你让老爸说两句。”
“他有什么可说的,还不是问你吃得好不,睡得香不。”米岚在视频里扭头问苏忠民,“你是不是想问这两句?”
苏忠民点点头,又摆摆手,示意米岚继续。
……娘俩聊完了,关掉视频,苏小糖心里暖暖的,眼泪却不自主地淌了出来。母爱、父爱、委屈、思乡……各种情绪扭在一起,纠成了一团。她用湿毛巾擦了擦脸,将这些情绪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到了日记里。
“知道记者为什么叫无冕之王吗?因为头上没戴帽子。没戴帽子就容易被风吹雨淋,还可能被天上飞来的砖头砸到!小记者,经常想想应该在什么时候闭嘴!”
这是《党报为什么要“闭嘴”?》发表之后收到的匿名手机短消息,也是我做记者以来收到的第一条恐吓短消息。我猜想,我的同行们,我的记者兄弟姐妹们,他们一定遇到过类似的,甚至更加严重的情况。但是记者的良知与责任促使他们鼓足勇气,负重前行,承担起了新闻人的责任,以敏锐的视角去探知真相,寻找事件背后的故事。作为他们中的一员,我别无选择,一定要与他们并肩而行。
没敢把这条短消息转诉给老爸老妈,怕他们为我担心。其实,不管我说与不说,他们都是一样地关心我、疼爱我,哪怕是骂我,那也是疼爱我的方式。至于父亲……我又何必苦苦追问老妈呢?她一定有着自己的难言之隐。知道或者不知道亲生父亲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老爸和我之间的感情,早已经超越了血缘。今生能够做他的女儿,我感觉很快乐,也很幸福。
这条恐吓性的手机短消息,暂时也不告诉冯皓东了。那家伙心思太细,免得他想东想西的。别看他老是绷着一脸的阶级斗争,其实蛮可爱的。下次回北京,给他选只漂亮的打火机。
今天跟曹跃斌使了个小计谋,故意让他看这条手机短消息,其实是为了成功地采访到田敬儒。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市委书记在我的心里越来越像一个谜。不同的人,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评价,像极了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竹林中》。我要走近他,看看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明天就是揭开面纱的时候啦,希望专访田敬儒会非常顺利!
对了,还要抽时间去看望一下董文英。她真的好可怜,去的时候再给她带点狗不理包子。看得出,她确实挺爱吃……估计她也不是真爱吃,就是一个念想,她说过,她儿子最喜欢吃狗不理包子,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来怀念自己的儿子吧。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从政几十年,接受过多少次记者采访,田敬儒无从计数。他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别看他平时大会小会讲话从来没紧张过,可面对着摄像机镜头前突然一亮的小红灯,他的大脑却猛地一片空白,全身上下都不听使唤了,声音结结巴巴,手脚无处可放,反复地录制了几次,紧张的情绪才算有所缓解,终于完成录制时,摄像记者跟他同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后来,随着职务的提高,他接受记者采访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不管面对的是电视台、报社还是电台的记者,不论面前放着摄像机、照相机还是录音笔,每一次他都能从容淡定,侃侃而谈了。
只是这一次,想到来采访的人是苏小糖,田敬儒不自觉地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感。这种紧张是从骨头缝里一丝丝地钻出来的,隐隐约约,朦朦胧胧。苏小糖的马尾辫、大眼睛,不时地在他的脑海里闪一下,再闪一下,弄得他整个上午都处在浑浑噩噩、神不守舍的状态中。
下午两点,曹跃斌、苏小糖一前一后准时进入了田敬儒的办公室。
这一次,田敬儒更加仔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外表看似柔弱,眉宇间却透着英气和倔强的小记者。同在火场时一样,苏小糖梳着马尾辫,穿着朴朴素素、清清爽爽,依旧像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
田敬儒很客气地伸出右手,说:“苏小糖,又见面了。”
苏小糖脸一红,握了握田敬儒的手,说:“是啊,田书记,咱们这可是第二次见面了。上一次您没接受我的采访,而且还吓唬我呢。”
田敬儒解释说:“那是特殊情况,当时只顾着救火了,还请苏记者谅解。”
苏小糖说:“您千万别这么说,我还得感谢您呢,把自己的安全帽让给了我。”
田敬儒哈哈一乐,说:“你给我的印象也很深刻,反应机敏,与众不同。来,大家随便坐。”
田敬儒、曹跃斌各自坐在了一只单人沙发上。田敬儒很自然地向后靠着沙发靠背,曹跃斌的身体则略微向前,有些拘谨。苏小糖独自坐在长条沙发上,正好与田敬儒面对面。
苏小糖说:“听曹部长介绍,田书记也是北京人,可您这普通话说得……”
田敬儒自嘲地笑笑说:“我哪里是北京人?我是一地道老呔儿——唐山的!知道赵丽蓉吧?评剧演员,后来以小品著名的那位,俺们是老乡!”接着学了两句赵丽蓉,“你是知不道啊,俺们唐山皮影,那是咋儿好咋好儿的呀!”
曹跃斌率先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连连拍手,眼泪都笑出来了。
苏小糖也笑,但只笑了两声便戛然而止了,说:“田书记,不对吧,只有唐山人把‘不知道’说成‘知不道’吗?”
田敬儒说:“哎,这应该问你自己呀,你不是也跟我说过‘知不道’吗?”
曹跃斌凑趣说:“对呀!田书记真是好记性,我都忘了,小糖跟我也说过‘知不道’,是吧小糖?对了小糖,你祖上是哪儿的人?会不会也是唐山的?”
苏小糖脸红了一下,说:“我祖上……我也说不清楚。”
田敬儒笑着解围说:“跃斌,你这就不对了,怎么随便对客人的家事刨根问底呢?”
曹跃斌慌忙检讨:“是是是,我太不礼貌了。对不起呀,小糖。”
苏小糖也替曹跃斌解围:“瞧您,曹部长,这有什么呀,值得您道歉?不过我真的不清楚我们家祖上究竟在哪儿。”
不管怎么样,谈话的氛围一开场就很愉快,这让曹跃斌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自从田敬儒决定接受苏小糖的专访后,他的心就一直悬着,生怕在采访的过程中发生什么矛盾和冲突。田敬儒是清凌的最高首长,无论他曹跃斌以后想在官场上有什么发展,都离不开市委书记,所以他不能在任何细节上出现差池。带着苏小糖一进田敬儒的办公室,他便有了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田敬儒和苏小糖的言语和表情变化。所幸两个人都是谈笑风生,使他绷紧的神经稍稍得到了一些放松。
不过曹跃斌放松得有些早了,和谐的氛围很快被苏小糖打破了。
苏小糖发现了田敬儒办公室墙上的书法作品,她站起身,走到近前,轻声读了起来:
圣贤将立喻,上善贮情深。
洁白依全德,澄清有片心。
浇浮知不挠,滥浊固难侵。
方寸悬高鉴,生涯讵陆沉。
对泉能自诫,如镜静相临。
廉慎传家政,流芳合古今。
苏小糖读罢回过头,对田敬儒一笑,说:“真是好诗!田书记每天面对这幅作品,一定深得其中三昧,能不能给小糖指点一下?”
不等田敬儒说什么,曹跃斌抢先炫耀着说:“小糖,我得向你介绍一下,我们田书记清正廉明、亲民爱民,在清凌有大批的‘粉丝’,这是‘粉丝’们专门送给田书记的。”
苏小糖说:“哦,‘粉丝’送的……田书记,看来您的‘粉丝’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田敬儒勉强笑笑,仔细地看了几眼那幅书法作品,忽然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可是究竟是哪儿不对呢……不容田敬儒细想,苏小糖紧接着说:“所谓忠言逆耳利于行,我想田书记肯定是读懂了这首古诗中的寓意,所以把这幅书法作品用来作为对自己的警示和勉励吧?”
田敬儒听出了苏小糖的弦外之音,故作轻松地说:“哈哈,苏记者讲话就是有个性,含而不露,一语双关……不,应该说一语多关!”
苏小糖说:“田书记,您别那么客气,直接管我叫小糖吧,我家人和朋友都这么叫我。”
田敬儒说:“好,恭敬不如从命。”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小糖,你看我们的采访什么时候开始?”
苏小糖说:“占用了田书记的宝贵时间,真是不好意思。我们现在就开始采访,您看可以吗?”
田敬儒点头赞同。
苏小糖掏出采访本、录音笔,说:“田书记,今天我想请您谈谈正确的政绩观是什么,正确的决策又是什么。”
田敬儒说:“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嘛。为了党的事业,呕心沥血,两袖清风,是一个党员干部的正确政绩观。”
苏小糖说:“您的清廉我也有所耳闻,在现在的官场中确实难能可贵。清凌市因为水污染问题而上访的群众,尽管对市委市政府的决策深恶痛绝,但说到您的廉洁奉公,没有不竖大拇指的,清凌贴吧里也有很多写给您的表扬信。可是田书记,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认为,决策失误是最大的腐败,对此您怎么看?”
田敬儒转了转眼珠说:“你认为我们市委市政府的决策有失误吗?”
苏小糖机警地还击道:“作为记者,我只能客观地反映社会现实和绝大多数人的声音。那么田书记认为你们市委市政府的决策没有失误吗?”
田敬儒苦笑了一下,说:“就像空气中不可能没有细菌一样,没有失误的决策是不存在的。关键是要看我们决策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是什么?”
苏小糖跟进一步问:“是什么?”
田敬儒机械地回了一句:“当然是党的事业!”
苏小糖又跟进一步:“那么以田书记的理解,党的事业具体说应该是什么?”
曹跃斌觉得头皮发麻、四肢冰凉,刚才还谈笑风生的两个人,怎么转眼间就剑拔弩张了?这转折也太快了,都不给人一点儿余地。他看得出,苏小糖显然是有备而来,问题尖锐而刁钻,言辞咄咄逼人。他偷眼瞧了瞧两人的表情,居然都是面带微笑,可这更让他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他明白,越是这样的表情,越是容易出事。两个人像是武林高手在较量内功,看似笑意盈面,实际上比面红耳赤还要凶险得多!他想转移一下话题,说:“小糖,你看,田书记一会儿还要会见省里的客人,是不是抓紧时间换个实际一点的话题?”
田敬儒不悦地向曹跃斌摆摆手说:“你别打岔。苏记者提出的问题是有点老生常谈,但是正因为是老生常谈,我们却往往忽略了它的本质意义。小糖,我继续回答你。你问党的事业具体是什么?我认为,就目前来说,党的事业当然是发展经济!一个中心,当务之急嘛!在清凌的具体体现应该是,不讲条件、不提困难,一切为经济发展服务,一切为经济发展让步。”
苏小糖问:“那么请问,发展经济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田敬儒耐着性子,冷笑一下,说:“我不是中学生了,还要我给你背一遍党的宗旨吗?”
苏小糖说:“对不起,但我还是要问。党的宗旨是为人民服务,发展经济是为了提高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可是清凌目前的经济发展方式,人民群众不满意,甚至抵触,因为这种方式不但没能给人民群众造福,反而造成了危害!请问,这符合党的宗旨吗?”
田敬儒倏地站起身,走到窗前,凝神看向窗外,显然他在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发火。
曹跃斌背着田敬儒,对着苏小糖又是拧眉又是挤眼,暗示她太过分了。
苏小糖轻蔑地一笑,岿然不动。
田敬儒转过身来,出人意料地换上了一脸慈祥的微笑。他就那么慈祥地看着苏小糖,嗓音喑哑地说道:“小糖,你刚才的问题很尖锐,但我不能不说,这问题也很幼稚。说尖锐,是因为你提出了一个全党都应该仔细思考的问题;要说幼稚,你把这样一个问题提给一个小小的清凌市委书记,你想没想过,我回答得了吗?我是和你父亲一样年龄、一样阅历的人了,我看你也真是像看自己的女儿一样,我特别喜欢你的坦率、真诚、纯洁和泼辣。可是也担着一份心,因为你毕竟还年轻,社会,尤其是政治,远不像你所看到和想象的那样简单,那样非此即彼,非黑即白。希望你能理解我这番话,即便不理解,也希望你记住它,等你到了我和你父亲的这个年龄时,你就会理解了。怎么样,我这样说,你生气吗?”说到这儿,他的眼里真的闪出了父亲般柔软的泪光。
苏小糖的眼睛有些发烫,她扭开脸,说:“对不起……我是说……我提的问题真的太……您的话我能理解,因为我知道您有您的难处。不过……我也希望您能理解我,或者说理解媒体。媒体应该承载一个社会的良心,所以希望您能够支持我履行一个媒体人的职责。”
曹跃斌本来被这两个人父女般的交流感动得要哭了,听到苏小糖绵里藏针似的宣言,已经流到眼角的泪倏地又收了回去,怯怯地看着田敬儒沉下来的脸色。
田敬儒苦笑了一下,叹息了一声,对苏小糖说了四个字:“理解,支持。”
“谢谢您,田书记。”苏小糖适时地站起身,主动向田敬儒伸出了手。
苏小糖离开后,田敬儒站在办公室的窗口。他看到苏小糖的身影很快从市委大楼走了出去,她后背挺得直直的,马尾辫随着她走路的姿态一动一摆。苏小糖说过的那些话,在他的脑海里来来回回地翻腾着。突然想起苏小糖评价过的那首诗,他回身走到写字台后,仔细琢磨起那幅挂在墙上的书法作品。看着看着,不禁一震,一种汗涔涔的感觉从他的心底蔓延开来。
送走苏小糖,曹跃斌一溜小跑地回来了,进门就开始检讨:“田书记,实在对不起,我没想到苏小糖这样胆大妄为、出言不逊,您大人大量,这都是我安排不周,请您……”
田敬儒回过头,看了曹跃斌一眼,说:“你先别忙着检讨,先过来看看,看看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曹跃斌看了一会儿,支吾着说:“好像是说……清水能当镜子照?还好像……”他挠了下头发,“田书记,您看我研究政策理论还行,这古诗词,我真是……”
田敬儒哼了一声,又问:“那你知不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
曹跃斌围着那幅书法作品,左边走走,右边瞧瞧,说:“这字体看着面熟,应该是草书,估计可能……大概……是书法家协会谁写的吧?”
田敬儒很恼火,说:“我没问你字体。这是行草,我认识!我是问你这首诗的作者是谁?”
曹跃斌脸色红到了脖子根儿,吭吭了几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田敬儒长叹一声,嘲讽地说:“难怪有人反映,说现在当官儿的两只眼睛只盯着钱,不重视文化建设。本来就没有文化,你让他重视文化,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曹跃斌急忙说:“田书记,我马上回去查这首诗的作者……”
田敬儒也不看他,摆摆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曹跃斌知趣地推开门,红着脸擦着汗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