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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密

    这是方雅子的得意之春。

    大学毕业出来,立刻找到理想工作,又认识了宋立成,两人真正堕入爱河,又可顺利订婚,事事顺心。

    雅子觉得人生美好。

    相由心生,所以她脸上有一层晶莹的光彩,年轻的她看上去更加秀丽,办起事来,精神奕奕。

    那天早上,象其它早上一样,宋立成来接她上班,清晨,微雨,上班族最讨厌这种天气,但是雅子却认为够诗意,两个年轻人傻气地对望了一阵子,才手拉手上车。

    到了银行区他们分头去办公。

    雅子轻轻收敛脸上的笑意,可是不到一刻,又微微笑起来,喜气洋洋,按都按不住。

    回到写字楼固定的位置上,雅子脱下外套坐下来。

    她发觉案头上放着一封信。

    白色的信封上写着“方雅子小姐亲启”。

    象雅子这种职位,还没有秘书代拆书信,一切靠自己双手。

    她拆开信封,抽出白色信纸,那封信用中文直写由右至左。

    “雅子小姐,宋立成并非正人君子,他喜欢冶游,有许多异性朋友,并且,擅长利用女性,你应接受我的忠告,取消婚约,因为,我也曾经是他的未婚妻,知名不具。”

    读完信之后,雅子的耳畔嗡的一声,呆住。

    她把信纸团成一堆,扔进字纸箩。

    若无其事地开始办事。

    开了一个上午的会,雅子表面上一点迹象都没露出来,正常操作,散会,接到宋立成电话,她忽然推他:“苏春华找我,我同她吃午餐”,那封信里短短几句话,已经烙在她脑海中。

    雅子并非一个轻率的女孩子,她个性很坚毅沉着,趁中午有空,开始分析这封信的来龙去脉。

    信封上贴着当地邮票,可见在本市寄出,邮戳上注明在中环邮政局收件,可见该人亦是上班一族,字体秀丽,出自女性手笔,中文程度应该不错。

    可能真是宋立成的前度女友,因妒生恨,写了这封无聊的告密信。

    雅子看不起这个人。

    这会是谁呢?

    照说,把信给宋立成看,他会认得这字体。

    雅子自字纸箩里捡回那封信,摊平,放回原信封内,又把信放在手袋里。

    下班时分,宋立成又打电话过来。

    雅子说:“我约了旧同学。”

    立成讶异,“你这么忙?”

    “晚上八时我上你家来。”

    “好,我做龙虾等你,喜欢清蒸还是蒜茸?”

    “姜茸。”

    “真刁钻。”

    下班后,雅子一个人在银行区闲逛,她想尽量争取独处时间。

    最近几乎每天廿四小时都与宋立成在一起,连思想的时间都没有。

    走近一条横街,雅子忽然看到一面招牌,郭氏侦探社。

    她的心一动,上去看看吧,心底有一把小声音这样说。

    可是……雅子踌躇,那一定是个猥琐的地方……

    雅子还是摸上去了,侦探社在二楼,对面是一间桌球室,推开门,出乎意料,布置很大方雅致,最重要还是干净。

    有一个年轻人在练飞镖。

    闻声,转过头来。

    雅子问:“你是郭氏?”

    那年轻人答:“是,我是小郭。”

    雅子犹疑,那么年轻?

    那青年笑道:“除非你指明要见我叔公,他也是郭氏。”

    “不,”雅子说:“只要是私家侦探就可以。”

    “请坐。”

    他把雅子请进私人办公室。

    雅子把那封信给他看。

    小郭阅毕,把信还给雅子。

    他问:“宋立成什么年纪?”

    “廿七。”

    “在这种年纪,应该尚未培养到冶游习惯。”

    雅子啼笑皆非。

    “这封信,可能只是恶作剧。”

    雅子不出声。

    “你可打算与他对质?”

    雅子摇摇头。

    “为什么?”

    “那会造成我俩感情不可磨灭的创伤,没有证据,我不想说话。”

    “你很爱他?”

    雅子点头。

    “假如这封信里说的都是真话,你会不会离开他?”

    雅子强笑,“过去的事,我不计较。”

    “假如信只是恶意中伤?”

    雅子说:“那便不必理会。”

    小郭问:“无论是真是假,你均不会离开他?”

    “不会。”

    “那么,何必理会一封无聊的告密信?”

    雅子觉得小郭讲得太有道理了。

    “把整件事忘记,别搁在心上,过三几个月,你会把它搁在脑后。”

    雅子颔首,“费用——”

    那小郭温和地说:“与你说话是我的荣幸,不收费用。”

    雅子十分感激,与他道别。

    到了宋立成家,才七点半。

    早了半小时。

    本来,雅子一定先敲门,可是,今日她却想:要是屋子里有人,怎么办?

    她决定坐在楼梯间等,早到与迟到,都不礼貌,未婚夫妇之间,也讲礼数。

    就在此际,说时迟那时快,宋宅大门打开,有人出来。

    雅子连忙闪在一旁,只见一男一女在门旁说话,男的是宋立成,女的背着光,看不清楚样子,一开口,雅子才认得是立成的妹妹立匡。

    送走妹妹,立成把门关上,立匡随即乘电梯走了。

    雅子悲哀地想,她变成什么了?她竟蹲在楼梯角偷窥未婚夫的行动,太可怜了。

    一封不负责任未经证实的告密信竟然造成这样大的伤害,不可思议!

    雅子缓缓走近大门去按铃。

    门一开,立成马上说:“刚才立匡在这里,如果你早些来,可以看到她。”

    他什么都不瞒她,为什么仍然怀疑他?

    “雅子,”立成看着她,“你看上去很疲倦,要不要先躺一下?”

    雅子躺到长沙发上,问立成:“夫妻之间,是否事事均需坦白?”

    立成笑,“你想向我招供什么?”

    “我中三那年,有一次英文测验作弊。”

    “我原谅你,还有呢?”

    “我与家母并不相爱,因为她重男轻女,偏爱弟弟。”

    “这我早就知道,不算,另一宗。”

    “我同你说我喜欢狄伦汤默斯的诗,那不过是故意讨好你,我只听过他的名字,我未读过他的作品。”

    “不要紧,我可送你一本诗集。”

    雅子沉默了。

    “还有呢?”立成问。

    “没有了。”

    “你不打算坦白从前的罗曼史?”

    “你是我唯一的爱人。”

    “爱人,快来吃龙虾,冷了味道不好。”

    雅子终于笑了。

    可是她仍不能忘记那封信,不管他是谁,那个人目的已经达到,现在雅子心上有条刺,笑起来会痛。

    饭后,立成与雅子谈论婚后居所问题。

    立成知道雅子名下有一间地点与面积都不错的公寓,是父亲给她的嫁妆,因说:“婚后我们就住那里吧,由我来装修,我付你房租。”

    本来是名正言顺的事。

    可是,此刻雅子想起那封信说:“……他擅长利用女性……”

    她发呆。

    立成看着雅子,“你累了,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雅子意外,“你还有事?”

    “小张小球他们会来打桥牌。”

    是吗,是真的吗,不是去舞厅吗?

    “不用送了,我自己叫车。”她真的累了。

    说也奇怪,立成也并没有坚持送雅子回家,只忙着安排牌桌。

    雅子微笑,婚后,更应如此,各管各寻找娱乐,否则,天长地久,怎么过?

    雅子吃惊,她用手掩住嘴,不可以这样想,不可对宋立成不公平。

    那晚她辗转反侧,临天亮时做噩梦,在一间不知名的大堂里看到许多年纪与她差不多的女孩子,她们有的冷笑,有的流泪。

    挤上来,向她诉苦:“宋立成欺骗我”,“宋立成是我常客”,“宋立成答应与我结婚”,“你会步我们后尘,方雅子,你会后悔。”……

    雅子惊醒,满头冷汗。

    平日,她实在太高估自己,现在,一封告密信已令她步伐大乱。

    不查个水落石出日后是不可能安枕无忧的。

    那天中午,雅子带着宋立成的照片去见私家侦探小郭。

    小郭一见她,便叹息。

    “你又来了,我并不希望见到你。”

    雅子笑笑,“我这次是正式来委托你。”

    小郭看着她,这个秀丽的女孩子有点憔悴有点彷徨,可是比昨日沉着得多。

    “请你调查宋立成的生活状况。”

    “方小姐,这样公平吗?”

    雅子低下头,“空穴来风,并非无因。”

    “你想清楚了?你已打算牺牲这段感情?”

    雅子看着窗外,苦笑,“郭先生,象我这样经不起考验的人,尚无资格结婚。”

    “我劝你投宋立成信任票。”

    “男人还是帮男人。”雅子微笑。

    小郭又叹口气,“好,我帮你调查他,一星期后你前来听报告吧。”

    这一个星期,雅子与宋立成的感情渐渐疏离,不过,除了她,谁也不知道。

    同事问雅子:“婚礼筹备得如何?”

    雅子心想,是你吗,告密信是你写的吗?

    表面上微笑答:“尚在谈论蜜月地点。”

    “打算到何处?”

    “大溪地或是岜里。”

    “真羡慕得有点嫉妒,象你,前生是做过好事来的吧,不然,今生如何一帆风顺?”

    雅子讶异,“又有什么?”

    “要升你了,没听说?可见根本不在乎,唉,越是这样,越是顺利。”

    雅子不语。

    谁都有不称心之处,人人均有秘密,要是存心去掀,一定找得到阴暗面。

    星期五,立成来接她下班,笑问:“这几天你都似心事重重。”

    雅子笑,“被你看出来了,是婚前忧郁症。”

    立成点头,“畏惧放弃尊贵、自由的小姐身份。”

    “是,说的真好。”

    “放心,我会爱护你。”

    “开头都这么说呢,”雅子感喟,“往后是个未知数。”

    “那当然要靠双方努力。”

    “要努力到什么地步?太辛苦,我吃不消。”

    立成讶异,“雅子,会不会是我多心?你听上去好似气馁。”

    雅子连忙改变话题。

    星期天,雅子到小郭侦探社听休息。

    她的心情矛盾:最好什么都查不到。

    委托了侦探,却希望什么都查不到,心态多么奇怪。

    小郭招呼她:“方小姐,有结果了。”

    雅子的心一沉。

    他给她看照片,一男一女在一间咖啡室里会面,姿势亲昵,男的是宋立成,女方是位年轻漂亮的小姐。

    雅子立刻呆住。

    “还有一卷录音带对白,让你听。”

    录音带声线有点模糊,可是足以辨认男方正是宋立成。

    对话如下——

    “恭喜恭喜,几时举行婚礼?”

    “快了。”

    “很爱她吧?”

    “是,她是位可爱上进的女孩子,毫无私心地对我好。”

    “是你的福气,相信一定比我更适合你。”

    宋立成不出声。

    (笑)“一定比我更好吧。”

    “人同人比较是不公平的。”

    “当年我们也差点结婚。”

    宋立成改变话题,“祝你往美国升学顺顺利利。”

    “是,还老提过去的事干什么,我所要的,并非一个量入为出的小家庭,我要创业,立成,祝我成功。”

    “愿你心想事成。”

    录音带至此为止。

    雅子一声不响。

    小郭说:“这位野心勃勃的小姐,名叫黎影懿,是宋立成大学里同班同学,他没有同你提起过?”

    雅子摇摇头。

    “他心里早已没有她,故此不提也罢。”

    雅子微笑,这位小郭先生真是好人。

    “除了这件事,宋立成生活很正常,上班下班,回母亲家吃饭,替侄子补习,是位标准青年。”

    雅子忽然问:“依你看,他生活是否沉闷?”

    小郭侦探回答得很技巧,“他循规步矩。”

    “他对事业有无野心?”

    小郭答:“看样子比较安于现状,星期三四五,公司举办经济讲座,他都没有参加,有一天他陪母亲看电影,另一天与你逛公司。”

    雅子有顿悟,“这是黎小姐离开他的原因吧。”

    小郭欠欠身,“我不愿猜测。”

    一定是,不是因为他花天酒地,行为不规,而是因为他太过老实,不思上进。

    这真是个惊人的发现。

    三年或是五年之后,人人升了职,他可能仍然依然故我。

    慢着,廿七岁的宋立成好似从来没有提过升级之事,他好似自毕业后就一直守在那个岗位上。

    雅子呆住了。

    已经论到婚嫁,她对宋立成的性格却尚无真正了解,宋立成英俊、性情好,具生活情趣,但,他却不是一个对事业有野心的人。

    若方雅子甘心,倒也无所谓,快乐与金钱权势其实不挂钩,可是方雅子是个时髦女性,她渴望得到的远不止一个量入为出的小家庭。

    这时小郭说:“方小姐,我们下个星期会继续留意他的行踪。”

    雅子离开侦探社。

    回到家,雅子的思维并没有休息。

    真的,立成有空情愿做几个菜招呼朋友,打一场桥牌,嘻嘻哈哈又一天。

    谁升了,谁离职,谁加薪这些事,从来不使他烦恼,他名下没有物业,也并无太多节蓄,家里小康,毋须他出力,将来,相信还有小数遗产可以承继,生活是不忧的,可是……

    黎小姐也肯定看到了这一点。

    所以才离开可爱的宋立成。

    在现代社会里,一个人光是纯良是不足够的,还得有利用价值才行。

    第二个星期,小郭报告道:“宋立成毫无越轨之处,星期四晚与同事送行,出去喝过啤酒,那位同事调职到伦敦,半年后可望升级,这个机会听说原属于宋立成,他推却了,说要筹备婚礼。”

    雅子发呆。

    小郭先生这时温和地说:“人各有志,各适其适。”

    雅子作不了声。

    小郭先生也不便再说什么。

    过半晌雅子问:“有无法子找到写告密信的人?”

    小郭说:“那人无中生有,目的是要你生活不舒服,换言之,姓名不重要,他是一个不喜欢方雅子的人。”

    “我自问并没有得罪人。”

    “是吗,”小郭微笑,“你得到那么多,在一个一无所有的人眼中,毋须牵涉到打骂,你已经得罪了他。”

    过一会雅子说:“我的生活并没有他人想象中那么好。”

    这是真的。

    她嘱咐小郭把帐单寄给她,又郑重道谢。

    回到家中,象是与人打了一场仗似的,疲倦得抬不起头来。

    立成的电话接踵而至。

    雅子有点内疚,错怪了他,她想,并且偷偷派人调查他,但终于,她忍不住问:“立成,听说你本来有一个升级机会。”

    立成反问:“谁告诉你的?”

    “灵通人士。”

    “好事之徒!”

    “那么,是真的了?”

    “要调到伦敦去做半年,我最讨厌那个地方,经年不见天日,冷、湿、脏,又得远离亲友,我推掉了,没想到周至善似拣到宝贝似的立刻动身。”

    雅子从来没与立成谈过工作的事,这次忍不住问:“你不觉可惜?”

    “做人不过求三餐一宿,我什么都不缺,何必劳神。”

    雅子怔住,接着问:“你现在做什么?”

    “听音乐,与电脑弈棋,你要不要过来?”

    雅子回答:“不,我明早要开会,我要早上床。”

    “你最近忙得连见面时间都减少了。”

    是,雅子搁下电话,她并且打算把明年四月的婚期押后。

    第二天,在会议中,上司宣布升级名单,方雅子榜上有名,并且是一个众人羡慕的好职位。

    雅子比往日沉着,只是含蓄地微笑颔首,并无象从前那般,一遇得意事,立即眉开眼笑。

    从前靠小聪明与运气,现在得看真功夫了。

    她看到一双双艳羡的目光,这么多眼睛,她有点紧张,这些人,都有可能是写告密信的人吧——

    三年后——

    是方雅子先看见他,趁会场里没有什么人,走过去,轻轻唤一声“郭先生”。

    小郭转过头来,微笑说:“方小姐记性真好。”

    做他那个行业,在侦探社以外的地方见到人客,是不便主动打招呼的。

    雅子笑道:“你也对这个画家的作品有兴趣?”

    “是,你看,题材与笔触多么寂寥。”

    雅子点点头。

    小郭细细打量方雅子,她大方、成熟、标致,比三年前瘦了一点,举手投足,有一股老练的雍容,充满自信,然而言行仍带亲切,不见倨傲。

    小郭在心底喝一声采。

    方雅子忽然说:“小郭先生,你可否猜一猜,我有没有成为宋立成太太。”

    小郭不加思索地答:“当然没有。”

    “你怎么知道?”

    小郭笑,“太太有太太的样子,相由心生,主妇少不免分心:今晚吃什么菜、孩子们功课做妥无、洗衣机要换一只新的、婆婆下个月来住两星期该如何招呼……都是烦琐的事,久而久之,眉宇间看得出来。”

    雅子含笑不语。

    小郭补一句:“方小姐,结了婚,你不会有今日的潇洒。”

    雅子说:“我推掉了宋立成的婚约。”

    “是因为调查结果吗?”

    “对。”

    “可是,他并没有外遇,亦无冶游恶习,更没有欺骗你。”

    “正确。”

    小郭扬起一条眉毛。

    “不过,调查报告显示他是一个耽于逸乐,不思上进,游手好闲的人。”

    小郭点点头,“他是一个好好先生。”

    方雅子遗憾地说:“大都会里,这样的人是没有地位的。”

    “都会有许多畸形的事。”

    雅子笑笑,“不过,宋立成已于一年前结婚,他那年轻娴淑的妻子在上月养了一对孪生儿,我去看过,十分可爱。”

    小郭忽然问:“有无后悔?”

    雅子失笑,“没有,怎么会,他人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

    “你们仍是朋友?”

    “当然。”

    “那也好。”

    “三年内我又升了两次,我已是一个部门的主管。”

    小郭看着她,由衷地说:“你会升至董事。”

    “谢谢你郭先生。”

    小郭与她走到会场门口:“有无查到当年写告密信的是谁?”

    “没有,”雅子说:“重要吗?”

    小郭摇摇头。

    “说真的,我还有点感激那个人呢,他叫我看清楚宋立成,也叫我看清楚自己的需要,没有那封信,也许我已与宋立成结婚,还有,离了婚。”

    小郭沉默一会儿问:“恕我冒昧,方小姐找到对象没有?”

    雅子摇摇头,“是有一两个比较有可能的人,可是都十分精刮,你虞我诈,很难交心。”

    小郭莞尔,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十全十美的事。

    雅子再补充一句:“那时,立成待我,真是全心全意。”语气中不无遗憾。

    他们在门口道别。

    一辆司机驾驶的车停在门口,小郭看着方雅子上车。

    他扬扬手。

    天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