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一想。”
“不对,不对!”卓教授生气了,鼓起余力使劲一推我的额头,“还要想,就表示你不知道。”
没能进入责骂,卓教授开始了剧烈的咳嗽,我扶着她的背脊,直等到她的咳声转成微弱的嘶喘,才答道:“看过很多美丽的风景,很多,一下子我说不出来。”
“你又忘记了,不是早就教过你了吗?看进去,要用上你的感觉看进去,就不会糊涂了。”卓教授气喘吁吁这么说。“好好的风景,都是在糊涂里面浪费光了,不要等到后来再去懊恼,当下看得见你生命中最美的风景,不用在回忆中去追悔,那就是幸福,你懂不懂?”
“教授,您的最美的风景在哪里?”我问。
“四十年,”卓教授阖上了双眼,长长吐出一口气,不再喘了,她轻声说,“花了四十年才想起来,赶着开车劈柴,赶命一样那一趟路,还有那一段该死的上坡路,就是我这一辈子最美的风景啊……”一边咒骂一边眷恋的往昔,吐诉在这恍惚的弥留里,她捻凹香烟,弹出一道颓败的弧线,我匆忙端起烟灰缸,在贴近地面的时候接中了烟蒂。
“阿芳啊,”卓教授再闭上眼帘,我这时又感到她的神智其实非常清楚。“你知道整个舞团里面,我最羡慕哪一个人吗?”
“龙仔吧?”
“错了,我最羡慕的人是你。”她睁眼,射来一道凌厉的责备光芒,卓教授的问题我从没押中过一次答案,想来见我挫败也是她的人生乐趣之一,她的呼吸又急促了起来。
“阿芳,你不知道你有多稀奇,你们这一代不一样,得天独厚,从来不用吃苦,只是又可怜,什么路都给人打好了,什么见识都有了,就是没力气,养得太好,闯不出去,好好的资材,忙着去跟上潮流,忙着去划下地盘,都是随波逐流,但是阿芳,你靠近一点,近一点……”
越来越喘的卓教授试着挺起身,我深深俯下去,她紧贴着我的耳垂,只听见微弱的呵息传来,那一刻我真担心她就要在我的耳畔断气。“……但是阿芳,你能抗拒,那是上天特别给你的力量,不要浪费了它。”
原本以为她就要吻我了。如果她真这么做了我不会拒绝。
很久之后我才回想起来,那是卓教授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往北疾驶的一路上,我们就见到了前方快速暴涨的乌云,像一艘幽冥母舰降临,召唤她的子民。
骤雨阻绝了我们的归程。
这是北海岸接近龙洞的路段,克里夫放弃前行,他将车子开下了一条蜿蜒的坡道,才刚来到海边断崖,狂风暴雨就遮掩了最后一道天光。这是一场不寻常的大雨。
从车窗的水幕中望出去,浓黑色的海洋起伏暴躁,闪电丝丝接触海平面,雷声震撼了我们的座车,克里夫于是熄了引擎,他艰难地攀爬进后座,换上一片重摇滚为天地助兴,我们都尖叫了起来。
只有龙仔是安静的,虽然他永远安静,但是这一路上龙仔显得心绪迷离,此时的雷震与闪电令他开怀,他不顾大雨钻出了车外,砰一声又关上车门,将我们囚牢在猛烈的乐声雨声海涛声中,雨水润湿了他的一身薄衣,我见得到龙仔满身纠结的肌肉,在水渍中华美得像是要泛出了霜花。
龙仔来到悬崖的最边缘,他望见了浪花中那艘白色小艇,于是转身以手势呼唤我们。
面面相觑,克里夫第一个推开了车门,我们争先恐后奔跑而出,但是大雨又在这时候突然停了,我从没见过来去得这样干脆的雨。
瞬间放晴,眼前的海天纯蓝得清朗,我们都爬上了车顶,克里夫乐随境转,他扛出音响,换上一片轻柔的陶笛音乐,在悠扬的笛音中大家都远眺着小艇,小艇上依稀见得到两个人,正迎风泼洒出一把细尘。只有我看出来了,那是一个海葬。
几个团员惊声喊叫,龙仔正攀着断崖爬落下去,我们来到崖边跪看着他坠落式下滑,抵达崖下海边的一小片石砾滩,然后朝着我们快乐地挥手。
这是冬末的海边,最宁静的一天,接近全盈的月亮正隐约浮出了海面。
“就是这里了。”龙仔在崖下以手语说。
“他说什么?”大家都问我。
“他说,他要在那里跳舞。”
大风灌满了龙仔的衣摆,从悬崖顶端望下去,龙仔伫立的姿势是蓝色流光中的一道猛弓,疾射而出,戳穿我们所有的舞蹈经验,动静韵律招式全无,只剩下像海风一样无拘束的体能挥洒,以为他要摆开滑步,但是趾尖一个虚点又昂扬成劲挺向天,以为他要滚翻了,一个侧旋,他以极不可能的角度再度耸立,随风后仰,风随即撕扯去他的外衣,龙仔是在自娱,他不取悦,他是一个天生的舞蹈魔鬼。
在龙仔的原创舞步中,我们却都一起想到了卓教授,心灵因此都回归到了温柔的角落,海风吹拂,我回忆起进入舞团之后种种,到了这一天,我认识卓教授正好满半年。
不再模仿的龙仔跳得那么离奇,美与丑俱现中我们深深感动,为掌声所追求的经典与永恒有多么单薄,在光阴的洪流中,真正的损失,和真正的收获一样稀少,龙仔的世界与我们永远不同,总是挂念着他不能上台的遗憾,不过是我的庸人自扰,龙仔自有他的一双翅膀,因为空气稀薄,他将挥舞得更强壮,那是自由飞行。海风中我仿佛再一次见到了卓教授所扮演的燕子,穿越千山万水,有时找到了同类,有时又单飞,但飞行从没停歇,终于成就了一条路途,专属于自己的风景,那是自尊,因为自尊,所以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