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是念国剧学校的?”我好奇了起来,难怪体重不满百磅的荣恩,跳起舞来气势那么凌厉。
“对呀,起先要攻正旦,可惜嗓子不对,我专攻武旦,我带艺投师,克里夫不算,他本来只会在街上鬼混,在舞厅里面找人家轧舞,姥姥也要他来旁听,克里夫待了也有两三年了吧。”
这些我全然不知,原本一向以为这里所有的团员都是正统出身。
“乱讲,”荣恩掏出一根烟,在我面前她不敢点燃,所以就夹着烟身聊以解闷,她说,“你的消息真不灵通,像龙仔就不是啊,他是学体操的。”
又是一个意外。荣恩耸耸肩,说:“不然你以为他那一身肌肉是怎么操出来的?他练鞍马,本来都进了‘国家’队,不知道为什么,又被踢了出来,姥姥就收留他,他来得比克里夫还要晚,都算是我的师弟哟,所以不要说我小,舞团里什么事我都知道,什么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龙仔这时候正在我们身旁不远做拉筋练习,他从不午休,真不知他的肠胃如何负荷?荣恩斜瞄他一眼,又觑我一眼,莫非国剧身段养成了她这种夸张的表达法?我觉得有些啼笑皆非,我心但似明月,非常不耐烦荣恩的弦外之音。
无视于我的脸色,荣恩媚态万千地做了个吐烟的模样,自顾自地再说了一次:“什么都逃不过荣恩的眼睛……”
没有月亮的晚上,练完额外课程之后,已是夜深人静时分,我走出教室,并未如常步向隔壁巷子的住处,而是沿着坟山下的小径漫行,我又听见了十分温柔的肖邦琴音,晚风清爽,我感到琴音里仿佛有着非常隐秘的倾诉,不禁爬上半山腰,长久凝望起天上的星辰。
最后回到套房,才推开门,一股郁闷感油然而生,荣恩赤脚从书桌前匆匆跑回到她的床铺,开始梳头发。
“阿芳你进来呀。”
“你抽烟。”在门口我衰弱地说。
“我没有。”
“烟味这么明显,怎么没有?”
“哪有哪有?”荣恩说着在头上喷了大量的芳香顺发露。
我直接走到荣恩的书桌前,打开她的抽屉,拿出还发着烫的烟灰缸,放在荣恩的床上。“还说没有?”
“人家只有在你出门的时候才抽嘛,你看空气清净机都开到最大了。”
“你知道的,就算不是当面抽,烟味也会害我气喘,我们不要侵犯别人,这是起码的礼仪,好不好?”
“喔,那你也侵犯我了啊。”荣恩张着无辜的大眼睛,很哀怜地说。
“不可能。”
“有嘛,人家都快被你搞疯了还不算侵犯?”
“我怎么把你搞疯?”
“你自言自语。”
我感到一阵咳嗽的欲望,还没走到自己的衣柜前,差点被扫帚绊了一跤。
“扫帚怎么乱摆?”我皱起了双眉。
“已经摆得很好了啊,你看,我是靠着柜子摆耶。”
“本来东西在哪里,就在哪里,好不好?拜托你不要搞乱秩序。”
“唉,我已经很努力了耶,我已经连续扫两天的地了,我整理东又整理西,哪有搞乱秩序?”
荣恩的凌乱我隐忍已久,这时我终于着恼了,绕着寝室走一圈,我说:“衣服请吊在衣架上,不要四处乱丢。鞋柜上的掸子摆左边。电风扇不用请靠着床脚。窗帘晚上要拉起来,哪,你看,拉到这里。抹布不是横摆是直摆。面纸盒——面纸盒到哪里去了?”
“在这里啊。”荣恩跪着从她的床头递过面纸盒。
“我的天,面纸盒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以乱摆,临时找不到怎么办?放—茶—几上!还有你的台灯,真受不了,难道你不知道应该摆在书桌的左前方吗?除非你是左撇子,你看,像我的台灯这样往左边靠——你有没有在听?”
荣恩楚楚动人地望着我,好久之后,才眨了一回长睫毛,她说:“阿芳,你是不是当过兵?”
灾难。我倒了半杯开水,先轻啜一口试温度,果然又被换成了滚水,我捧着茶杯坐在床头,突然感到委靡不堪,荣恩却跑来我的身畔坐下,双手抚弄着自己的发尾,她说:“阿芳,我帮你梳头发好不好?”
“不好。”
“那你帮我梳头发好不好?”
我抬起头望着她甜蜜的脸孔,唇干舌燥,同时苦无对策。荣恩很伤心地在我的身边坐了良久,才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哥就是一个左撇子……”
这种少女式的装模作样,这种戏剧性的美丽与哀愁,就是我的室友所赐给我的生活,我们是两个不协调的乐器,每个筋疲力尽的夜里,持续交织荒诞的二重奏。
在书单上打个钩,我合上新读完的书,闭目悠然默想,荣恩则坐在地毯上打电动玩具,并且播送风格诡异的舞曲。
我以喝咖啡的速度啜饮中药,荣恩抱着电话,向明显不同的对象们打情骂俏。
我坐在床头,随手涂写一些心得笔记,荣恩也斯文起来,搬出一整叠少女漫画,倚在我的床脚看得出神,随着漫画剧情,狂喜之后旋又乍悲。
我不分晨昏,得空就按照书单苦读,荣恩也不分晨昏,常常一通电话后,匆忙化妆,再换上令人咋舌的性感劲装,就飞奔离开套房,旷了舞蹈课程也不管,有时彻夜不归。
为了平衡荣恩的明星海报,我在墙上加贴了一张邓肯肖像,她随即在一旁又贴上一张天苍地茫的大草原图。
荣恩将我的服饰善加利用,再搭配夜市里买来的廉价行头,她像一只暹罗猫来回顾盼于镜前,风情招展,回眸嫣然,她所带给我生命中的傻眼时分,越来越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