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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小芋的厂子最近接了一批订单,数量大,工期短,所以这几天厂子里没日没夜地加班,有时加班到夜里十点多,身体都累散架了,感觉像一台没有固定好的机器,稍一晃动,所有零件就会哗啦一声倾在地上。
  床是小芋现在最渴望的地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是多么的舒服,多么的幸福啊。
  这天晚上,小芋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沉浸在一片虚无的轻松中。她临床的女工的手机响了,女工接起来喂了两声,便把手机递给小芋:“小芋,你的电话。”小芋就知道是申肖锋打来的。这段时间,为了和申肖锋联系方便,小芋就把和她关系最好的一个女工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手机在X城已经很普遍了,价格也不很贵,但小芋还是舍不得买。
  小芋声音里带着倦意,懒洋洋地问:“这么晚了打电话来有事吗?”
  “没有,想你了,睡不着,想和你说说话。”申肖锋在遥远的另一边说,声音有点发颤。
  小芋听出话里有汽车的杂音,就问:“你在哪里打的啊?你声音怎么了,感冒了?”
  “没感冒,刚才想你想得难受,怎么也睡不着,就从宿舍里跑出来,用公路边上的公话给你打电话,想听听你的声音。”
  “……”小芋没接话,话筒里一阵沉默。
  稍一会儿,申肖锋又说:“来寒流了,这两天特别冷。”小芋听出申肖锋的话音里夹杂着牙齿相互磕碰的声音。
  小芋一下子倦意全消,猛地从床上做起来,“你傻啊,这么冷的天你半夜跑出来打电话,又没什么事。”小芋的声音里带着些嗔怒。
  “没事的,听到你的声音我现在感觉暖和多了。”
  小芋仿佛看到申肖锋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缩着头,弓着腰,身子不停地抖着,脸上嬉笑着和她说话。
  小芋觉得鼻子有点酸,她怕临床的女工看到,就把身子转了转。
  她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太晚了,你赶紧回去睡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也累了,想休息。”不待申肖锋回话,她就把手机挂了。
  小芋的眼泪慢慢地从她清秀的脸庞上划过,她用手轻轻试了去,她已经下定决心,就用这个月的加班费买两部手机,一部她用,另一部给申肖锋寄去。
  打电话的事给小芋带来很大震动,她意识到,就算厂子里天天这样加班,也挣不了多少钱。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就是把她累垮了,也解决不了多少困难。她想起张梅那天在饭桌上说的话,开始思考是张梅她们走的路对,还是她走的这条路对。
  这件事过了不久,小芋决定请张梅她们一起吃顿饭,补补她们的情分,顺便了解一下她们的近况。
  小芋选了个路边的小饭馆,里面环境不好,到处都油油腻腻,脏乎乎的,饭馆的小伙计很是热情,身上穿的衣服露出可疑的白色底子,分不清那件衣服到底是白色的还是灰色的。小芋不管那么多了,反正都是一个村的,知根知底,想来她们也不会笑话自己寒酸。
  小芋不敢像张梅那样在一个像样的环境清洁的饭店里吃饭,那会花掉她半个月的收入。
  张梅她们几个如约而至,好像她们随时都有空闲的时间。张梅大咧咧地往座位上一坐,丝毫不在意饭馆的环境,其她几个也都坐下来。倒是王迎春拿着纸一遍遍的擦拭着桌子和椅子,坐下来时还做作地皱了皱眉,弄得小芋有点尴尬。
  聊天的时候,小芋知道又有两个小姐妹辞了工作,跟着张梅干去了,其中一个就是上次最积极的王来燕。她们两个不像王迎春那样矫饰造作的有点夸张,但小芋看出她俩也有了明显的变化。穿着打扮举止神态都与以往不同。
  王迎春一边吃,一边不停地抱怨,“这菜太难吃了,环境也不好,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小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后悔不该带她们到这地方来。张梅悄悄捏了一下王迎春的胳膊,王迎春才不吱声了。其实她吃得比谁都多。
  王来燕对小芋说:“小芋,我不知你怎么想的,你那个厂子里有什么干头,还在里边做,又辛苦又挣不到钱。我跟着张梅姐干了几天就明白了,像咱们这个年龄在工厂里干就是耗费青春,若不趁年轻挣点钱,等大了后悔也晚了。你看你们那个厂子有几个是年轻的。”小芋仔细一想也是,她们那个厂子里大部分都是上了年龄的工人,像她这样年轻的还真不多,即使有几个,也都是做上一两年就消失不见了,厂子里一批稳定的工人都是一些大妈大叔们。
  小芋嘴上应付着,“我觉得在厂子里做也不错啊,每月都有收入,虽然不多,比起在家里强多了。”
  “比起家里来当然强,”王来燕抢过话头,“但这里是X城,不是老家。”
  小芋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天平,天平的一头是名声,另一头是金钱。在此以前天平一直倾向于名声,王来燕的一番话,却使天平慢慢趋向于平衡了。
  小芋开始犹豫了,她的决心有点动摇。
  这顿饭让小芋有点不快,她上班也不那么积极了,工作的时候甚至还有时走神。
  和申肖锋聊天的时候,申肖锋感觉到了小芋的变化。小芋和申肖锋都有了手机,通话很方便,他们经常打电话。
  申肖锋问:“最近你怎么了,老是心神不定的,也不像以前那么常联系我了。”
  小芋心里有点虚,她掩饰到:“最近工作忙,特别累。”
  申肖锋关切地说:“要累就好好休息一下,不要再那么卖命地干了。累坏了身子可不值,我现在业余时间打工,能解决一部分生活费。再熬两年多就毕业了,苦日子快到头了。”申肖锋很乐观。
  小芋脑子里有点乱,她没心思听申肖锋的话,她说:“要没其他事就把电话挂了吧,我还有事要做。”申肖锋那边怅然地叹了口气,没接话便把电话挂了。
  厂子里的监工走过来对小芋说:“你这一段时间工作不认真,出了很多次品,要再这样下去,厂子要开除你了。”
  小芋慌乱中撒了句谎,她说:“前几天家里出了点事,心情不好,我一定会改正的。”
  小芋的话不幸一语成谶。没过多久,家里果真出事了。
  小芋的父亲给人盖房子时被砸伤了,急需动手术,要一大笔钱。
  小芋的父亲跟着一个乡村建筑队干活,到各个村里给人盖房子挣钱。这种小型的乡村建筑队的组织很简单,有一两个略懂泥瓦匠技术的人领头,拉上几个人就可以干了,这几个人不需要什么技术,只要肯舍得出力就行,反正盖得都是结构简单的平房,结构复杂的楼房他们做不了,自然也没人请他们去做。
  小芋的父亲年纪大了,干不了别的活,于是就常年跟着他们干,挣一点零花钱,没活的时候就呆在家里。
  前几天,他们给邻村的一户人家盖房子。小芋的父亲负责给砌墙的人递砖,不知怎么的,砌着砌着墙就倒了,砌墙的人年轻,身子灵活反应快,发现不对劲,飞身跃下,闪到一边去了。小芋的父亲没那么幸运,整一堵墙倒下来,把他一下子埋住了。
  等众人手忙脚乱地把小芋的父亲扒出来时,他满头满脸都是血,众人以为他不行了,小芋的父亲却慢慢地坐起来,把围观的人吓了一跳。
  小芋的父亲咬着牙,用手指指自己的腿,吃力地说:“我的腿,我的腿不能动了。”
  工友们把他送到乡卫生院,医生看了看说:“这里治不了,赶紧送县医院吧。”
  到了县医院,穿白大褂的医生略一检查,冷冷地说:“需动手术,费用大约三万,先交五千元押金。”
  人们想争辩一下,看能不能不交押金,先治疗着,随后把钱补上,一脸冰霜的医生白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说,匆匆出去忙别的去了。
  小芋的母亲找房子主人去理论,希望他家能出一部分钱。没想到房子的女主人比她还委屈,气势比她还强硬。
  “我们家是请你们盖房子,不是请你们拆房子,房子倒了,砸伤了人与我家有什么关系。要怪就怪你们技术不好,你们延误了工期,耽误了我们住,我还没找你们呐,墙倒了,砸碎了砖,我还没找你们呐,你反倒上门来找我的麻烦了,这天底下还有没有公理啊。”
  小芋的母亲被堵的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一个劲儿的哭。
  有些人看不下去了,就指责那房子的女主人说:“怎么说也是给你家盖房子受的伤,就算是与你家没关系,单凭乡里乡亲的,你也应该帮一帮。”
  房子的女主人气势弱了些,她说:“按说都是乡亲乡邻的,帮帮忙是应当的,可是我家盖房子的钱都是借来的,现在借钱借得亲戚邻人见了我都躲着走,我是一分钱也借不出来了,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小芋的母亲只能找小芋想办法了。
  小芋在电话里听着妈妈的哭诉,没多久,电话里就只传来哭,没有诉了。小芋没心思再听下去,木然地挂了电话。
  她感觉身体里好像有几只猫在抓在咬,挠心的疼。
  小芋找到张梅,从张梅、王迎春和王来燕那里各借了五千,直接去了邮局,把钱汇老家去了。
  第二天下午,小芋破天荒的没去上班,她又去找了张梅。
  见了张梅,小芋直接就对她说:“张梅姐。我想好了,我跟着你干,你带带我吧。”说这话时,小芋面无表情。
  张梅徐徐地吐出一口烟,她早已学会了吸烟,表情很平静,既没惊喜,也没惊讶,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天。
  张梅说:“小芋,你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一个人。你比她们清楚走这条路的辛苦,但是像我们这种家庭出身的人又有什么办法,没文凭,没技术,唯一的资本就是年轻。要想多挣钱,走这条路是迟早的事情。”
  小芋突然想哭,可是流不出泪来,也许泪流到肚子里了,也许泪早已没了。
  谁知道呢?小芋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