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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申肖锋以极高的分数如愿上了县城的高中,那所高中升学率高得远近闻名,可以不夸张地说,考上那所高中就等于考上了半个大学。
  小芋的分数也很高,但她不能去上。她那顽固的近乎执拗的酒鬼父亲对小芋上初中已经容忍到极限了,绝不可能再让小芋去县城上高中。小芋的妈妈看着眼泪汪汪的小芋,有点不忍心,就再一次把城里的亲戚搬来了,还没等亲戚开口,小芋的爸爸就顶了上来:“你如果出钱把我家的新房子盖了,再出钱帮小芋哥哥娶了媳妇,我就让小芋去上高中。”
  一句话把城里亲戚噎得脸通红,眼睛直直地盯着小芋的爸爸,嘴唇哆嗦着,想好的一大堆理由,一个也说不出来了。沉默了一分钟,亲戚站起身就走。小芋的妈妈拼命挽留,眼泪几乎流出来了,亲戚还是义无反顾的走了。
  小芋的爸爸早年在村里当过小队长,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他对小芋说:
  “一个家庭就好比是一个集体,一个人不能老是为自己着想,还应该为这个集体着想。你去上学了,这个家怎么办?新房子怎么办?你哥的媳妇怎么办?”
  停了一会儿又说:
  “村北头老张家的大丫头回来了,明天我给她说说,让她带你出去打工。现在的女孩子了不得,比个男壮劳力挣得钱都多。”
  老张家的大丫头名叫张梅,比小芋大几岁,那个丫头很泼辣,小芋了解她。
  张梅比小芋高两个年级,她上五年级的时候,小芋上三年级。从那时起,小芋开始接触张梅。
  张梅是个天生的孩子头,逢到上学时间,一群孩子,高矮不一,簇拥着她,浩浩荡荡地赶往学校,她们所到之处,往往旋起一阵阵黄尘,仿佛腾云驾雾似地,路边的鸡啊狗啊见了她们过来,都逃命似地跑开了。
  张梅的性格像个男孩,豪爽仗义,不欺负弱小,还经常主持个正义什么的。一个小男孩调皮,把队伍里比他矮小的女孩弄哭了,张梅喝令队伍停下,命令小男孩站到她面前来。小男孩怯怯地走过来,惊恐的看着他。张梅打人的动作真是帅极了,她先甩一甩头发,再用手捋一下乱发,然后从容不迫地,又是迅雷一般地,拳头就飞了出去,小男孩趔趔趄趄地退了几步,一下子坐到地上,哭都不敢哭。
  但她的性格里又有女孩柔媚的一面,她喜欢打扮。比如在穿衣方面,张梅就很有一套。别的小孩衣服破个洞,大人随手拿一块更破的布简单地缝缝就打发了。本来是个很小的洞,却用一块巴掌大的布片补上,就等于把一个很小的缺点给放大了,穿在孩子身上很滑稽,仿佛在到处炫耀,看,我的衣服这儿坏了个洞,简直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了,特别地难看,还不如不补好了。一般小孩根本就不在意,只要是衣服就行,管它好看难看。然而张梅却不,她很在意,她央求妈妈不要那样补,要用五彩丝线把小洞口缝上,再环绕着洞口绣上一朵梅花什么的,一个简单的做法,就把缺点巧妙地变成了优点,显出了别样的韵味,别样的风情。这样做的效果是,破洞越多,衣服反而变得越漂亮。张梅的做法很快引起了孩子们效仿,爱美的女孩也开始跟着张梅学,她们也更加佩服张梅。
  张梅五年级还没上完,就退学了。她本来就不喜欢读书,之所以能上到五年级,主要是因为她找到了一种快意的感觉——被人崇拜、前呼后拥——明星一般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她也品尝够了,退学就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她的退学也带来了效仿,在她之后,一些孩子也陆陆续续地退了,特别是女孩子。
  显然,张梅是个不安分的女孩。在家里呆了不到一年,她就呆厌烦了,她需要重新寻找感觉。正巧,她家一个亲戚的亲戚在X城打工。似乎没费多少口舌,张梅就说服了父母,带了些细软,投奔X城而去。
  小芋和张梅失去了任何联系,五六年间,张梅一次也没回来过。但是最近两年,小芋又感受到她的存在和她那气势逼人的影响。
  影响来自于村民的议论,议论来自于张梅源源不断地像流水一样往家寄来的钱。村民们简直不相信,那丫头有多大能耐,怎么会挣这么多的钱?信不信先搁一边,事实在那儿摆着呢。大家有目共睹,去年开始,老张家由一座破土坯房怎样慢慢变成一座二层楼的,还有张梅那个有点半吊子的哥哥又是怎样说上媳妇的,张梅这趟来就是参加她哥的婚礼。
  老百姓最讲究实际,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变化就是最大的实际。村民开始知道女孩的重要性了。常年靠给人打短工的村民李二有点不服气:“奶奶的,老子辛辛苦苦干一年,不如那丫头一个月挣得多,这世道真是变了。”旁边李二的老婆也说:“唉呀,就是啊,要是再年轻十岁,我可不管政府罚不罚,非生出个丫头来不可。现如今,养个女儿是棵摇钱树,养个儿子是个无底洞,把老骨头砸碎了也填不满吆。”李二的老婆今年刚好五十,家里有两个儿子,已经到了说媳妇的年龄,因为穷,连来提亲的都没有,把两人都愁坏了。旁边有人开涮:“不算老嘛,还可以再生的,要是我二哥不行,我可以替他帮忙。”
  “我给你生个妈。”李二老婆没好气的回应。
  张梅不知道,她正悄悄改变人们重男轻女的观念。说来可笑,政府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几乎倾尽了血本,也没能改变人们这种已经深入到骨髓里的观念,却让张梅——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给改变了。几年后,乡政府分管计划生育的领导不知羞耻地去县里领奖的时候,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奖其实应该是张梅的。当然,张梅也不知道。
  因为做过几年小队长,小芋的父亲知道求人不能空着手。他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两瓶酒,想再买条烟,钱已经掏出来了,却舍不得了,咬咬牙,又把钱塞进了口袋。
  怎样称呼,小芋的父亲也深思熟虑了好几遍,叫张梅呢,有点生硬,叫丫头吧,又有点随便了些。就叫闺女吧,还显得亲切。
  见了张梅,小芋的父亲有点紧张,说话也有点结巴,“我的好闺女啊,你、你真是越来越好看了呢,要是在街上碰见,我都认不出你了。”小芋的父亲说得是实话,不是客套。张梅真的很漂亮了,打扮的很时髦,一身色彩艳丽的长裙,裹着线条优美的身体,脚穿高跟鞋,鞋跟和钉子一样细,脖子上套着一根黄黄的链子,完全褪去了乡村丫头的那种土气。县长的女儿穿得也不过如此吧。小芋的父亲心里想。
  张梅见小芋的父亲来了,赶紧迎上去,“哎呀,是我大叔啊,您来坐坐就行了,还拿东西干啥。”张梅边说边把两瓶酒接了过来。小芋的父亲略略安下心来。这丫头董事,富贵了,一点架子也没有。
  “小芋现在干什么?她还好吗?”
  “我就是为小芋的事来的。”小芋父亲顺势接了话题。
  “为小芋的事?”张梅有点不明白。
  “是。”小芋父亲说,“小芋不想上学了,想跟你出去挣钱。她不好意思来,托我来给你说说,你看行不?”
  “小芋学习那么好,不上真是可惜了。”
  “女娃子嘛,迟早是人家的,上不上学……”,小芋父亲觉得这话有点不妥,忙改口道:“是她不想上的,再说,她就是想上,家里也供不起了。叔求你了,把她带出去吧”
  张梅想也没想就说:“只要她愿意,我是没问题的,那边也正缺人呢。”
  小芋的父亲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他几乎是哼着小调,一路跑回家的。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小芋的母亲给小芋收拾东西,装满了一个大包,又装满一个小包。小芋的父亲在一旁喜滋滋地看着,说:“那丫头说得不错呢,她说时间就是钱,在家呆这几天浪费了好多钱啊,想想还真是有道理,所以急着走嘛。”小芋和母亲也不搭话,只顾闷头收拾。小芋母亲装满了两个包,还意犹未尽,想再装一个包。小芋父亲不耐烦:“装这么多包干啥,那丫头说了,X城不冷,不需要带棉衣什么的。”小芋母亲白了他一眼:“你以为小芋去那边享福去啊。多带些东西,去了少受罪。”
  小芋突然想起一件事,说:“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来。”
  小芋父亲以为她去找张梅,说:“别聊太久了,明天还要早起。”
  小芋去找申肖锋。她想,走前必须和他见一面。
  很快,小芋就把申肖锋约出来了。她说了见面的地点,然后两人就分开走,做贼似的。小芋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和申肖锋的关系。
  小芋说的见面的地点是村旁一个小山包的老杨树下。
  十分钟后,两人在老杨树下汇合了。暮色已浓,村庄变得影影绰绰,四周非常安静,反而衬托得两人喘息声格外的响。
  今晚,这个世界是他们的了。
  申肖锋抱住了小芋,两人靠着老杨树偎依在一起。
  “听说你明天要走。”
  “嗯。”
  “走这么急?真有点舍不得你走。”申肖锋捉起小芋的手,拿它在自己脸上摩挲着,小芋的手又软又凉。
  “如果你现在大学毕业,我就不跟她走了,跟你走。”
  “小芋,”申肖锋的泪差点流出来,“放心吧,我不会辜负你的。”
  这样的话听起来像是恋人的山盟海誓,一般的说,这样的山盟海誓其实是不牢靠的,就像水面上漂浮的泡沫,时间一久,说散也就散了。但这是申肖锋的心里话,他不善表达,说出的话有时和演员背台词一样。
  小芋听了很受用,她更愿意把这句话当成申肖锋给她下的保证,这样即使长久的分离,也使她放心踏实。
  “听说大学生都喜欢谈恋爱,到那时你该不会把我给忘了吧?”
  “不会。”申肖锋一脸严肃,像是在回答老师的提问。申肖锋老实,不会用花言巧语哄女孩子欢心。他说的话都是直接从心里挖出来的,实打实的,一点虚的成分也没有。
  小芋有点少年老成。她爱申肖锋,是觉得申肖锋实在可靠,值得托付,而且可能还会有一个比较好的前途。
  小芋想象着申肖锋严肃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笑你傻。”
  “傻?”申肖锋实在想不出他到底傻在哪里。
  一阵风掠过,小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穿得很单薄。
  申肖锋很快地脱下自己的上衣,裹在小芋身上。立刻,小芋觉得心里暖绒绒的。
  “傻点也好,傻人可爱,也可靠。”小芋心里想。
  小芋说出了她的蓝图,到了X城,她就拼命挣钱,挣的钱一部分寄到家里,一部分寄给申肖锋,剩余的就归小芋吃饭零用。
  申肖锋把小芋抱得更紧了。
  “也不能太苦了自己。多给自己留点钱,城市不比农村,城市离了钱就没法活。”
  申肖锋也想把自己的蓝图说给她。他想以后考上大学,就在城市里找个工作,在城市里买个房子,把小芋接过去,像城市人一样地生活。这个蓝图过于宏伟,过于遥远,申肖锋自己也觉得信心不足。他几次张嘴,终归没有把这个蓝图说出来。他不想对小芋空口无凭夸海口,让小芋觉得他轻浮,他要用实际行动证明。
  天晚了,小芋想起他父亲的话,就从申肖锋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太晚了,我该走了。”
  “明天一早我去送你。”
  “不行!”小芋坚决地说,“他们都不知道咱俩的关系。”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小芋她们就出发了。小芋的父亲扛着大包,像个跟班的,跟在后边,他要把小芋送到乡里汽车站。小芋挎着两个小包,和村里另外两个女孩走在中间。张梅走在最前边,和小时候一样威风。小芋有点宿命地想,论学习,张梅连自己的零头也赶不上,可是,为什么从小到大,老是跟在她后面走呢?不过,这不快的心情很快就一扫而光了,路过村旁的小山包时,小芋还是忍不住向上看了看,孤独的老杨树下,一个身影模模糊糊地杵在那里。
  小芋不用思考就知道是谁。一股暖流从她心里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