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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嘭”的一声,申肖锋踢开宿舍的门,四年大学,他们已经习惯了用脚开门。
  宿舍里像正在被人打劫,已经翻了天。舍友们手忙脚乱,发泄似的狠命朝自己各式各样的包里塞东西,一边塞一边喃喃地骂,骂的什么却听不清。申肖锋小心地穿过他们,坐到自己的床上,无所事事,呆呆地忘着窗外,与他们的忙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申肖锋此时所在的地方是北方一省会城市某大学的男生宿舍。和其它很多大学的男生宿舍一样,里面凌乱不堪,地板上到处都是废旧报纸,带着残渍的方便面空桶,破旧的鞋子、袜子,还有烟头,啤酒瓶等等。可是谁也顾不上这一切了,大家都在匆匆忙忙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脸上现出一丝沮丧、慌乱、不安的神色。昨天刚开完毕业晚会,晚会倒是开得轰轰烈烈的,挺热闹。大家还一起嚎着嗓子,吼了几首歌,一副豪情万丈的样子。可是一觉醒来,大家心里都慌了。毕业晚会,说得好听点,是欢送你离校,说得难听点,是往外撵你了。没毕业前,还能装着心安理得的样子,向家里父母索要他们辛辛苦苦赚的钱。现在毕业了,独立了,怎么还好意思再张口向父母要钱。要命的是没找到工作,更要命的是,学校把他们撵出来,立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以前大家在宿舍聊天都有一个固定的模式,先是从学术方面聊起,接着就转到国际国内形势上,然后就群情激昂,指点一会儿江山,最后毫无例外地聊到女同学身上,算是结束,开始睡觉。从来不会聊起吃穿住行这些最琐碎,然而却是最实际的东西。现在,这些东西一股脑地涌到他们跟前来了,让他们有些始料不及,手忙脚乱,就像一个还没学会游泳的人,被别人猛一下推到水里去了。
  与其他人的慌乱相比,申肖锋的淡定与从容更显得突出。事实上,申肖锋也没有找到工作,或者准确地说,他根本就没打算在省城找工作。他有他的目的和想法。毕业后,他要去南方一个叫做“X城”的大城市。肖锋从来没去过那个城市,甚至连长江以南都没去过,但那个叫做“X城”的大城市却在他梦里以各种光怪陆离的形式出现了无数次,它给他带来了无数的憧憬和向往。多少次,只要一听到“X城”两个字,肖锋心里就会慢慢地升起一股温润、柔滑又有些暖暖的雾霭,有时候,就是听到“南方”两个字,他心里也会也会产生一种温馨的感觉。
  他的恋人就在X城。
  申肖锋的目光有些湿了,他靠着被子,斜躺在床上,向窗外看去,身边忙乱的室友们仿佛就从来没存在过似的。窗子所对的方向正是他遥远而贫穷的家乡。
  申肖锋来自西部广袤的黄土高原。他的家乡就在黄土高原的深处。申肖锋不明白,他的祖先是怎样找到这么偏远的地方,能找到这样的地方,那可真是费尽了周折啊。他家所在的村子也不大,远看上去就像一粒沙子,被风吹到了黄土高原深处的一条褶皱里。
  村子偏僻,做什么都不方便,尤其是村里小孩上学,肖锋对此有痛彻骨髓的经历。申肖锋的村子里只有小学一至二年级。从三年级开始,得去另外一个大的村子里上学。每天天还黑着,就早早地起了床,背着书包和饭包,跑到村街巷子里,挨门挨户地大声喊同学,常常弄的鸡飞狗叫。等着一群小孩吵吵嚷嚷地离开了村子,大人们才可松一口气,又能安静得睡一会儿觉了。
  到那个大村庄,要爬几道山梁,还要走一段曲曲弯弯的细麻绳似的小路,有十好几里远。
  那段日子虽然很苦,但留在肖锋记忆里的大部分都是伙伴们清脆的笑声、快乐的眼神以及灰扑扑的却充满活力的脸庞。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年,渐渐地,队伍越来越小。到小学毕业的时候,就剩下了两个人。一个是申肖锋,另一个是小芋。
  小芋是个女孩,和肖锋是同一个村子,当然也是同学。两人的学习成绩相当,都是非常优秀的那一类。很自然的,两人最后都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乡里的中学。
  对于那时候的申肖锋来说,乡里是另外一个世界。几年前,申肖峰跟着父亲第一次去乡里的时候,最吸引他的不是热闹的商店,也不是乡政府那座二层的小楼,而是宽阔而平整的油漆马路。他没想到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好的路。路面比他家的床还光滑。踩上去还能略微感觉到一点弹性。要不是街上人太多,他真想躺在上面滚几下。从那时候起,申肖锋就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到乡里来上学,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在这比他家的床还光滑的马路上走一走。
  小芋能去乡里上中学,多亏她家一个在城里工作的亲戚。小芋的母亲倒是乐意小芋去乡里上学,但她的父亲不同意。后来经过那个亲戚的劝说,再加上小芋的母亲在一边帮腔,小芋的父亲才最终答应允许小芋去上学。
  开学那天,小芋的母亲专门到申肖锋家里,对申肖锋说:“你们俩要一块来,一块去,要好好保护小芋,不要欺负她,也不要让别人欺负她哈。”说完了,又顺便夸赞了申肖锋一番,说他是如何的懂事,又是如何的会照顾人。弄得申肖锋脸都红了。
  申肖锋的村子离乡里有三十里路,走着去要用多半天的时间。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空旷寂寥的山路上,常常是申肖锋走在前面,谁也不说话,偶尔能听到风旋起黄土的声音,此外就是沉闷的寂静。但肖锋的心里并不沉闷,他心里甚至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兴奋。这种兴奋是无来由的,连申肖锋自己也说不清楚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是不是自己真的长大了?尽管他今年才十五岁。他想起以前和小芋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什么感觉。他可以很随便地大声地和她争吵,争吵不过了,就趁她不注意一下把她推到,当小芋趴在地上哇哇哭的时候,他早就笑着跑远了。当然,用不了多久,小芋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就又玩一块去了。
  但是现在和小芋说句话心里就有点紧张。同样地,小芋话也很少。两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距离却保持得非常适中,大约就是五六米左右。有时候申肖锋的步子快了一点,小芋的步子也紧跟着快一点,申肖锋慢下来,小芋也会跟着慢下来。有时候,距离拉开了,申肖锋就会装着鞋带子松了,蹲下身子,装模作样地用两手在鞋子上胡乱比划几下,小芋走到适中的距离时,他就急急地站起来往前走。
  两人不说话,却配合地非常默契,一举一动都非常的协调,就好像有人在一边指挥着他们一样。突然地,申肖锋明白了,他和小芋虽然没说话,但却一时一刻也没停止过交流,他们不是通过以空气为媒介的声带的震颤来交流,而是通过感觉,通过心灵来交流,是心有灵犀的那种交流。这样的交流是最纯粹的,也是最能深入灵魂深处的。难怪他们这么默契,这么的合拍。一路走来,虽然辛苦,却真的没感觉到累。感谢小芋,有了她的陪伴,这三年的时光该会充满多少欢乐啊。
  他和小芋并没有分到一个班。学校不大,却也并非天天都能见到小芋。但是,申肖锋时刻都能感觉到小芋的气息。小芋的气息张扬着勃勃的青春活力,像一头小鹿在不大的校园里四处乱窜。全世界也只有申肖锋一个人能感觉到小芋的气息,因为这不是用感官感觉的,是用心感觉的。
  逢到周五的下午放学后,申肖锋必定在一个离校门稍远的、比较偏僻的地方等小芋。远路的同学都三五成群挤在校门口等着同伴,准备结伴而行。申肖锋把一个本来很正常的事情弄得有点不正常了。和同学结伴走,又是同村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在校门口大大方方等就是了。但申肖锋却把等小芋这件事弄得鬼鬼祟祟的,仿佛做了亏心事,见不得人似的。事实上,申肖锋的确有点心虚,他不愿意让人看见他和小芋在一起。
  小芋也有这种感觉,她也不愿意让同学或老师看见她和申肖锋在一起。她对申肖锋选得位置还算满意,虽然没有明确表示,心里却默认了。
  回家的路上,两个心灵彻底放松了。尽管还是有点拘谨,但内心的欢乐是藏不住的,已经从面庞上溢了出来。
  和初次来的时候不同,两人的距离不那么远了,有时在没人的地方甚至还可以并排走一会儿。话也多起来了,各自聊本班老师和同学的一些趣事。
  小芋聊到她们班上的一个同学,就忍不住捂着嘴嗤嗤地笑:“哎,你知道吗?我们班有个女同学可有意思了。有一次上作文课,老师把那个同学叫起来,让她读一读她写的作文。她的作文题目本来是《老师,你多像我的妈妈啊》,结果,她一紧张读成了《老师,我多像你的妈妈啊》。全班同学都大笑起来,有的都把眼泪笑出来了。我们老师也笑起来了,她一边笑一边说‘你是不是夸奖我年轻?’”
  申肖锋也笑笑,他一直在偷偷地用眼角瞅着小芋。看着小芋笑得那么快乐,他便大胆地转过脸,直直地看着小芋。小芋笑起来真好看,脸庞绽成了一朵花。申肖锋希望小芋一直这么笑下去,他也一直这么看下去,看一生也看不够。
  小芋觉察到了申肖锋的目光有点异样,便问:“看啥呢?”
  “哦!”申肖锋猛地醒悟过来,忙慌乱地掩饰道:“没看啥,看远处那棵树呢,你看那树长得多高啊。”
  “树?哪有树啊?”小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光秃秃的黄土坡上连棵草也看不见。小芋明白过来,顿时不作声了。
  一阵风挟裹着黄土向他们旋了过来,申肖锋装腔作势地咳咳两声,以掩饰心中的尴尬。
  “哎,”过了一会儿,小芋首先打破了沉默,“你班里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你说一说。”
  “趣事?”申肖锋挠了挠头,“可能有吧,我不记得了。”
  “唉,真是。”小芋有点无聊。
  申肖锋拼命地想他们班的趣事,他多么想逗小芋笑一笑啊。趣事应该是有的,可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越急越想不起来。
  前面一个崖,不高,却特别得陡。申肖锋个高,一纵身就上去了。他只顾想着班里有什么趣事了,把小芋忘在了身后。
  小芋个矮,上不去,她冲着申肖锋急急地喊:“哎!”小芋总是不好意思直喊申肖锋的名字,就用“哎”来代替。“快来帮帮我,我上不去了。”
  申肖锋用拳头砸一下自己的头,一直想着讨好小芋,却总是出错。
  小芋伸着手,求救一般地看着申肖锋。申肖锋弯下腰,伸出手去拉小芋。他的手刚一碰到小芋细长温软的手指,马上触电似的缩了回来,脸立马也红了起来。小芋开始并不觉得什么,见到申肖锋的样子,她的脸也红了。一个很正常很随意的事情,又让申肖锋弄得尴尬了。小芋还是伸着手,但胳膊却有点僵硬,脸色也有点不自然。申肖锋犹豫再三,还是伸出了手,他没有直接拉小芋的手,而是抓着她的衣袖,轻轻地一拽,小芋顺势一跃,站在了申肖锋的面前。在申肖锋的印象中,两人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的面对面站着,近得能感觉到对方急促地呼吸和心跳。
  申肖锋突然产生想拥抱小芋的冲动,他甚至感觉到双臂动了一下,似乎要抬起来,但终究什么也没发生,两人相互站着,贴身站了一会儿,便分开了。此后,一路无语,一直到家。
  那天晚上,申肖锋有点失眠,他满脑子里都是小芋,赶也赶不走,弄得他到半夜也没睡着。申肖锋索性坐了起来,呆呆的望着眼前铁一样的黑夜,仿佛小芋就站在他面前的黑暗中。他抬起右手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小芋的气味好像还残留在他手上。
  小芋,小芋,小芋啊。申肖锋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