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流历九十三年十月十五日,整个云荒的历史在此转折。
这一日,天崩地裂,沧海横流,全境同时爆发了战争,从北方九嶷到西方帕孟高原、东方泽之国以南方叶城,甚至从九天到七海,无一幸免,四方大海的怒潮咆哮着扑上这片大陆,将其覆灭在水下长达一个时辰之久。而在怒潮退去后,云荒大地依然被黑暗笼罩着,那些从海里升起的黑色天幕封闭着日光,令整个大陆都陷入了无日的时代。
伽楼罗折翼而去,破军自毁而封,海皇化雾而散……
空海联军向镜湖中心的伽蓝帝都发起了最后的攻城之战,城中的征天军团、靖海军团在守将季航的率领下殊死抵抗,帝都内的各大门阀竟是空前团结,一致对敌。
战争进行了三日,却堪堪只攻破了外围的铁城,留下满地的尸首。
便在此时,真岚竟然下令停止进攻。
“困兽莫斗,”空桑皇太子勒马返回,指挥大军从海陆空三路,分头包围了这座孤城,神色平静而冷酷,“且围住叶城,切断其对外的一切联系——等城中粮草断绝,兵民疲惫,便可兵不血刃而胜。”
“是!”各部战士领命而去。
“诸位,其实我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对云荒上的百姓及时展开救援,防止灾后瘟疫的流行。”真岚回过头,看着六部之王和复国军的高级将领,“所以,一方面我们需要围困敌人以待时机,另一方面,希望各部能尽力抽调多余兵力去往各地,协助当地百姓脱离灾难。”
各部之王面面相觑,而复国军的将领也大都没有立刻回答,各有意外之色。
“那些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黑王玄羽忍不住嘟囔道,“就该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拿下帝都。”
然而,龙神却是回过头,微微颔首,对着子民吩咐:“按皇太子说的去做。”
真岚对龙神和大司命点点头,便策马离去,神色疲惫。
“奇怪,臭手怎么现在还摆着一张臭脸?”那笙忍不住奇怪地拉拉炎汐的衣角,“你看,明明打了胜仗,却好像所有人都欠了他钱一样!”
“皇太子是在为太子妃担心吧。”炎汐轻声叹道。
“太子妃姐姐?”那笙一惊,想起封印了魔之后白璎就再也没有露面,一贯开朗的少女也沉默了下去,咬着自己的小手指,“是……是为了苏摩的事么?”
炎汐点了点头,神色暗淡。和所有海国的鲛人一样,左权使的襟上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花,是在为刚刚死去的王者哀悼。
“那……真的是没办法了,”那笙拉着炎汐的手,抬头看着鲛人男子碧色的眼睛,“你想啊,太子妃姐姐该有多伤心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死去!我都不敢想像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所以说……”她顿了顿,“所以说幸亏你是鲛人,比我活的时间长,我肯定不会死在你后头——”
少女的眼神在这一刹那是忧伤的,仿佛第一次考虑到了那么遥远的事情。
炎汐看着她的眼睛,暗暗叹了口气——鲛人的生命是人类的十倍,与异族通婚往往意味着开端美丽而结局凄凉的一生,便如慕容修的母亲一般。
“啊,不说这个了,白白坏了兴致,”苗人少女却很快又高兴了起来,“我还能再活八十年——将来的日子长得很呢!”她拉着炎汐,高高兴兴地向着镜湖走去,“来,炎汐,我们去水上散步吧!”
她叹了口气,撅起嘴看着天上:“只可惜没有夕阳了。”
头顶的确没有日光,黑沉沉的天幕如同铁一样笼罩着大地。
※※※
“海皇已经离去了,为何这‘黑天之术’尚未消散?”大司命站在伽蓝帝都的铁城上,仰头看着如墨的天穹,愕然。
“大概……是因为要做的事尚未完成吧。”龙神在空中盘旋着,叹道,“战事未毕,冥灵又怎能见日光?想必海皇顾此一念,魂魄至今不曾散去。”
大司命动容,雪白的长须微微颤动,久久不能发一言。
——这个空桑梦华王朝末期的重臣,一直对那个鲛人奴隶印象深刻。他记得那个少年被牵到白塔上时那惊人的美丽,也记得他上殿指证太子妃不忠时的冷酷,还记得在归来后那个傀儡师复杂莫辨的眼神……
从来,和所有的空桑贵族一样,他是从心底里鄙夷这个鲛人的,甚或在支持皇太子的空海之盟提议时,也大半因为对局势判断的不得已。
他未曾料到,今日空桑一族命运的转折会依仗那个奴隶的力量。
老人眼里浮起一抹惭色,他急急用玉简掩住了皱纹横生的脸,转过了头去。
“不过,的确也要尽早设法让族人重生了。等夺回了帝都,就让六星汇聚,到九嶷的传国宝鼎之前举行仪式。这样,所有的冥灵都会重回阳世,无色城便将再度封闭。如此,我们上百年的劫难,才算是过去了。”
龙神长吟:“六星呢?会陨灭么?”
这句话问住了大司命,老人拿着算筹算了好半天,却只是颓然摇头:“不知道。”
——是的,不知道,原来遵照力量守恒的原理,无色城打开的时候,需要以六王的肉身性命作为交换,而在无色城闭合的时候,六星完成了使命,便应该作为暗星陨落,消失在宇宙之间,亦不入轮回,这本是命定的六星的归宿。
然而,自从星魂血誓将星盘打乱之后,一切便变得不可捉摸起来,也就没有了所谓的宿命了。冥灵之身的太子妃率先有了实体,六星的预言便已经名存实亡——而如今,谁又知道在仪式结束后,到底会出现怎样的结果?
大司命拿着算筹,站在铁城上怔怔地看着漆黑的天幕,仿佛在揣度着星辰运行的轨迹,过了半晌,他忽然摇摇头,叹道:“那个海皇,还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啊……居然以一己之力,逆转了整个天下的宿命。”
宿命被打破,星辰被打乱,破坏神被后土的力量封印,神魔双方终于第一次达到了平衡,双双同归平静,整个天地之间诸神寂灭。
云荒,难道要从此进入“无神”的时代了么?
※※※
然而,比无神时代更早来临的,却是“无日”的时代。
海潮从四面八方退去后,遭到灭顶之灾的云荒大陆重新浮出了水面。一眼望去都是百废待兴的萧条景象。
围困住了伽蓝帝都后,空海双方将力量转移,救援和重建在各地匆匆展开,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然而,唯有头顶的黑色天幕,却始终不曾散开。
空寂之城里灯火阑珊,背后的空寂之山将巨大的影子投到了整个西方的天空,山顶上,那些亡灵的哭声还在继续,和大地上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的哭声遥相呼应。
飞廉独自伫立在寒冷的夜里,在空寂大营的城墙上遥望东方。夜色里只能看到白塔隐约矗立,却始终无法看到塔下的帝都是怎样的局面。
——空桑和海国的联军,是否已经攻破了伽蓝帝都?
季航和那些族人们,是否已经被复仇的异族们屠戮殆尽?
那些帝都幸存的百姓们忍受了多少恐惧灾难,才从破军手里逃出一条命来,却没想到转瞬又落入了另一场更大的灾难里!而空寂之城也是岌岌可危,等到空海联军攻破了帝都,必然会麾军杀向这个沧流人最后的据点。
难道,沧流的国运在九十三年时便已经到了终点?
飞廉一掌拍向了城头,生生击碎了一块巨石。或者,狼朗昨日提出的建议已经是唯一的可行办法——必须离开这里……如果不尽快带着幸存的族人离开云荒,返回西海,就会遭到全族覆灭的厄运!
昔日的军中双璧、门阀贵公子飞廉一身戎装,站在夜风里凝望着帝都,心如刀绞。
“很晚了,还不回去么?”身后传来了一个温柔的声音,一双白晳的手将一袭大氅披上他的肩头——明茉见他久久不归,挑着风灯沿着城头的女墙找到了他,“要小心身体,破军已经死了,如果你再倒下了,我们还有谁可以指望?”
他回过头,看到了妻子关切的目光。这个美丽活泼的门阀千金小姐,在这一年里经历过几次生死大难,荣辱起落,如今已经在大漠风沙里成长了起来。
“不!我没有办法。”飞廉忽然将头深深埋入了掌心,靠在了冰冷的城头上,声音哽咽,“明茉,我没有办法……我在这里想了很久,沧流的气数已尽,根本无法挽回了……我只能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不,不要这么说,飞廉。”寒气渐重,在铠甲上凝结出细小的冰花。然而,他的妻子却将脸紧紧地贴在了他冰冷的铠甲上,“努力到最后吧!就算真的无法逃脱,那也没关系……最多,大家一起死在这里。”
“不,明茉,”飞廉一震,轻轻地将妻子扶起,“我们不能留在这里等死——我们得在空海之盟发动进攻之前,离开这座空寂之城。”
“离开?”明茉苦笑道,“能去哪里?这个云荒上已经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下我们了。”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飞廉叹道,“我们泛舟回西海——前几日我同意了狼朗的提议,已下令军中秘密准备此事,一旦粮食器具准备妥当,便立刻拔营离开云荒。”
明茉的身子轻轻一颤:“那……帝都里被困的那些人怎么办?不管他们了?”
飞廉望向远处黑夜里的伽蓝城,神色痛苦——将数十万族人留在敌人的手里,任其屠戳,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实在太过艰难。然而,此刻若再不做取舍,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飞廉轻轻拍了拍妻子的后背,吐出一声叹息:“如果破军此刻还在就好了……”
空寂之城外,一座金色的山峦矗立在黑夜里,发出金属的冷光——那是伽楼罗于夜色里沉沉睡去的身影。
——那一战后,伽楼罗折翅败落,潇操纵机械勉强降落在空寂之山的脚下,与那个空了的古墓遥遥相对。或许,她明白主人最后的心意,知道他生命中最怀念的还是这里,所以用尽力气穿越了茫茫的大漠,回到了这里。
因为舱室已经被利刃斩开,裸露在外,所以空寂之城的所有沧流军人都震惊地看到,那个令天下震慑的军人无声无息地坐在金座里,心口贯穿着一把银白色的光剑,全身上下被一种奇特的蓝色薄冰封住,已经变得冰冷而僵硬。
破军……破军少帅死了!
虽然对这个可怕的独裁者满怀恐惧和憎恨,但所有的沧流人在此刻却都感觉到了灭顶之灾的来临,知道本族的命运终将无可挽回!因为自破军之后,冰族中已经无人可以和空桑、海国对抗!
独立支撑残局的沧流贵公子定定地望着那架庞大的机械,忽然想起了这是好友巫谢的毕生心血,不由一阵默然。
小谢,小谢……你穷尽一生心力,制造出了这样一架接近“神”之力量的机械,到头来,却依旧无法挽救沧流一族的覆灭!
忽然,飞廉神色一动,疾步走到女墙前探身出去。黑夜里,只见一袭黄尘席卷而去,似乎有谁趁着天黑悄悄地从侧门出了城,一路奔向了那架伽楼罗!
火光一闪,映出了那人的脸。
“卫默?”飞廉大惊,看着巫谢的胞弟孤身策马离开了空寂之城,向着那架伽楼罗奔去,“不好!”他一声惊呼,随即转身奔下了城头。
“飞廉?”明茉看着他翻身上马,吃惊不已。
“我去阻拦那个家伙!”飞廉双眉紧蹙,“快,去叫狼朗将军起来,立刻跟我一起过去——卫默想接近伽楼罗,只怕会出事。”
“好。”明茉脸色一白,立刻奔下了城堡。
追出三十里,便是空寂之山下的古墓所在。
飞廉策马过去,发现荒野上的巨石中只有一匹空马在游荡,而马背上的卫默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心头忽然涌起了某种不祥的预感,霍然抬头看向不远处歇息着的伽楼罗金翅鸟——巨大的机械在黑暗里静静蜇伏,看不出一丝生机。仿佛随着主人的战死,它也封闭了自己的内心,默默地进行着自我修复。
一条黑影在呼啸的沙风里迅速地爬上了伽楼罗,几个起落,便来到了伽楼罗的核心舱室,大步走向了那个冰封的金座。
“不……卫默,停下!快停下!”飞廉一抬头便看到了伽楼罗机舱内的景象,不由得脱口惊呼,“快点儿下来!”
然而,卫默看着眼前的金座,眼里露出了狂喜的表情,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推动着,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是的,这就是伽楼罗的核心!谁坐上了这个金座,谁就可以成为伽楼罗的主人,可以操纵这架令天地为之失色的机械!
“云少将,让让吧。”卫默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想将那个僵硬的人从座位上挪开。
“不!卫默,别动!”飞廉在底下看得真切,失声惊呼。
然而,已经迟了。在卫默的手触及破军的一瞬间,整个伽楼罗忽然震了一下,在瞬间苏醒了过来!伽楼罗发出一声尖啸,陡然射出了一道金色的光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洞穿了那个冒犯者的双手。
卫默一声惨叫,重重跌倒在金座之下。
“潇,停手……停手!”飞廉疾步奔了过去,对着伽楼罗嘶声大喊,“别杀他!”
然而,还是迟了。听到熟悉的呼声,仿佛认出了是飞廉,伽楼罗停下了攻击。但卫默却倒在地上,四肢不停地颤抖——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吸取着他的血肉和力量,他想挣扎呼救,却一动也动不了。
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瞬间枯萎下去,就这样被一分分地吸去了生命。
当飞廉登上伽楼罗机舱的时候,同僚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有奇特的蓝色薄冰封住了他的全身,将他瞬间冻结了——就如他面前的破军少帅一模一样!
飞廉惊骇地看着这一切,心潮澎湃——卫默原本是光耀无比的门阀贵族公子,侥幸躲过了破军的屠杀和洪流之祸,却不料现在竟遏制不住野心,试图伸手去窃取不属于自己的强大力量,生生把性命断送在这里。
“不要奇怪,”伽楼罗的声音在空旷的荒野里响起,“我的主人取走了他的性命。”
飞廉惊讶地看向了那个一动不动的冰冷军人:“云焕?”
“是的,”潇答道,“凡是敢于打扰主人长眠的,都将会被杀死——你也一样,飞廉少将。所以,请不要触碰主人。”
飞廉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分明已经没有了气息的人:“云焕他……不是死了么?”
“主人没有死!”潇的声音略略提高,似乎有些激动,“他只是被封印了而已!”
封印?飞廉看向了云焕的胸口——那里,五剑的创口居然首尾相连,构成了一个奇特的五芒星记号!冰蓝色的光芒从中透出,仿佛一层冰一样将金座上的沧流统帅封在了里面,压制住了他体内的金色光芒。
“他……是被谁封印的?”飞廉诧异地问道。
潇的声音很是低沉:“唯一能封印他的人。”
“哦?这把剑……”飞廉看着插在云焕胸口的那把银白色的光剑,忽地明白过来,“是……是她么?是‘那个人’下的手?”
潇没有回答,伽楼罗发出了一阵微弱的震动,仿佛痛极的战栗。
飞廉回过身,看着金座上的鲛人傀儡,轻声问道:“封印何时能解?”
“不知道,可能永远无法解开了……”潇的声音缥缈恍惚,带着某种深不见底的悲哀,“那个人亲手在他的胸口刻下了封印,而后土的力量又克制着他体内的魔性——两种如此巨大的力量合在一起,世上不可能再有人能将其打破。
飞廉想起了当日和潇一起联袂营救云焕时的情景,望着面前这个已经和机械融为了一体的鲛人女子,长叹一声。
——这,难道不是她心里最希望的结果么?
从此以后,能够守望着那个人,再不分离。
飞廉转过头看着脸色宁静的云焕,苦笑道:“他倒好,这个时候还能如此偷懒,要知道,亡国灭族的大难马上就要到了。”
潇也叹道:“飞廉少将,主人已经不在了,辛苦您了。”
——也许因为曾经并肩战斗过,潇对飞廉一直保持着尊敬和关切,并无丝毫排斥之意。
“我们决定离开云荒,”飞廉凝视着云焕,轻声道,“这里已无我们的立足之地——所以今日前来,也算是最后的告别吧。”
潇身子一震,却没有说话。
飞廉低声道:“潇,你会跟我们一起回西海去么?”
“我不会去。因为主人必定不想离开这里——他说过,无论几生几世,他都会在这里一直等待‘那个人’的再次到来。”潇的声音顿了顿,“可是……帝都里被围困的族人呢?你要舍弃他们了么?”
“是的,以我的力量,无法带走他们。”飞廉脸色苍白,忽然跨前了一步,死死盯着云焕被冰封的脸,“所以,我来这里,也是想问问破军最后一句话——他是不是真的要舍弃我们了?”
“住手!”伽楼罗陡然发出一声惊叫,“不要碰他!他会杀了你的!”
然而,飞廉已经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握住了那只冰封的手。他单膝跪在沉睡之人的面前,平视着他紧闭的双眼:“云焕,我知道你心里满怀恨意——但,如今你是不是真的要任凭我们死在各族的夹击之下?在你师父的墓前,你回答我,你是不是真的就这样撒手不管我们了?回答我!”
冰封的人没有回答他这一连串激烈问话,依旧毫无表情。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飞廉却也没有遭到任何攻击。
“主人!”潇惊呼起来,隐隐明白了那个不能说话的人的意思。
“如果不是,那么,”飞廉喘了一口气,一字一字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请你把力量暂时借给我,让我去一趟伽蓝帝都,把那些无罪的子民带出重围。”
金座上冰封的人还是没有回答,面上却有了微妙的变化。
“主人!”潇惊呼一声,感觉到了那个被封印的人某种情绪上的波动,不可思议地喃喃,“您……您的意思是不拒绝么?您不拒绝?”
“云焕!”飞廉平视着那张冰封的脸,“求你把伽楼罗的力量暂时借给我!如果你觉得我冒犯了你,就将我格杀在此吧!”
飞廉毅然伸出手握住了那个操纵伽楼罗的机簧。然而,直到机簧被扳下,伽楼罗发出起飞前的颤动,他依旧安然无恙。他松了一口气,回头看着那个曾是那么暴戾、残酷的军人,不敢相信对方竟默许了自己此刻的举动。
冰蓝色的封印下,破军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主人……”终于证实了云焕的心意,潇低呼了一声。
——是的,主人没有拒绝!他在命令自己为飞廉而战!
“潇……多谢了。”飞廉转身看向金座上的鲛人女子,声音里透出一丝欣慰,“没想到如今,我们竟然是要第二次联手行动了。”
伽楼罗发出了起飞前的鸣动,飞廉将手放到了机簧上。
“飞廉!”然而,一阵“嗒嗒”的马蹄声传来,伴随着一个狂怒的声音。
那个随后赶来的人飞马奔过沙漠,来到了伽楼罗金翅鸟的面前,翻身下来,遥遥望着机舱里金座上的飞廉,脸色霍然大变,几步就跳了上来。他身后,居然还跟着一个娇弱的女子。
“别袭击他。”飞廉连忙阻拦了潇的举动,“我有话和他说。”
狼朗攀着金属外壳,急速登上了伽楼罗,他几步跨到了金座前,看着取代云焕坐在那里的飞廉,大声叫道:“飞廉!你……你想做什么?你疯了么?你难道想要……”
“不,不,你想错了。”俊朗的少将微笑起来,“我不想成为第二个破军——我坐在这里,只是为了去救回帝都的族人。”
“帝都的族人?”狼朗怔了一怔,忽地大笑起来,“你以为凭你一个人,就能把那数十万人救出来?你真是比破军还狂妄啊!”
伽楼罗隐隐震动了一下,似有怒意。
“我自然也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但是,我还是会尽力去做的。”飞廉低声答道,“就是不能救回帝都的族人,起码,也能暂时阻拦空海之盟的追兵,让空寂大营里的人安然离开。”
“你……”狼朗怔住了,却无话反驳。
“狼朗,你听我说,卫默已经死了,我离开后你便是空寂之城里最高的将领了——所有的人性命悬于你手,不可有一丝马虎,”飞廉凝视着空虚大漠里长大的同僚,眼神严肃,“明日,你便带领族人拔营离开,从狷之原去往西海,随时准备渡海。我则会去帝都尽最后的努力,如果成功了,我们就一起离开。如果……如果我死在了那里,伽楼罗也会返回通知你们的。到了那个时候,一刻也不必多等,立刻离开云荒,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狼朗定定地看着这个巫朗一族的贵公子,缓慢而慎重地点了点头,对于少将这个几乎是赴死的决定,他出乎意料地没有反对或者劝阻。他只是将手放在剑柄上,单膝跪下,断然答道:“是,属下领命!”
“好。”飞廉松了一口气,脸上浮出一丝欣慰的微笑,“幸亏有你在。”
然而,他的笑容忽然冻结在了脸上——黑夜里,女子美丽而哀伤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明茉努力地攀上了伽楼罗的舱室,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
“明茉?”他看着自己年轻的妻子,满脸惊讶。
“你一定要回来!”她的脸色死一样的惨白,声音却是镇定的,“否则,我一定会来找你……不管你是在帝都还是在黄泉。”
“明茉!”他一惊,“别说傻话!你才18岁,将来的日子……”
“没有什么‘将来’的日子——如果你死了的话。”她却截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地道,“你要我在你死后再跟别人,是不是?我不会再承受这样的折磨了……这一生,在你和破军两个人之间摇摆不定,我已经够累了……”
她看着伽楼罗上的两个男子,唇角浮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你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在内心也是看不起我的?一直以来,你只是在可怜我——”
“不,不是这样的。”飞廉截断了妻子的话,“明茉,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地生活下去——我和破军都是军人,都不过是战争里的灰烬而已。而你会遇到更懂得生活和爱的男子,可以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然而,那个贵族女子只是凝视着他,眼里露出某种悲凉的神色,缓慢而坚决地摇着头:“每个人都有自己可以为之赴死的东西,我虽是女子,却也一样……所以当我下定了决心时,飞廉,请你就不要再阻挡我了。”
她忽然推开了狼朗,走到丈夫面前,俯下身亲吻他的额头,“我是你的妻子,我不会阻拦你去帝都,也不会非要跟你一起去。但是,我会等着你。”
“飞廉……我知道你那时娶我,只是怜悯我罢了。可是……我却是真的爱你啊,我一定会来找你的。”她的唇冰冷而柔软,声音温柔而悲伤。
飞廉抬起手,抚摩着她苍白而美丽的面颊,轻声叹了一口气:“好,那就等着我吧——无论在哪里,我们总会相见的。”
※※※
黑暗笼罩了云荒上空整整一个月后,孤守湖心的伽蓝帝都终于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城内贵族云集,各个世家大都有自建的粮窖,存着大量的嘉禾,因此粮食不曾匮乏。
然而,水源却出现了危机。多么可笑而可怕的场面啊——一座四面都是水的城市,里面却无一处可饮之泉!
仿佛是对之前破军做法的嘲讽一般,如今空海联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幽灵红藫作为武器来对付沧流人。这种来自西荒赤水的幽灵红藫沿着镜湖水脉疯狂地滋长,很快便将帝都内可供饮用的八十一口水井全部侵蚀了——而外围的铁城已经被空海联军攻陷,城内的沧流军民无法出城汲水,只能困守其中。
缺水比缺粮更加可怕,只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伽蓝帝都里的沧流冰族已经到了山穷水尽、快要崩溃的边缘。
这一场最后的攻坚战役在无声无息中进行,缓慢而残酷。
“殿下真是英明,”大司命忍不住赞道,“围城之策胜过十万雄兵啊。”
真岚却是面色阴沉,并不以此为喜:“当年我也曾在这里守过十年的城,所以……如今攻守转换,自然占了便宜。”
大司命叹道:“所以,这真是天理循环啊!”
真岚看着城中的景象,眼里的光芒却是暗淡的——城里饥寒交迫的百姓哀号声盈耳,惨烈可怖。他沉默地看了许久,似是不忍再听下去,最终掉转马头,进了无色城。
“已经连树叶都扒光了么?”站在铁城的城头,大司命遥望着禁城和皇城内的景象,眼里有着报复的快意,“看来,接下去很快就要易子而食了吧?除了人的血肉,已经没有任何含有水分的东西可以解渴了……我们当日的苦,总算也让这批冰夷尝到了!”
外围的冥灵战士沉默地看着城中的一幕幕惨剧,黑洞洞的眼里没有任何表怀,只有龙神默不作声地游弋在伽蓝的上空……
※※※
光之塔下,一身帝王冠冕的青年用手支着下颌,正在闭目小憩。不知道是否四肢缝回去的时候出了点差错,他此刻虽然恢复到了王者的状态,却还是坐没坐相,一副自由散漫的样子。
“真岚,”海国的神祇对那个午睡的王者开口道,“我有话问你。”
“怎么?”皇太子被冒昧来访的客人惊醒了。
“你……”龙神看着他的双目,微微一惊。那双睁开的眼里血丝密布,颇为骇人,似是一连多日没有好好地休息过了。
真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指水面:“那些呼号声,让人不得安眠。”
龙神看着憔悴不堪的空桑皇太子,眼神意味深长:“看来,若是真的灭了城内数十万的沧流人,你在余生里都将寝食难安了。”
真岚没有回答,看向龙神,脸色阴晴不定。
“一个月来,围城已经初见成效,如今城内的沧流人已经困顿不堪,甚至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龙神低声道,“皇太子为何不下令军队发起总攻?只要一声令下,这个世上便再也无‘沧流’一族了。”
“我……”真岚低下头,看着手边的辟天长剑,迟疑不决。
“皇太子为何犹豫?”龙神凝视着面前的年轻男子,眼神明亮,“请说出来——空海已经结盟,我们应坦诚相待才是。”
真岚抬起头直视着龙神:“是,在下心里尚有犹豫,无法拔剑。”
“为何?”
“兵乃凶器,战乃存亡之道,是故天下动荡,生死皆不足为奇。”真岚手抚辟天长剑,看着上面星尊帝写下的铭文,眼神复杂无比,“但……我不是先祖那样的人,无法做到横扫天下、血流漂杵而无动于衷。”
他摇摇头,继续道:“当我明白那一句话只要一出口,就意味着要夺去数十万人的性命时,我就仿佛中了咒术一样,怎么也开不了口……多么奇怪啊,按理说,我不该多想这些。想当初,冰族追随智者灭我空桑时,下手何曾留情?上百万的空桑百姓也就这样被屠戮——而我自己,又何曾不是被他们生生车裂?相信外面的六部之王,个个都恨沧流人入骨,只等我一声令下便会大肆屠城吧?他们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龙神静静看着他,并没有开口。
“我非常、非常厌恶现在的自己……我的先祖用这把剑扫荡天下时,何曾有过一丝犹豫?而我呢,却连拔剑的勇气都没有。”空桑的王者看着海国的神祇,苦笑着摇摇头,“可是,上面的那些哭声和惨叫让我整夜、整夜不能入睡……你说得对,如果我真的下了屠城令,我在余生里必然无法安眠。龙神,请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真岚殿下,原来你是一个如此软弱的帝王……和你的先祖完全相反。”龙神忽地笑了,盘起了身子,“你无法做这个决断,是因为负担不起葬送千万苍生的责任。是不是苏摩还在,你就不必如此痛苦了?这个困扰你的问题,他很快便会替你做出决断……他可不会如此妇人之仁。”
“我也希望他还活着,”真岚喃喃道,“起码这样,我就可以少听一个人的哭声了。”
此话刚一出口,他立刻便愣住了。
气氛微妙而尴尬,片刻的沉默里,有女子低低的哭声从光之塔内传出,悲凉而压抑,一丝丝钻入耳中,令闻者无不动容。
“那么,”龙神低声道,“你问过她的意见了么?”
真岚苦笑着摇头:“她无法给我意见……”
龙神长叹一声,半晌无语。
“西京将军倒是给过我一些意见,”真岚看着外面的水色,神色复杂,“毕竟是剑圣门下,他也希望不要杀害城中的无辜百姓。但城破之日,乱军压阵,又怎能分得清军民?何况,我估计……无论是空桑这边还是你们海国那边,都不会赞同赦免他们吧?”
“谁说海国不会赞同?”
真岚霍然抬头,只见明月一样皎洁的双眼正在注视着自己——海国神祇眼里,闪耀着某种智慧的光芒,似乎可以看到人的心底。
“你……你的意思是,你赞同赦免他们?”
“当然。”龙神低声道,“你以为我会赞成屠杀?”
“可是……”真岚不知是惊还是喜,喃喃道,“可是沧流人对鲛人一族曾……”
“但如今,不是连空桑人都成为我们的盟友了么?”龙低声道,“如果真的要追究,难道空桑人上千年来对海国所做的一切,会比沧流人这一百年来的少么?”
真岚一时语塞,只觉得汗颜。
“诛其首恶,胁从罔治——这根仇恨的锁链,必须有一方忍让后退才能斩断它!”龙神开口道,声音低沉而威严,“何况在破军的治下,沧流的血流得还少么?当年压迫你我两族的十巫都已伏诛,剩下的大半是和那段恩怨无关的百姓——难不成到了今日,真要动不动就灭族才能罢休么?”
“可是,斩草不除根,恐会留后患,”真岚喃喃,“若是将来沧流余党死灰复燃,我便要成为空桑的千古罪人了。”
龙神发出了一声冷笑:“若要江山稳固,只有富国强兵才是唯一可靠的方法,而并不在于赶尽杀绝。皇太子,你若是为本族考虑得如此长远,便该将我也格杀在此,以免遗留后患。”
“我……”真岚一怔,再度语塞。
“为留名青史,光耀千年,便要纵容这样惨绝人寰的屠戮行为?”龙神的声音低沉而严肃,“皇太子殿下,你是否真的想要用灭族之血来染红史书上关于你的记载?如千年前的星尊大帝那般?”
“不!”空桑皇太子愤然答道,“当然不。”
他起身在光之塔下来回走了几步,眉头紧蹙:“我只是担心六部之王反对——当日灭族的屠杀如此惨烈,无色城里百年来不见天日,族人的仇恨铭心刻骨,我若此刻下令赦免沧流余党,孤掌难鸣,定然会遭到所有人的反对。”
“不,”忽然间,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至少,我是支持你的。”
“白璎!”真岚一惊,霍然回头。
——皇太子妃不知何时已经起来了,扶着墙壁慢慢地走了出来。她披着白衣,脸色苍白而恍惚。她看着自己的丈夫,轻轻将手放在了真岚握着剑的左手上,仿佛是要阻止他拔出辟天长剑来,低声道:“无论其他五王怎样,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真岚一震,只觉得一种感动从心底升起,满满堵住了咽喉,竟无法说出一句话。然而,此刻水面上却起了一阵骚动,有刀兵出鞘的声音,伴随着紧张的呼声:“沧流人?沧流人的援军来了!”
“什么?”龙神和真岚齐齐一惊。
没有什么援军,在浮出水面的时候,龙神和真岚只看到了一个敌人。
没有反攻而来为帝都解围的大军,只有一架金色的巨大机械从远处呼啸而来,悬浮在伽蓝帝都上空,宛如一片巨大的浮云遮蔽了整个城市。
“伽楼罗金翅鸟?”真岚惊道。
——云焕被封印后,伽楼罗一翅已折,如今居然这么快又飞了起来?难道伽楼罗之魂……那个鲛人潇,这么快又认了一个新主人?这怎么可能!
城里的沧流人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破军!破军回来了!伽楼罗回来救我们了!”
随着兴奋的欢呼声,伽楼罗底舱的门无声地打开了,无数条粗大的银索从中飞落,垂向被围得跟铁桶似的帝都。伽楼罗里发出了巨大的声音,响彻黑暗的天宇:“让平民先上来,军队继续守城!”
“天啊……”听出了那个声音,城头上有人低低惊呼,“飞廉?”
碧望着夜空里的金色伽楼罗,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从那短短的一句话里,她便认出了坐在伽楼罗机舱里的操纵者是谁。
她脸色苍白,身子晃了一下,几乎从城头落下。
——在空寂之城匆匆见了一面后,很多话还来不及说,她曾无数次想象能有重逢的机会,能将一切说个清楚,却不料,竟然会在今日这样的情况下再遇到那个人!
“他想转移城里的那些冰夷!”大司命失声惊呼。
然而,龙神和真岚双双站在铁城的城头上,交换了一下眼神,却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是飞廉少将啊……”真岚喃喃,看向了夜空。
“是啊。”龙神的神色也是无比复杂,“他居然孤身杀回来了。”
帝都里一片沸腾,被围困已久的百姓们看到了救兵,个个欣喜若狂,争先恐后地朝着那些银索扑过去,死死地抓住那一根救命在旦夕的稻草——垂落的银索被迅速地拉起,向着底舱收去,每一根银索上都密密麻麻地挂满了百姓。
“该死!那些冰夷想逃走!”黑王等不及下令,咬牙切齿地跳了出去,“别让他们逃了!冥灵军团,上去砍断那些银索!”
“是!”冥灵军队黑之一部齐齐出列,翻身上了天马。
眼看敌方扑近,伽楼罗忽然发出了一声呼啸,金光从羽翼下激射而出,化为一道密集的网,将所有闯入它领域的冥灵军团格挡在外!天马被杀气所惊,纷纷嘶叫着后退。只有黑王一马当先,急速地穿越了拦截的光芒飞入网中,手起剑落,朝着一根银索砍去。
粗大的银索被一剑砍断,银索上无数的冰族人从高空中坠落,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哈哈哈哈!”黑王大觉痛快,不由放声长笑,迅速挥剑砍向第二根银索,“你们这些冰夷!今天就是你们的末日,都摔成肉泥吧!”
六部战士呼应黑王的狂笑,大声喝彩。
“住手!”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白光穿越了光网,拦住了黑王玄羽——空海双方惊呼着看去,却是多日未见的太子妃白璎飞马而来,一剑打落了黑王的长剑!
底下观战的六部战士齐齐一惊,脱口惊呼起来。
“玄羽,屠戮手无寸铁的百姓,你觉得很痛快么?”白璎冷冷开口,脸上兀自带着几分憔悴,“黑王,你应该觉得羞愧!”
“这些冰夷罪孽深重,我恨不能让他们死一万次!”黑王咆哮道。
“你敢!”白璎挥剑厉声道,“有种去和城里的沧流军队作战!来这里逞什么英雄?”
黑王和白王在虚空中纵马相对,双方剑拔弩张,竟是谁都不肯退后半步——在他们头顶,伽楼罗迅速将那些城中的百姓拉上去,藏入巨大的舱室中,同时不停地发出攻击,将那些试图闯过来的冥灵战士击退。
真岚看着这一幕,只觉烦躁和怒意迅速涌起。
“都给我住口!”他终于忍不住咆哮起来,拔出了辟天长剑,一指伽蓝禁城,“集中兵力,全力进攻内城!黑王和白王,都给我撤回来!”
“是!”空桑六王齐齐领命。冥灵军团迅速出击,以六部为单位开始了最后的攻城。然而龙神只是在一旁看着,并未发一言。
“龙神……为何您不下旨,让我们的战士也投入战斗?”虞长老抬头看着虚空里的神祇,合掌喃喃祝诵,“为何您不下令让战士们一起攻击伽楼罗?”
“不必战斗,”龙的声音传入了每一个海国将领的心中,“让他们自己去战斗吧……不必协助空桑人。空桑和冰族都不值得我们为之战斗。事到如今,我们可以回归碧落海了!”
回归碧落海!
——这短短五个字在所有鲛人心底激起了狂喜的浪潮,万里外的故国仿佛发出了声响,在召唤着这些远离的游子们归去。
“海皇不惜沧海横流覆灭云荒,也要替你们打碎这个牢笼。如今,是大家回归故土的时候了!”龙神的尾巴横扫过天际,大声道,“这个黑暗笼罩的云荒已经没有什么让我们留恋的,沧流人和空桑人的战争又关我们什么事?空海之盟已经解散了……我们不属于这里,应该离开了。”
炎汐吃惊地看着龙神,不明白一贯宽厚仁慈的神祇为什么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然而那笙撇了撇嘴,嘟囔:“离开也好,反正沧流人的军队都已经消灭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如果要我看着你去杀那些沧流百姓,我还真的有点儿看不下去。”
仿佛醍醐灌顶一般,炎汐这才恍然大悟,却没有开口说话。
虞长老面有不悦之色,然而终究无法反抗神祇的决定,低头行了一礼,喃喃道:“也罢……先让他们自相残杀去!我们先回碧落海,日后有机会,再杀回云荒来找那些家伙复仇也不迟!”
海国的诸位将领中,只有碧一直定定地凝望着伽楼罗,神色复杂——原来,就算是再次见面了,还是没有机会说出心中想说的话。她想告诉他,那个青族孩子的下落,想告诉他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然而,宿命一次次安排他们相逢和错过,却始终不曾给他们一个相互谅解的机会!
飞廉……飞廉,你,是否原谅了我?
如今的我,即将回归万里外的故土,从此以后,天涯海角永不相见。
“炎汐,碧,长老们,盘点人马,准备拔营!”龙发出了命令,“我们该回去了!”
“回去!”鲛人战士们群情激昂,齐齐举起了手里的武器,对着南方大呼。
遥远的碧落海发出了隐约的呼啸声,仿佛回应着自己子民的欢呼。回归于蓝天碧海之下,在珊瑚的国度里尽情畅游——这是几千年来失去了故土和自由的鲛人们梦寐以求的生活!
如今,竟然真的等到了这一日。
“这群该死的鲛人!”黑王恨恨道——他在攻城之时偶然回头,发现复国军不仅没有上前助战,反而纷纷撤回了镜湖大营,“这些卑贱的奴隶,果然不可靠,现在居然想袖手旁观!”
然而一支飞箭呼啸而来,洞穿了他的甲胄,令他不敢再分神。
“攻城!攻城!”真岚手握辟天长剑站在铁城的城头,“所有人都集中起来,全力攻城!”
冥灵军团回转方向,扑向了禁城城头,上下夹击,想要攻克这最后一道防线。但那些背水一战的沧流军人却仿佛困兽一样咆哮着,不肯后退半分。
“杀敌!杀敌!”率领那些饥寒交迫的士兵死守城头的正是季航,这个门阀庶出的子弟仿佛杀红了眼,不顾一切地大呼着,“谁都不许后退!让城里的百姓先撤!听着,今天谁若退后一步,沧流便亡国灭种了!”
似乎知道此刻已陷入了绝境,为了保住身后城内的族人安全撤退,沧流军人们个个奋不顾身地上前迎战,竟无一个后退。
镇野军团与登上城头的空桑人贴身肉博,而空中,风隼和比翼鸟也迎向了冥灵军团,上百门红衣大炮被调集到城头攒射,冥灵战士虚无的身体被火炮震碎,随即又重新凝聚。这一场战争残酷而漫长,仿佛永无休止。城中的平民在疯狂地撤退,而城头的沧流军人几乎是在用自杀式的攻击尽量拖延敌人前进的步伐。
讲武堂的铁血教导,在这样的生死存亡关头发挥出了极大的作用——那些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沧流军人仿佛战神附体一般,竟然撑着虚弱的身体,以宁为玉碎的态度一直搏杀下去,几乎没有一个人临阵脱逃,去攀爬那些给平民逃生的银索!
这样的凛然、决绝的杀气,让空桑人都为之惊叹不已。
不见日月更替,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伽楼罗忽然发出了一声尖啸。
城中的百姓已经逐渐稀少,等最后一条银索收起来后,伽楼罗底舱的门无声无息的闭合了,巨大的金色机械振翅长啸,霍然一个转身,飞上了九天!
“不好,它要逃跑!”黑王大惊,拍马直追过去。
“小心!不要追!”真岚一声厉喝,只见伽楼罗陡然一个回旋,发出了一道耀眼的金光,直击向追来的人——那种力量是如此强悍,竟然将黑王的整个身形都淹没了!
黑王玄羽发出了一声惨叫,从虚空中直坠下来,冥灵的身躯几乎被震得碎裂开来。
真岚回身飞速赶去,将其接住。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伽楼罗居然没有对他发起攻击,只是呼啸着盘绕了一圈便离开了,带着舱里的数万百姓。
“空桑之王,感谢你的手下留情。”一个声音悄悄传入了真岚的心底,难道是伽楼罗在秘密传话么?
城头上的血战还在继续。
不知道已经砍杀了多少个敌人,季航疯狂而盲目地砍杀着一切试图靠近自己的人,他的双眼已经被血糊住了,却依旧如疯兽一样地大声狂呼,号令周围的下属和他一起战斗。
然而,渐渐地,身边那些应和他的声音也微弱了下去。
季航血流满面,不顾一切地拼杀着,直到听到了伽楼罗离去的呼啸声,他只觉得心中一宽,再也无法支撑,一刀劈空,整个人便从高高的城头坠落了下去。
没有为他惊呼和哀悼。
落地的瞬间仿佛极其漫长,一生中所有的片断都慢慢地从眼前掠过——童年时的自己,被姑母提拔时的自己,勾心斗角时的自己……门阀里的种种腐臭和芬芳再度扑面而来,他忽然觉得极其疲倦,轻轻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其实,能有这样一个结束,已经很好了。
他这样出身贫贱的人能够以这样的方式战死,已经是少年时不敢梦想的结局。他并不是适合当族长的人,握刀的手不擅争夺,尚有温暖的感情不能应付那些权谋。
在头颅撞到铁城坚硬地面的瞬间,他恍惚间居然有了一种亲切的感觉。
这样熟悉的气息……童年时的故乡铁城啊,我挣扎着从你这里离开,进入了禁城和皇城。直到数月之前当上了一族的族长,还曾以为一步踏上了云霄。却没料到如今,在最后一刻,我却又重新回到了你的怀抱。
看来,我这个出身贫贱的孩子,还是更适合这里……
真岚站在城下,远远地看着从高城上力竭而落的沧流将领,缓缓低下了头,掉转剑柄指向地面,不易觉察地致意——无论与冰族有着怎样的世代深仇,但,作为一个战士,他们最后的死亡却是荣耀无比的。
空桑皇太子站在血和火之间,凝视着这最后一场大战的结束,眼里充满了深深的悲伤。
“禀殿下,禁城已经攻破!”有下属奔来,跪告。
他点点头,翻身上马,大呼:“入城!我们回家了!”
“天佑空桑!”巨大的欢呼声响了起来,空桑六部齐集在城头,看着轰然洞开的禁城城门,一起举起了双手,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呼声,然后仿佛疯了一样地争先恐后地奔入,踉跄着跪倒在久别的土地上,亲吻着泥土。
仿佛被这样的欢呼声惊动了,连笼罩天空的黑暗都开始有了退却的迹象。空桑的皇太子勒马停在虚空里,俯视着帝都里万众狂欢的景象,眼里却没有丝毫赢得最后胜利的欢喜。
一百年后重新夺回这里时,每一寸土地里都渗透了血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