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蒂与吉儿对坐着,分享同一包烟。吉儿难得来伤心咖啡店,还是埋首在她的文字工作中。马蒂帮她一个忙,吉儿带来了一批新加坡的土地改革资料,全是英文,马蒂整理庞杂的资料,依吉儿列出的重点,重新排列好顺序。
小叶跺过来,懒洋洋说:“马蒂,前面有一个客人说是要找你耶。是个男生。”
马蒂站起来,看到男生的背影,她觉得十分陌生。走到那人面前,才认出是大弟马桐。
马桐穿着便服,并未剪着大兵头,倒是晒得很黑。马桐对她咧嘴笑了。
“嗨,马桐。”
“嗨,大姐。”
马蒂在他面前坐下,心中有点忐忑。这个大弟与她相差五岁,从小与她之间的感情,在马楠之下。马楠小她十一岁,姐弟之间虽然缺乏亲情,但至少他童言稚语的模样惹得马蒂开心。而马桐素来回避着她,马蒂知道,在她与阿姨的冲突最剧烈的时光里,正好是马桐的青春期。记忆中,马桐总是以一双阴森的眼睛偷偷看着她,却又避开与她的眼神交会。
现在马桐坐在她面前,就他们两人,这桌子面宽两尺,可是马蒂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非常遥远。
“好久不见了。”马蒂说,“前些日子我在家里住了三个月,你一直没回家,没能见到你。”
“我知道。”马桐说,“我是故意不回家的。”
“喔?”
“我知道你住在我房间里,我也知道妈妈的个性。我想,你搬回家住一定十分不得已,如果我回去了,一定造成你的难堪。那三个月里,我放了假都在朋友家里晃荡。”
这一番话化解了马蒂心里的冰,她看着眼前的马桐,心里很温暖但也很陌生。
“谢谢你。我真的很感动。”马蒂轻轻说。
“不用谢我。我们本来就是姐弟,无论什么情绪都不能改变这个亲属关系。”马桐端起他面前的咖啡杯,思索了良久,才皱眉喝下一口,“老实说,我从来没有真正当过你的弟弟,你也不曾做过姐姐。我们以前,都太幼稚了,被自己也不明白的冲动情绪掩盖,可以做家人的时候,却用来作对。我后来想起来,你那时候一定过得很难受,否则你不会动不动就惹全家人生气。我想起来以后,开始觉得你很可怜——并不是在挖苦你,我是真的同情。人的童年经验养成他的性格,你过了这样一段童年,一定背满了痛苦的成长烙印。我开始在想,现在的你过得怎样?”
“我现在过得很好。马桐,从来没有想到,你也会关心我。”
“对了,就是这种反应!人都需要亲情和感情的依赖,你的世界却这么疏离,好像跟任何一个人也没有关系。我想,我们这个家给了你偏差的人生,我不希望这影响你一辈子。”
“……一开始好像是的,但是我很幸运,现在我有了一群好朋友,一个好的工作。以前种种,好像是黯淡的过眼云烟,你不用再担心我了。”
“真的是这样吗?成长的痕迹真的能转头就抛开吗?我希望是的。”马桐说。
“这么说我也该问你,我对你是否造成了成长中的阴影?”
“是吧。我想我们都影响了对方,如果我们都把往事埋在心里,这影响将持续一辈子,所以今天我来看你,是要告诉你,我已经原谅了你,让我们互相从那种阴影当中释放,好吗?”
“我的天,你以前一定很恨我。”
“这么说你别怪我,那时候我和马楠那么小,怎么会想那么多?我觉得是你讨厌我们在先,我们自然怕你,怕得好像家里住了一个敌人,随时要害我们。但渐渐长大以后,其实我对你很好奇,我还偷偷读过你在校刊中写的诗,其中有一句我永远难忘,你写着:‘水冷以后变坚冰,心冷以后成利刃……’那时候我还是国中生,我想了很久很久,感觉到的不是恨意而是疏离。可能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觉得你很可怜。”
“往事了,你说得对,让我们从往事中解放吧。我也原谅了你。”马蒂说。
马桐展露了笑容:“这么说,让我们都回击成长造成的扭曲,好吗?”
“你长大了。”马蒂说。
“你也长大了。”马桐也说。
两人对饮了咖啡,马蒂喝的是黑咖啡,她很惊讶地发现,第一次尝到黑咖啡中的香醇多过苦涩。原来,有温暖的眼泪滴落在咖啡里。
马桐站起来要走了,马蒂并未留他。
“对了,马桐,一直不知道,你大学读的是什么科系?”
“你忘了,我没有读大学。”马桐微笑望着她,“我是专科毕业后,同等学力考上哲学研究所。”
马桐走了很久了,马蒂还呆坐在原位,小叶也没来打搅她。马蒂一直思索着马桐与她的谈话:回击成长对她的扭曲。怎么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马蒂曾经把自己所有的不快乐归咎于世界的沉闷压力,但她忘了回头看,成长的经验,到底扭曲了她多少视线?她始终觉得不自由,但束缚她的,到底是社会,还是她自己长了伤疤的性格?
马蒂一口喝尽了咖啡,端着杯子走回吧台,就看见小叶和吉儿坐在海安的桌位上。她们面前,有一个仪态雍容的妇人,约莫有五六十岁,小叶很客套地与这妇人谈着话,看到马蒂走过来,小叶连忙挥手招来了马蒂。
“岢伯母,我给您介绍,这是马蒂,也是我们的好朋友。马蒂,这是岢大哥的妈妈。”
岢伯母含笑一眼把马蒂从头看到脚,马蒂赶紧鞠躬问好,并落座加入她们。
“岢伯母,您来得不巧,海安他刚出国了。”马蒂说。
“我刚听说了。真是不凑巧,海安这孩子给我开了一大叠书单,我趁着回国给他带了四大箱书,却碰上他出国去了。真是没缘见面哪。”
岢伯母挽着高贵的发髻,虽然青春不再,但眉眼之间含着端整秀气,和海安却不算相像。吉儿停下了手上的工作,陪岢伯母喝咖啡,小豹子这时跑来,跳到吉儿怀里。
“这么说你是吉儿了?”岢伯母问,“海安跟我提过你,说你是个十分聪明的女孩,没想到长相也这么漂亮。”
吉儿连忙道谢。岢伯母又称赞了小叶,小叶低着头脸颊通红。
“你们都是海安的好同事。”岢伯母说,“海安这孩子从小独立,跟爸妈住的时候少,都靠朋友照顾着。”
小叶和吉儿齐声说:“不。”
“一直都是岢大哥照顾我们。”小叶说,“您说岢大哥很少跟你们住?”
“海安哪,就是喜欢台湾。他小时候我在台湾讲学,直到我跟他爸决定长住美国,他却要留下来考联考,考上当然读下去了。几年前我们迁居长岛,他爸爸说什么都要他过去,海安他却说找到工作要上班。什么时候听过他要上班了?说穿了还不是不想走?唉,这个流浪的孩子。”
马蒂想,岢伯母长年旅居美国,倒说海安是在流浪。
“孩子是独立的,给他自由点也好。”岢伯母说,“我也看得开了,跟两个儿子,就是没有长聚的缘分。”
“您是说,岢大哥有别的兄弟?”小叶问。她和马蒂瞠目相对,大家从来都以为海安是个独生子。
“可能连海安自己也没印象吧。”岢伯母喝了一口咖啡,用手帕抿抿嘴唇。她说,“他的哥哥叫海宁。”
大家都吃惊了。岢伯母以手撑着下颏,静静地,回忆着久远的往事。
“当年我怀胎时,在弗吉尼亚州读书,我们住在学校宿舍里,就在一个大湖边上,美极了的史匹列大湖。每当我打开窗户,看见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史匹列湖,我就想,宁静海,真是宁静海,所以我把生下来的双胞胎取了名字叫海宁跟海安。”岢伯母微笑了,“两个孩子在我腹中四臂交缠,连脐带都打了死结,只好剖腹生下来,两人几乎同时落地。先哭的海宁,就做哥哥吧,海安呢,从来没有哭过。
“海安真乖,从来不哭。这对双胞胎很可爱,那时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们,还会特地抽空来育婴室参观他们。医院的人给他们取了个绰号,说是天堂来的双子星。他们是一对美丽的孩子,长得一模一样,尤其喜欢面对面躺着,怔怔看着对方,像是在照镜子,真的是十分可爱。”
岢伯母的表情真幸福,她闭上双眼,只见她睫毛轻轻晃动着。
“那海宁哥哥在哪里?”小叶问。
“死了。”岢伯母睁开眼睛,很温和地看着小叶,“海宁只活了六个月,静静地死在梦中。双子星只剩下了一颗,我非常恐慌,因为不断有人告诉我,双胞胎中如果夭折了一个,另一个也不会独活。幸好海安很健康,活了下来,只是可怜了他,从在我胎里就打了结的伴,就只陪了他那么短的时光……”
“海安他,一定很寂寞。”马蒂轻轻说。
吉儿并没有说话,自始至终,她都低头抚摸着小豹子。小豹子在抚摸之下,发出咕噜声响,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