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觉得有点惭愧。”一个小个子巫师道。
其他人没吭声。这的确教人惭愧,他们人人都能听到内疚的大嗓门在呼天抢地。可灵魂的化学反应就是这么奇妙,内疚反而让他们更加自高自大、鲁莽冲动。
“哦,闭上嘴成吗?”这群人临时的头领喝道。他名叫孛纳多·斯哥捺,但今晚的空气中飘着什么东西,暗示说我们没必要记住这人的名字。空气黑黢黢、沉甸甸的,里头到处是鬼魂。
我们不能说幽冥大学里空空荡荡,这里只是没有人而已。
但被派来烧掉图书馆的六个巫师,他们自然是不会害怕鬼魂的。这些人体内都充满了魔法,走路时简直嗡嗡作响。他们的袍子比古往今来任何一位校长穿过的都要华丽,他们的尖帽子比古往今来的一切帽子都要更尖,而他们之所以会靠得那样近,纯粹只是巧合罢了。
“这儿可真黑。”个头最小的巫师道。
“现在是午夜,”斯哥捺厉声说,“而这地方唯一危险的也只有咱。不是吗,伙计们?”
回答这一问题的是一片含含糊糊的嘟囔。大家对斯哥捺全都又敬又怕,因为有传闻说此人经常练习朝向光明面的积极思维方式。
“而且咱也不怕几本破书,对不,伙计们?”他冲个子最小的巫师瞪起眼睛,“你不怕的,对吧?”他严厉地追问道。
“我?哦。不,当然不。它们不过是纸罢了,就像他说的。”巫师慌忙答道。
“这就是了,很好。”
“一共有九万本呢,我说。”另一个巫师道。
“我总听说它们根本看不到头,”另一个说,“全都在各个维度里,我听说,就好像那什么,咱们看见的不过是最顶上的一点点,你知道,而那东西其实大部分都淹在水里——”
“河马?”
“鳄鱼?”
“大海?”
“听着,你们大家,全都闭嘴!”斯哥捺吼道。然后他迟疑了一下,黑暗仿佛吸走了他的声音,像羽毛一样充满了空气。
他努力振作起来一点点。
“那好。”他朝图书馆那两扇极不友好的大门转过身去。
他抬起双手,手指画出几个复杂的图案——它们似乎穿过了彼此,那景象能害人眼疼——顷刻间就把大门变成了锯木屑。
寂静一波波涌来,窒息了木片落地的声响。
大门彻底毁了,这是毫无疑问的。门框上四根可怜巴巴的铰链颤巍巍地垂下来,废墟里还能看到一大堆破凳子破书架。就连斯哥捺都有些吃惊。
“那,”他说,“就这么简单。瞧见了?我什么事儿也没有。对吧?”
作为回答,巫师的靴子都在地上磨叽起来。门后的黑暗描绘出魔力辐射那难以辨认的刺眼亮光,这是因为在强大的魔法力场中,可能性分子的速度超过了现实。
“那么现在,”斯哥捺高高兴兴地说,“谁想承担放火的光荣任务?”
十秒钟的沉默过后他说:“这样的话我就自己来了。真的,我简直像在对牛弹琴呢。”
他大踏步走进门里,然后飞快地冲向图书馆中心,那上方有块玻璃穹顶,夜晚会透下星光。(当然,对于这里的精确地形,一直存在着相当的争议;高浓度的魔法会扭曲时空,因此图书馆很可能连边缘都没有,更不必说什么中心了。)
他伸长两只胳膊。
“那,瞧见了?什么事儿也没有。现在都进来。”
其他巫师纷纷从惨遭蹂躏的拱顶下经过,不过动作极其犹疑,时刻准备采取规避动作。
“好。”斯哥捺显得满意了些,“现在,每个人都照指示带了火柴吧?魔法的火焰是没用的,对于这些书来说,所以我想耍每个人——”
“那儿有什么东西动了。”个头最小的巫师道。
斯哥捺眨眨眼。
“什么?”
“拱顶旁边有什么东西动了,”巫师试着解释,“我看见的。”
斯哥捺眯着眼望望头顶乱糟糟的阴影,然后决定拿出一点权威。
“胡说八道!”他呵斥一声,又掏出一捆气味难闻的黄色火柴,“现在,我想要你们都来把书堆——”
“我的确看见了的,你知道。”小个子巫师闷闷不乐地说。
“好吧,你看见了什么?”
“呃,我也不能完全——”
“你不知道,对吧?”斯哥捺喝道。
“我看见某种——”
“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斯哥捺固执己见,“你看见的只不过是影子。想破坏我的权威,是这样吧?”斯哥捺迟疑片刻,眼神迷离起来。“我很平静,”他念道,“一切尽在掌握。我不会让任何——”
“那的确是——”
“听着,矮鬼,马上把嘴闭紧,明白?”
在此期间,另一个巫师一直抬眼盯着上头看,好掩饰自己的尴尬。突然间,他好像窒息似的咳嗽起来。
“呃,斯哥捺……”
“那话对你也一样适用!”斯哥捺用力挺直身板,然后夸张地把火柴一挥。
“正如我所说,”他说,“我想要你们擦亮火柴,然后——我猜我得演示一下火柴是怎么点法,因为这儿有个什么都不懂的矮鬼——而且这儿可还是我说了算你给我听好。老天爷。看着。你拿上一根火柴一一”
他擦亮一根火柴,黑暗绽放成一团硫黄的白光,图书管理员像下凡的天兵一样坠落到他身上。
他们都认识图书管理员。这种“认识”既是确定无疑的,却又是含糊不清的,就好像你认识墙壁、地板以及生活大舞台上所有微不足道却又必不可少的背景。他们很少想起他,真想到时,他的形象无非好像一种温柔的、移动的叹息,时常坐在桌下修理书本,或者在书架间搜索偷偷抽烟的家伙。任何愚蠢到以身试法的巫师都会看到一只皱巴巴的、柔软的大手伸过来,没收了自制的烟卷,之前全然没有任何预兆。但图书管理员从来不会大惊小怪吵吵闹闹,他只会对这整个不幸的事件露出非常受伤极其难过的表情,然后把烟吞下肚里。
而如今,那个揪着斯哥捺耳朵企图拧下他脑袋的却是一个尖叫的噩梦,嘴唇往后缩,展露出长长的黄色獠牙。
惊恐万状的巫师们转身开跑,可不知怎的,过道都已经被书架堵死,由此引发了好几起碰撞事件。个头最小的巫师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飞快地滚到一张堆满地图的桌子底下。他双手捂紧耳朵,企图隔绝兄弟们妄图逃跑的可怕声响。
终于周围只剩下了一片寂静,但这是种很特别的寂静,铺天盖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偷偷行动,而且很可能是在四下搜索。完全是出于恐惧,小个子巫师吃下了自己的帽子尖。
那个静悄悄的东西抓住他一条腿,把他拖了出来,动作轻柔,却又不失坚定。他紧紧闭着眼睛,嘴里稀里糊涂地吐出几个音节,然而可怕的尖牙并没有咬上他的喉咙,于是他飞快地偷瞄了一眼。
图书管理员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提着他后颈在离地一尺的地方晃晃悠悠,正好避开了一只老态龙钟的卷毛小猎犬。那小东西似乎正在努力回忆该怎样咬人的脚踝。
“呃——”巫师张开嘴,然后就从门框给扔了出去,线路很平,最后被地面阻住了跌势。
片刻之后,他身旁的一个影子道:“那,又一个,好吧。有谁看见那傻蛋加混账斯哥捺了没?”
他另一侧的一个影子回答道:“我觉得我的脖子断了。”
“谁在说话?”
“那个傻蛋加混账。”一个影子恶狠狠地说。
“哦。抱歉,斯哥捺。”
斯哥捺站起身来,魔法的光晕勾勒出他全身的线条。他举起双手,因为愤怒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要叫那返祖的可怜虫知道,要对进化链条上的高等人恭恭敬敬——”他咆哮道。
“抓住他,伙计们!”
于是斯哥捺重新回到了地板上,身上还沉甸甸地加上了五个巫师的重量。
“抱歉,可——”
“——你知道如果你用了魔法——”
“——在图书馆附近用魔法,那里头已经有那么多魔法了——”
“——只要出半点岔子就要产生临界物质,然后——”
“砰!跟世界说拜拜!”
斯哥捺龇起牙。坐他身上的巫师们立刻达成一致,现在就起身并不明智。
最后斯哥捺说:“好。你们说得对。谢谢。我不该那样发脾气。蒙蔽了我的判断力。冷静至关重要。你们完全正确。谢谢你们。下去。”
他们大着胆子移开屁股。斯哥捺站起身。
“那只猴子,”他说,“已经吃过了它的最后一根香蕉。给我拿——”
“呃——猩猩,斯哥捺。”小个子巫师忍不住纠正他,“那是只猩猩,你瞧。不是猴子……”
他在对方的目光下委顿下去。
“谁在乎?猩猩,猴子,有什么区别?”斯哥捺道,“有什么区别,动物学家先生?”
“我不知道,斯哥捺。”巫师温顺地说,“我想这跟分类有什么关系。”
“闭嘴。”
“好的,斯哥捺。”
“你这恶心的小矮子。”斯哥捺再接再厉。
他转过身,用锯条一样平静的声音补充道:“我完全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的头脑像一头秃顶的猛犸象一样冷静。我的智力彻底控制着我的行为。刚才你们谁坐我头上的?不,我一定不生气。我没生气。我的思维是积极的。我的身体与精神都在正常运转——你们有谁想发表点不同意见的?”
“没有,斯哥捺。”众巫师异口同声。
“那就去给我弄十二桶汽油,点火的东西越多越好!那只猩猩死定了!”
在图书馆那高高的房顶,在猫头鹰、蝙蝠和其他小动物的家园,只听铁链咔嗒一声,接着一面玻璃被恭恭敬敬地敲破了。
“他们看起来好像并不怎么担心。”奈吉尔觉得有些受了冒犯。
“怎么说呢?”灵思风道,“如果有人准备记录史上最伟大的战斗呐喊,‘呃唔,打扰一下’肯定不会是其中之一。”
他站到一边。“我跟他不是一起的。”他告诉一个合不拢嘴的卫兵,说话时满脸真诚,“我刚刚才遇到他,在那什么,对,蛇坑。”他呵呵笑了两声,“这种事老落在我头上。”他说。
卫兵们压根儿没把他看在眼里。
“呃唔。”他说。
“好吧。”他说。
他蹭回奈吉尔身边。
“那把剑你使得还行吗?”
奈吉尔紧紧盯住卫兵,同时从包里翻出那本书递给灵思风。
“我已经读完整个第三章了。”他说,“上头还有插图呢。”
灵思风翻过皱皱巴巴的书页。书被翻了太多太多次,磨损得不成样子,但在过去很可能是封面的那一页上有张挺次的木版画,主角是个肌肉发达的男人,两条胳膊活像两大口袋足球。他站在画上,脸上挂着得意洋洋的微笑,慵懒的美女和被宰杀的敌人一直没到他的膝盖。
在他周围是一段说明:只虚断断七天我就能把你变城一个蛮卒英雄!底下用稍小些的字体署了名字:蛮卒克恩。灵思风有些怀疑。他认识克恩,那老男孩虽然勉强也算能读,却从来不懂写,直到现在签名的时候还用一个 X 代替,就连这也还常常拼错。不过话又说回来,任何行当,哪怕是出版业,只要有利可图,对他都很有吸引力。
灵思风再瞧眼插图,然后又看看奈吉尔。
“七天?”
“那个,我这人念书的速度有点儿慢。”
“啊。”灵思风说。
“而且我也没去理第六章,因为我跟母亲保证过只靠武力抢劫战利品,直到找到属于我的那个姑娘。”
“就是这本书教会了你怎么做个英雄?”
“哦,没错。这书很好。”奈吉尔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是本好书对吧?可花了不少钱呢。”
“那个,呃。那你最好继续吧,我猜。”
奈吉尔挺直了他的——因为没有更合适的字眼,所以我们姑且就说肩膀吧——然后又把剑挥了一挥。
“你们四个最好当心提防,”他说,“否则……稍等。”他从灵思风手里拿过书飞快地翻起来,很快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没错,否则‘命运的寒风就会吹过你们的森森白骨,地狱的兵团会将你们的灵魂窒息在硫酸里。’那,没错。你们觉得这些……抱歉稍等……苹果……你们觉得这些苹果怎么样?”
间答他的是金属的和弦——四个卫兵同时拔出剑来,动作整齐划一。
奈吉尔的剑化作一团模糊的光影,它在他身前画出一个复杂的“8”字形,从他胳膊上转过去,又在他背后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接着它仿佛绕着他的胸口转了两圈,然后像一条三文鱼似的冲了出去。
几位女士同时鼓起掌来。就连卫兵们似乎也被震住了。
“这叫做三重逆戟刺加额外反转。”奈吉尔骄傲地说,“打碎了好多镜子才学会的。瞧,他们都停下来了。”
“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招式,我猜。”灵思风的声音很微弱,他的眼睛目测着大门的距离。
“我猜也是。”
“特别是最后那部分,就是剑插进天花板那块儿。”
奈吉尔抬头往上看看。
“真怪,”他说,“在家里它就老这样。也不知道我是哪里做错了。”
“我可说不上来。”
“老天,我真对不起你。”奈吉尔说。卫兵们似乎意识到余兴节目已经结束,纷纷围拢来准备下手。
“别太责怪你自己——”灵思风道。这边奈吉尔伸手想把剑弄下来,可惜没能成功。
“谢谢你。”
“——换了我,我也会为你这么做的。”
灵思风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走。事实上他琢磨了下几步。可大门离得实在太远了,再说么,听起来外头的情况也并不比这里更有益于健康。
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他必须试试魔法。
他抬起一只手,两个守卫应声跌倒。他抬起另一只手,剩下的两个也倒了。
他刚开始思索这一现象,柯尼娜已经跨过横在地上的卫兵走到他身前,一面还漫不经心地揉着双手,动作极其优雅。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出现了。”她说,“你这位朋友是谁?”
上文已经提到过,行李箱极少流露感情,至少极少流露比盲目的愤恨更加温和的感情,因此现在,当它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处阿尔-喀哈里城外好几英里一条干涸的河床,腿朝天仰躺在盖子上,我们很难确定它到底是什么感觉。
破晓刚刚几分钟,可空气已经仿佛熔炉的呼吸一般炙热。摇摇晃晃好一阵之后,那李箱总算让大多数脚都指向了正确的方向。它站在原地,以慢动作跳出复杂的快步舞,沙子很烫,落地的腿自然越少越好。
它没迷路。它永远都知道自己的确切方位。它永远都在这儿。
只不过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暂时迷失了方向。
经过一段时间的深思熟虑,行李箱掉转方向,很慢很慢地,撞上了一块大石头。
它后退几步坐下,很有些迷惑。它感到自己肚里仿佛被塞满了热乎乎的羽毛,同时它也隐约体会到阴影和一杯凉爽的饮料恐怕会对自己很有益处。
在几次不成功的尝试之后,它走上了附近的一座沙丘,这里视野开阔,让它可以看到另外好几百个沙丘。
箱子的木头心脏深处很困扰。它被摈弃了。人家要它走开。它被拒绝了。它还灌了好多奥辣克,足以毒死一个小国家的人。
如果说一件旅行用品真有什么必不可少的需求,那就是一个主人。于是行李箱跌跌撞撞地迈开步子,它走在滚烫的沙子上,心里充满了希望。
“恐怕现在没时间介绍了。”灵思风正说着,远处有部分宫殿砰一声坍塌下去,他们脚下的地板也跟着发生了共振,“我们应该赶紧——”
他发现自己是在自说自话。
奈吉尔松开了剑柄。
柯尼娜跨步上前。
“哦,不。”灵思风道,然而已经太迟了。世界突然分裂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包含着奈吉尔和柯尼娜,另一部分包含所有的等等等等。两人之间的空气噼啪作响,而且很可能,在他们那边,远远的交响乐正在演奏,知更鸟正在啁啾,可爱的粉红色云朵正飞快地从空中飘过,此外还有其他一切应景的东西。这种事情发生的时候,区区几座坍塌的宫殿连半点引人注意的机会也没有。
“我说,或许咱们还是该简单介绍一下。”灵思风绝望地说,“奈吉尔——”
“——毁灭者奈吉尔——”奈吉尔一脸如梦似幻的神情。
“好吧,毁灭者奈吉尔,”灵思风说着又补充道,“兔巴忒。”
“勇者兔巴忒之子。”奈吉尔说。灵思风瞪了瞪眼,然后耸耸肩。
“好吧,管他是谁。”他只能让步,“反正,这是柯尼娜。真巧,因为你肯定很想知道她父亲就是呃呃呃。”
柯尼娜没有回头,只是伸出一只手轻轻抓住了灵思风的脸。只要她的手指略微施加少许压力,就能把他的脑袋变成一颗保龄球。
“当然我很可能搞错了。”等她把手拿开,他立刻补充说明,“谁知道呢?谁在乎?这有什么要紧的?”
那两人压根儿就没听见。
“我还是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那顶帽子,嗯?”他说。
“好主意。”柯尼娜喃喃地说。
“我猜我会被人杀死,不过我并不介意。”灵思风说。
“好极了。”奈吉尔道。
“我想根本不会有人发现我不见了。”灵思风说。
“行,行。”柯尼娜道。
“我会被砍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我估计。”灵思风往门口挪动,速度堪比垂死的蜗牛。
柯尼娜眨眨眼。
“什么帽子?”她问,然后,“哦,那顶帽子。”
“我猜你俩大概不会愿意帮个忙什么的?”灵思风试探道。
在柯尼娜和奈吉尔的私人空间里,知更鸟回到巢里,可爱的粉红色云朵随风飘走,交响乐队收拾好东西、准备偷偷溜到哪个夜总会赶场。一点点现实重出江湖。
柯尼娜勉强把倾慕的目光从奈吉尔心醉神迷的脸上收回来,她的视线转向灵思风,并且稍微降了点温。
她轻快地迈过两人之间的距离,一把抓住巫师的胳膊。
“听着,”她说,“你不会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对吧?你知道男孩子总有些傻念头,再说——嗯,反正,如果你说了我会亲手折断你的每一根——”
“我肯定没那闲工夫,”灵思风说,“因为我还要在你的帮助下寻找帽子什么的。虽然我实在想象不出你到底看中了他哪一点。”巫师傲慢地补充道。
“他人挺好。我似乎很难遇到什么好人。”
“哦,这个嘛——”
“他在看我们!”
“那又怎么样?你总不会是怕他吧,唔?”
“要是他跟我说话怎么办?”
灵思风一脸茫然。他再次体会到那熟悉的感觉:人类经验中有好多领域,自己实在是被它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假如领域真能把人抛在身后的话。或许是他把它们抛开了。他耸耸肩。
“你怎么会乖乖让人把你带到后宫来了?”他问。
“我一直很好奇这里头是什么样。”
短暂的停顿。“然后呢?”灵思风问。
“嗯,我们全都坐着,过了一会儿沙里发走进来,然后他叫我过去,说既然我是新来的,今天就该轮到我,然后,然后你一辈子都猜不到他想叫我干吗。那些姑娘说他感兴趣的就只有这个。”
“呃。”
“你还好吧?”
“很好,很好。”灵思风喃喃道。
“你的脸突然整个都变得红通通的。”
“没事,我很好,很好。”
“他叫我给他讲个故事。”
“关于什么的?”灵思风一脸怀疑。
“别的姑娘说他比较喜欢跟兔子有关的那些。”
“啊。兔子。”
“毛茸茸的小白兔。可我只会讲小时候父亲教我的那些,恐怕它们都不很合适。”
“兔子太少?”
“胳膊和腿倒是很多,全是给砍掉的。”柯尼娜叹口气,“所以你一定不能告诉他我的身份,你明白吗?我就是没法适应正常的生活。”
“在后宫里讲故事可说不上什么见鬼的正常,”灵思风道,“我敢说,永远也流行不起来。”
“他又在看我们了!”柯尼娜一把抓住灵思风的胳膊。
他挣脱她的手。“哦,看在老天爷的分上。”他一面说一面跑向站在他们对面的奈吉尔,对方立刻抓住了他的另一只胳膊。
“你没告诉她我的事吧?”他质问道,“那我这辈子可都抬不起头来了,要是你告诉她我才刚刚开始学当——”
“没没没。她只不过想让你帮我们个忙。也算是个任务。”
奈吉尔眼里闪出精光。
“你是指拷严?”他问。
“啥?”
“书上写着呢。要想成为真正的英雄,它说你就得立下誓言,历尽千辛万苦,接受拷严。”
灵思风皱起眉头,“是一种鸟吗?”
“我觉得它更像是一种责任,或者诸如此类的。”奈吉尔说,不过他也一样显得缺乏自信。
“我听着倒更像是只鸟,”灵思风,“我敢肯定我曾经在动物寓言集里读到过。大块头,不能飞,长着粉红色的大脚。”他的耳朵开始消化自己刚刚从他嘴里听到的信息,他的脸上流露出茫然的神气。
五秒钟之后他们已经出了房间,留四个卫兵躺在地上,后宫的女士们则安安静静地讲起故事来。
在阿尔-喀哈里城外,边缘的那片沙漠一直因传说和谎话而声名赫赫。它被特索托河一分为二,迂回在棕色的地表上,仿佛一大段湿漉漉的描写,沙丘就是它的标点符号。每一个沙丘上都覆盖着被太阳烤焦的木头,绝大多数木头又是那种长着牙的木头;当上游传来水花溅起的声音,绝大多数木头都懒洋洋地睁开了一只眼,还突然长出了腿。一打皮肤干燥的原木滑进了混浊的水里。河水立刻涌上来把它们淹没。除了几道无足轻重的涟漪,深色的河水依然平静。
行李箱慢吞吞地顺水往下划。河水让它感觉好了些。它在舒缓的水流中轻轻打转。几个神秘的旋涡以它为目标,迅速赶过来。
涟漪汇合了。
行李箱一挣。它的盖子啪地打开。它发出一声短暂而绝望的嘎吱,然后迅速被水淹没。
特索托河巧克力色的河水恢复了平静——这一手它们已经干得熟极了。
大法之塔矗立在阿尔-喀哈里上方,仿佛一朵美丽的大蘑菇。这种蘑菇书上挺常见,一般都跟骷髅头加骨头的标志同时出现。
沙里发的卫兵进行了英勇的抵抗,塔底于是出现了许许多多大惑不解的青蛙和蝾螈。这些还是走运的,它们至少还算有胳膊有腿,大多数重要器官也仍然留在肚子里。整个城市都处在大法的管制之下……或者说军事管制。
在最靠近塔基的地方,不少建筑已经变成了明晃晃的白色大理石,巫师们对这种材料显然情有独钟。
我们的三人小组从宫墙上的一个洞往外瞅。
“很了不起嘛,”柯尼娜挑剔地说,“你的那些巫师倒比我想象的要厉害些。”
“那不是我的巫师。”灵思风道,“谁知道他们是谁的巫师。这事儿太诡异了。我认识的巫师里,没一个能把一块砖垒到另一块上。”
“我不喜欢让巫师统治所有人。”奈吉尔道,“当然,作为一个英雄,我历来从世界观的高度反对魔法。总有一天,”他的眼神突然有些呆滞,好像正在回忆过去读到的什么东西,“总有一天魔法将从大地表面彻底消失,而英雄之子将,将——反正,到时候我们就都可以实际点儿了。”他草草收场。
“书里读到的,嗯?”灵思风酸溜溜地说,“里头还有拷严没有?”
“他说的没什么错。”柯尼娜道,“我对巫师半点意见没有,可他们确实没什么用处。只不过是一点点装饰。直到现在。”
灵思风摘下自己的帽子。它破破烂烂、污迹斑斑,还盖满了石头的粉尘。帽身有些地方已经扯坏了,帽尖上有几道划痕,那颗星星上的金属小圆片不住地往下掉,活像是花粉。然而在所有的污垢底下,你仍然可以勉强看清“巫司”两个字。
“瞧见这个没?”他涨红了脸,“你们瞧见了没?嗯?它说明了什么?”
“说明你常写错别字?”奈吉尔道。
“什么?不!它说明我是个巫师,就这样!在法杖背后待了二十年,并且以此为荣!我在大学熬够了日子,我通过了——我经历了几十次考试!要是把我读过的所有咒语一个个垒起来,它们会……它会……你就会看到好多好多咒语!”
“没错,可是——”柯尼娜抗议道。
“可是啥?”
“可是这些东西你其实并不怎么拿手,对吧?”
灵思风瞪着她,努力思索应该怎样应对。与此同时,他脑子里开启了一小块接收区,一颗灵感粒子从大气层呼啸而下,尽管它的路径被上亿随机事件扭曲、不断发生偏离,却恰好一头扎进了正确的位置。
“才能只能界定你的作为。”他说,“它并不能定义你的本质。在内心深处我是说。只要你知道了自己是谁,什么也难不倒你。”
他又想了想,然后补充道:“所以大法师才这么强大。关键是要了解真正的自己。”
接下来是一阵富于哲理的沉默。
“灵思风?”柯尼娜温和地说。
“唔?”灵思风仍然在奇怪,这些字眼是怎么钻进自己脑子里来的。
“你真的是个傻瓜。你知道吗?”
“你们全都站好了,不准动。”
维齐尔阿必姆从一道损毁的拱顶底下走出来。他头上戴着校长帽。
沙漠炙烤在滚烫的太阳底下。四周没有丝毫动静,只有空气在微微闪烁,烫得仿佛偷来的火山,干得好像骷髅头。
在一块石头底下那烤箱般的阴影里,一只蛇怪正躺在地上喘气,腐蚀性的黄色黏液嗒嗒地滴下来。它的耳朵探测到上百只小腿儿踉踉跄跄走过沙丘的声音,这微弱的咚咚声已经持续了五分钟。这一迹象似乎表明,晚餐正在路上。
它眨巴眨巴自己传奇的眼睛,舒展开足足二十英尺饥饿的身躯;它在沙上游弋的模样仿佛流动的死亡。
行李箱跌跌撞撞地停下来,恶狠狠地张开了盖子。蛇怪发出嘶嘶声,但却显得信心不足,因为它还从没见过会走路的箱子,尤其这一位的盖子上还插满了鳄鱼牙齿。另外,它身上还粘着一块块坚韧的皮革,就好像刚刚在手提包工厂跟谁干了一架。蛇怪不会讲话,可就算它能开口,它也没法解释自己此时此刻的感觉:为什么它竟会觉得一只箱子在瞪着自己?
好吧,爬行动物暗自嘀咕,既然你想这么着,我奉陪。
它对行李箱施展出自己钻头一样的目光,这目光能通过敌人的眼球射进它脑子里,从内部把它扯得粉碎,这目光能撕裂灵魂之窗上脆弱的纱窗,能——
蛇怪意识到有什么地方出了大岔子。就在它圆盘一样的眼睛背后,一种全新的、令人不快的感觉缓缓升起。开始的时候很细小,就好像后背上的痒痒,刚好出现在那个无论怎么扭来扭去都挠不到的部位;然后它慢慢长大,终于变成了体内第二个红热的太阳。
蛇怪感到一种可怕的冲动,难以抗拒、无从抵挡,它想要眨眼……
它接下来的举动十分地不明智。
它眨了眨眼。
“他在通过帽子说话。”灵思风道。
“呃?”奈吉尔渐渐意识到,蛮族英雄的世界并非自己想象中那样简单明了。对于从前那个奈吉尔来说,最激动人心的事情也不过是码放萝卜罢了。
“你是说那顶帽子在通过他说话吧?”柯尼娜也开始后退,人在恐惧面前常有这种反应。
“呃?”
“我不会伤害你们。你们曾经派上过用场。”阿必姆张开两只手往前走,“但你们说得没错。阿必姆以为戴上我以后,他就能获得力量。当然了,事实上正好相反。此人的头脑实在鬼诈机灵,简直叫人吃惊。”
“所以你就试了试他的脑袋,看大小是不是合适?”灵思风打了个哆嗦。他自己也曾经戴过那顶帽子,但很显然,他的脑袋并不合适。阿必姆倒是很叫帽子中意,所以他的眼睛才变成了没有色彩的死灰。他皮肤苍白,走路时身体仿佛挂在脑袋上似的。
奈吉尔已经掏出自己的书,正拼命翻着。
“你到底在干吗?”柯尼娜问。她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那可怕的人影。
“我正在查询《各地怪物名录》。”奈吉尔道,“你觉得这会是不死族吗?它们可难杀了,你需要大蒜,还有——”
“这东西书上找不到的,”灵思风缓缓说道,“这是——这是顶吸血鬼帽。”
“当然,它也可能是僵尸。”奈吉尔的手指顺着书页往下滑,“这上头说你需要黑胡椒和海盐,但是——”
“你是要跟这些鬼东西干架,又不是要把它们煮了吃。”柯尼娜道。
“这是一个可以为我所用的头脑。”帽子说,“现在我可以反击了。我要把所有的巫师集合起来。这个世界只能容下一种魔法,而我就是它的象征。大法师,当心了!”
“哦,不。”灵思风低声道。
“巫术在过去的二十个世纪里学会了不少东西。这个暴发户是可以战胜的。你们三个跟上。”
这不是请求。这甚至不是命令。它有点像是预报。帽子的声音直接进入三人的后脑,压根儿懒得去理会他们的意识。灵思风的双腿自作主张行动起来。
柯尼娜和奈吉尔也在前进,动作突兀笨拙,活像偶人,表明他们也一样被看不见的绳子牵着。
“为什么‘哦,不’?”柯尼娜问,“我是说,原则性的‘哦,不’我能理解,但这一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一旦抓住机会我们就得赶紧逃跑。”灵思风说。
“对目的地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多半没什么要紧。反正都死定了。”
“为什么?”奈吉尔问。
“这个嘛,”灵思风回答道,“听说过魔法师大战吗?”
碟形世界上有不少东西都源于魔法师大战。智慧梨花木就是其中之一。
最初的那棵树很可能完全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它整日畅饮地下水,饱餐阳光,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对外界完全无知无觉。然后魔法师大战在它附近爆发,猛然把它的基因推进到一种洞察力极端敏锐的状态。
其实魔法师大战留给它的还有一副臭脾气。但无论如何,智慧梨花木还算是走运的。
过去,位于碟形世界背景里的魔法曾经十分强盛,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冲入世界的机会;那时所有的巫师都像大法师一样强大,他们在每个山顶都建起自己的高塔。而如果说世上有一样东西能让强大的巫师忍无可忍,那就是另一个巫师。巫师的外交本能很简单:咒到对方发亮,再把他扔进黑暗里。
于是结局只可能是一个词儿。好吧,两个。三个。
全面的。魔法。战争。
而且很显然,巫师之间也不可能有什么同盟、派别、交易,他们没有慈悲心,也从不肯罢手。天空被扭曲,海洋在沸腾。火球尖厉的呼啸把黑夜变成了白昼,但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接下来的黑烟又把白昼变回了黑夜。大地起起伏伏活像是蜜月里的鸭绒被,空间的材质也被打上了多维的绳结,猛地撞上了时间之河岸边的大石头。举个例子吧,当时流行一个咒语“皮勒佩之时间压缩”,有次它竟然导致了新物种的诞生。一种巨型爬行动物被创造出来,在大约五分钟之内进化、扩张、繁盛然后毁灭,除了埋在地里的骨头什么也没剩下,彻底误导了后来的无数代人。那时候树游泳,鱼走路,大山溜达到商店里买香烟;那时候存在是如此反复无常,以至对于性格谨慎的人,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数数自己今天一共长了多少胳膊腿。
而这,事实上,就是问题所在。所有的巫师实力都大致相当,再说反正他们也住在很能抵御咒语攻击的高塔里,也就是说大多数魔法攻击都被反弹回来,落到普通人身上,尽管这些人不过是想在大地上(或者至少暂时还是大地的地方)讨个生活,老老实实地过完自己那平凡的(虽然是相当短暂的)一生。
然而战斗仍然如火如荼,损坏着宇宙秩序的结构,削弱了现实的围墙,很可能会将摇摇欲坠的时空整个推入地堡空间的黑暗之中……
根据有一个版本的故事,这时众神介入了,但神仙其实很少插手人类的事务,除非他们能从里头找到乐子。另一个版本——也是巫师们自己讲述并且写进他们书里的那个——说巫师们主动聚在一起,为了整个人类的缘故友好地解决了彼此的争端。大家一般都接受这一说法,尽管从本质上讲它发生的可能性就跟用铅做成的救生圈一样大。
真相很难被钉在纸上。在历史的浴缸里,真相比肥皂还滑溜,想要找到它的难度也大得多……
“那后来到底怎么回事?”柯尼娜问。
“这无关紧要,”灵思风一脸忧伤,“关键是这一切都会重新来过。我能感觉得到。我有这种才能。世界里流进了太多魔法。会有一场可怕的战争。很快就会发生。这次碟子太老,受不住了。一切都已经磨损得太脆弱。死亡、黑暗和毁灭正扑面而来。末日近了。”
“死神四处游走。”奈吉尔热心地补充道。
“什么?”灵思风被打断了思路,不由有些气恼。
“我说的是,死神四处游走。”奈吉尔说。
“他到处走我倒无所谓,”灵思风说,“那些反正都是外国人。我担心的是死神跑到这儿来。”
“那不过是个隐喻。”柯尼娜说。
“你们就只知道这样而已。我见过他。”
“他什么样?”奈吉尔问。
“这么说吧——”
“嗯?”
“他不需要理发师。”
太阳就像钉在天上的一盏喷灯,而在沙子与红热的灰烬之间,唯一的区别只不过是颜色而已。
行李箱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晃晃悠悠地穿过滚烫的沙丘。箱盖上,几道黄色的黏液正迅速变干。
不远处有块锥形的岩石,表面的形状和温度都类似一块耐火砖。一只客迈拉停在上头,正监视着一个孤身跋涉的长方体。客迈拉是个极为罕见的濒危物种,而眼前这只也不会为改善这一状况做出任何贡献。
它仔细地判断时机,爪子一蹬,展开强韧的翅膀,朝自己的猎物猛扑下去。
客迈拉的猎食技巧通常是这样的:一个俯冲,从猎物头顶低空掠过,用自己热辣辣的呼吸把对方稍微烤一烤,再转过身以一口尖牙撕裂自己的晚餐。喷火那部分它倒是完成了,但接下来事情有些出乎意料。它的经验告诉它,自己此时应该面对一个惊慌失措、呆若木鸡的牺牲品,结果它却发现自己跌落地上,面前还有个被烤焦的行李箱火冒三丈地冲过来。
行李箱唯一的情绪就是愤怒。它头痛了好几个钟头,这期间全世界似乎都企图对它发动攻击。它受够了。
行李箱把倒霉的客迈拉踩成了沙地上油腻腻的一堆,然后停下半响,好像是在考虑自己的未来。很显然,不属于任何人比它原先想象的还要困难得多。它隐隐记起为别人服务的好时光,那时候它还拥有属于它自己的衣柜呢。
它很慢很慢地转过身,不时停下来打开盖子,就好像是在嗅着空气里的什么味道——假如它有鼻子的话。终于它似乎下定了决心——如果它有心的话。
校长帽和戴帽子的人也在大踏步前进,他们坚定地走在大法之塔底下。这里曾经是举世闻名的洛克西,如今只剩下了一片瓦砾。三个不情不愿的随从拖拖拉拉地落在后面。
塔底有门。幽冥大学通常都是敞开大门,这里的门却关得很紧。它们仿佛在发光。
“你们三个能站在这儿实在是三生有幸。”帽子透过阿必姆松垮垮的嘴巴说道,“就在这一刻,巫术不再逃跑,”他睥了灵思风一眼,“它将开始反击。你们会永远记得这一刻,直到生命终结。”
“你是说,直到午饭那时候?”灵思风有气无力地问。
“仔细看好了。”阿必姆说着伸出两只手。
“只要一有机会,”灵思风对奈吉尔窃窃私语,“我们就逃,明白?”
“往哪儿?”
“从哪儿。”灵思风道,“重要的是从哪儿。”
“我不信任这个人。”奈吉尔说,“我尽量避免单凭第一印象去判断一个人,但我绝对相信他没安好心。”
“他让人把你扔进了蛇坑里!”
“或许当时我就应该有所觉察。”
大维齐尔开始嘟嘟囔囔。灵思风寥寥无几的才能里正好包含了语言天赋,可就连他也没听出对方说的是什么,不过听起来它仿佛是专门为这样的嘟囔而设计的。语言仿佛镰刀一般从众人脚踝的高度盘旋而出,阴暗、血红、冷酷无情。它们在空中描绘出复杂的旋涡,然后轻轻往高塔的门飘去。
被它们碰触的白色大理石变成了黑色,然后化为齑粉。
等到残渣飘落地上,一个巫师走出门来,上上下下把阿必姆打量了一番。
灵思风早已习惯了巫师们花哨的打扮,但眼前这位实在不同凡响。他的袍子里塞了无数衬垫,各种奇妙的褶皱仿佛雉堞和扶墙,看样子极有可能出自一位建筑师之手。与衣服配套的帽子也很不一般,活像是结婚蛋糕同圣诞树亲密接触后的成果。
在巴洛克式的高领与金线镶边的帽檐之间有个小小的缺口,从里头往外瞅的那张脸实在有些叫人失望。它显然认定一小撮邋邋遢遢的胡子能改善自己的形象。它想错了。
“那该死的是我们的大门!”它说,“你要后悔的!”
阿必姆把双手环抱胸前。
这似乎让对方更加火冒三丈。巫师猛地抬起胳膊,把手从袖子上的蕾丝花边里解放出来,然后透过袖口送出一道尖啸的火光。
火光正中阿必姆的胸口,化作一团白热的光芒反弹开。片刻之后,蓝色的残影渐渐消失,灵思风发现阿必姆毫发无伤。
阿必姆的对手则手忙脚乱,急着扑灭自己衣服上的小火花。完事之后巫师抬起头,眼里闪着凶光。
“你似乎还不明白,”巫师哑着嗓子道,“现在你遇上的可是大法。你没法对抗大法。”
“我能使用大法。”阿必姆说。
巫师咆哮着掷出一颗火球,它飞向阿必姆,眼看离那讨人厌的微笑仅仅几寸之遥,却提前爆炸了。
巫师脸上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气。他再接再厉,从无限中召唤来一道道滚烫的蓝色魔法,直击阿必姆的心脏。阿必姆把它们通通挥开。
“你的选择很简单。”他说,“你可以加入我,或者死。”
就在这时,灵思风注意到自己耳边有种规律的刮擦声。它带着种教人不快的金属质地。
他半转过身,再一次体验到了时间放慢脚步时那种很不舒服的刺痛感。
死神正拿块磨刀石打磨镰刀的刀刃,他停下来朝灵思风点点头,类似于专业人士之间的招呼。
他把一根指骨放在嘴唇上,或者更准确地说,放在如果他有嘴唇就会是他嘴唇的那个地方。
所有的巫师都能看见死神,只不过他们倒不一定愿意有这样的荣幸。
灵思风耳朵里砰的一声,死神消失了。
阿必姆和他的对手被一圈凌乱的魔法环绕着,其中阿必姆显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灵思风飘回活人的世界,正好看见他伸手抓住巫师那缺乏品位的衣领。
“你打不过我,”阿必姆用帽子的声音说,“我用了两千年时间练习如何让力量为我所用。我可以从你身上汲取力量。臣服于我,否则你连后悔的时间都不会有。”
巫师不停挣扎,而且很不幸的,任由自尊心战胜了谨慎。
“绝不!”他说。
“死。”阿必姆建议道。
灵思风这辈子见过不少怪事,其中大多数都是被逼无奈才看的,但他还从没看过有人真的被魔法杀死。
巫师不杀普通人,因为⑴他们很少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以及⑵这被认为是一种缺乏体育精神的举动,还有⑶这样一来做饭种庄稼之类的事该交给谁来打理呢?而用魔法杀死自己的巫师兄弟则几乎是毫无可能的,因为任何小心谨慎的巫师都会用无数防护咒语把自己一层层包裹起来,没有一刻放松。年轻巫师在幽冥大学学到的第一件事——除了自己挂衣服的挂钩和厕所的位置以外——就是他必须随时随地保护好自己。
有些人觉得这简直是偏执到了极点,可他们想错了。偏执狂只不过以为所有人都想干掉自己,巫师们则很清楚这一点。
眼前这个小巫师,他的精神防御约等于三尺厚的回火钢,如今它却像喷灯下的黄油一样,融化成条条小溪,消失得无影无踪。
假如真有语言能形容巫师接下来几秒钟的遭遇,这语言肯定是被禁锢在幽冥大学图书馆一本疯狂的大辞典里。至于说究竟都有些什么落进了灵思风的眼睛,这恐怕还是留给大家自行想象比较好;不过么,那样痛苦扭曲的情状,如果你真能想象出来,那大家肯定应该给你穿上那套有名的白色帆布紧身衣,还不能忘了加长的袖子。
“如是所有敌人都将毁灭。”阿必姆说。
他抬起脸看向塔的高处。
“我发出挑战。”他说,“根据魔法传承,不敢接受的人都必须追随我。”
接下来,由于好多人都伸长了耳朵,所以出现了一阵漫长、沉重的停顿。过了许久塔顶才终于传来一个声音,它有些迟疑地喊道:“根据魔法传承的哪个章节来着?”
“我就是传承象征。”
远处传来一阵窃窃私语,然后刚才的声音又喊道:“传承已经死了。大法高于——”
这句话以尖叫结尾,因为阿必姆抬起左手,往说话人的方向放射出一道细细的绿色光芒。正中目标,分毫不差。
差不多就在这时候,灵思风意识到自己的四肢又听使唤了。帽子暂时对他们失去了兴趣。他瞄了眼身旁的柯尼娜。刹那间他们已经达成无言的共识,两人各抓住奈吉尔的一只胳膊转身就跑,直到有好几堵墙把他们同高塔隔开。灵思风一面跑一面等着什么东西砸中自己的脖子,比如整个世界之类的。
三人都瘫倒在瓦砾里,呼哧呼哧直喘气。
“你们没必要这么干。”奈吉尔嘟囔道,“我正在做准备呢,准备好好收拾他。要是你们老这么——”
他们身后传来爆炸声,五颜六色的火焰从头顶呼啸而过,在建筑物上溅起无数火花。接下来的声音类似于从一个小瓶子里拔出一个硕大的软木塞,然后还有洪亮的大笑,可惜听不出什么喜悦之意。地面颤动起来。
“怎么回事?”柯尼娜问。
“魔法师大战。”灵思风道。
“是好事吗?”
“不。”
“不过你肯定希望巫术能胜出吧?”奈吉尔问。
灵思风耸耸肩,头顶有一大团什么东西发出鹧鸪叫似的声响,他看也不看,直接把头埋下。
“我还从没见过巫师打架。”奈吉尔说着开始在瓦砾中扑腾。他准备站起来,结果被柯尼娜抓住一条腿,于是发出一声尖叫。
“我可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她说,“灵思风?”
巫师一脸阴郁地摇摇头。他捡起一块鹅卵石抛到残垣断壁之上。它变成了一把蓝色的小茶壶,然后落地摔了个粉身碎骨。
“咒语之间会相互作用,”他说,“谁也不知道它们会干出什么来。”
“我们躲在这些墙后头还算安全?”
灵思风高兴了些,“真的?”
“我是在问你。”
“哦。不。恐怕没什么用。这些不过是平常的石头。只要有合适的咒语……呸。”
“呸?”
“没错。”
“我们要不要继续逃?”
“值得一试。”
他们冲到另一堵依然矗立的墙壁背后。几秒钟之后,一颗熊熊燃烧的黄色火球刚好落到他们之前所在的地方,把大地变成了一堆挺恐怖的东西。高塔周围的区域空气闪闪发光,仿佛龙卷风过境。
“我们需要一个计划。”奈吉尔说。
“我们可以试试继续跑。”灵思风道。
“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大多数问题它都能解决。”灵思风说。
“我们得走多远才能安全?”柯尼娜问。
灵思风冒险把墙壁打量一番。
“很有趣的哲学命题。”他说,“我走了很远,但从没安全过。”
柯尼娜叹口气,目光扫过身旁的一堆碎石。她又看了它一眼。这儿有什么不大对劲,可她就是理不清头绪。
“我可以攻他们个出其不意。”奈吉尔恍恍惚惚地说。他盯着柯尼娜的后背,满眼渴望。
“没用的。”灵思风说,“什么东西对魔法都没用,只除了更厉害的魔法。而唯一能打败更厉害的魔法的又只有比那还厉害的魔法。就这样一直到……”
“呸?”奈吉尔帮他说完。
“过去就是这么着,”灵思风道,“好几千年,直到一个都——”
“你们知不知道这堆石头到底有什么古怪?”柯尼娜问。
灵思风瞟了石头一眼。他眯细眼睛。
“那什么,你是说除了长着腿之外?”
他们花了好几分钟才把沙里发挖出来。他仍然紧紧攥着一只酒瓶,不过已经快见底了。他朝他们眨眨眼,似乎对这些人还有些印象。
“够劲,”他说,然后,在费了些力气之后,“这酒。感觉,”他继续道,“就好像房子塌在我身上了似的。”
“它确实塌了。”灵思风道。
“啊。原来如此。”尝试过好几次之后,柯瑞索的注意力终于成功地集中到柯尼娜身上,他的身子直往后晃。“哎呀,”他说,“又是这位年轻的女士。非常不错。”
“我说——”奈吉尔插进话来。
“你的头发,”沙里发的上身慢慢晃回来,“就好像,好像放牧在杰卜拉山一侧的一群山羊。”
“听我说——”
“你的胸脯就好像,好像,”沙里发左右晃了晃,又飞快地瞟了眼空酒瓶,神色很忧伤,“就好像传说中黎明花园里镶满宝石的西瓜。”
柯尼娜睁大了眼睛。“当真?”她问。
“毋一一”沙里发道,“庸置疑。镶宝石的西瓜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水边草地那耀眼的白光一如你的大腿,它是那么的——”
“呃唔,打扰一下——”奈吉尔带着精心预备的恶意清了清喉咙。
柯瑞索朝他所在的方向晃过去。
“唔?”他说。
“在我的故乡,”奈吉尔冷酷地说,“没人这样对女士讲话。”
奈吉尔站到柯尼娜跟前,一副保护人的派头,姿态笨拙可笑。柯尼娜长叹一声。没错,她暗想,半点不假。
“事实上,”使劲往外翘起下巴,只可惜它看起来仍然像个酒窝,“我真想好好——”
“跟您聊聊。”灵思风踏步上前,“呃,先生,大人,我们需要出去。我猜您不会正好知道路吧?”
“几千个房间,”沙里发道,“这里有,你知道。好些年没出过门了。”他打个嗝,“更古以来。亘古。一辈子也没出过门,事实上。”他脸上突然一片空白,显示他正在构思,“时间的鸟儿只有,呃,一点点路要走啊,瞧喔!鸟儿已经起立了。”
“这是个拷严。”灵思风喃喃地说。
柯瑞索朝他晃过去,“事情都是阿必姆在管,你知道。可难了。”
“他现在,”灵思风说,“可管得不怎么样。”
“而且我们也有点想,你知道,出去。”柯尼娜还在翻来覆去地想着关于山羊的那一句。
“而且我还有这个拷严。”奈吉尔瞪着灵思风道。
柯瑞索拍拍他的胳膊。
“这很好,”他说,“每个人都该养个宠物。”
“那你会不会碰巧知道你这儿有没有马厩什么的……”灵思风循循善诱。
“上百个。”柯瑞索说,“我拥有世界上最好的……顶呱呱……好的马。”他皱起眉头,“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
“但你不会碰巧知道它们在哪儿吧?”
“这倒没有。”沙里发承认。不知哪里喷出来的魔法把附近的一堵墙变成了砒霜蛋白酥皮。
“我觉得咱们还不如待在蛇坑里。”灵思风转身准备离开。
柯瑞索再次把悲伤的目光投向空酒瓶。
“我知道哪儿能找到张飞毯。”他说。
“不,”灵思风高举双手保护自己,“绝不。想都别——”
“我祖父留下来的——”
“真正的飞毯吗?”奈吉尔问。
“听着,”灵思风万分紧张,“我单单听到高字也会头晕。”
“哦,很,”沙里发轻声打着酒嗝,“真的。图案特漂亮。”他眯着眼瞟瞟酒瓶,然后叹了口气。“一种可爱的蓝色。”他补充道。
“你不会刚好知道它在哪儿吧?”柯尼娜问话时轻声慢气,就好像对方是只随时可能受惊逃跑的野生动物,需要蹑手蹑脚才能靠近。
“在宝库。我知道怎么去那儿。我富得很,你们知道。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沙里发压低了嗓门,企图对柯尼娜眨巴眨巴眼睛,最后终于成功地把两只眼睛一起开闭几次。“我们可以坐在上面,”他身上开始冒汗,“你可以给我讲个故事……”
灵思风试着在咬紧牙关的同时放声尖叫。
他的脚踝已经出汗了。
“我才不要坐什么飞毯!”他嘶嘶地说,“我害怕地面!”
“你是说怕高吧。”柯尼娜道,“别傻了。”
“我说的是啥我自己清楚!最后结果你的是地面不是高!”
阿尔-喀哈里的战斗仿佛一片锤头状的云,在它翻腾汹涌的深处能听见古怪的形状,看见奇特的声音。时不时的、脱靶的魔法会烧到城里。在它们降落的地方,事情变得有些……有些不同。
鳄鱼神奥夫勒是这座城市的保护神,如今它的神庙变成了一个糖做的丑东西,总共五个维度。但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有一大群蚂蚁正把它当饭吃。
此情此景无异于对失控的社会动乱发出了深刻批判,可惜却很少有人表示欣赏,因为大多数人都在逃命。他们在肥沃的大地上鱼贯而行。有些人选择了坐船,但这一逃脱方式很快就被摒弃了,因为港口的大多数地方都变成了沼泽,另外不知为什么,竟还冒出两头粉红色的小象筑起窝来。
惊慌失措的道路底下是排水沟,两旁长满芦苇,行李箱正在里头游泳。它前方不远处有一堆小鳄鱼、大鳄龟和老鼠蜂拥出水,争先恐后地逃到岸上。推动它们的动物本能尽管十分模糊,但却精确到了极点。
行李箱的盖子保持着一种阴沉而坚定的表情。它对这世界没什么要求,只除了其他所有生命形态的彻底毁灭,但眼下它最最需要的却是它的主人。
沙里发的宝库很容易识别——这房间实在空得吓人。门挂在铰链上,木条封死的壁龛也被撬开。许许多多被人砸烂的箱子扔得到处都是。这景象让灵思风突然有些内疚,他花了大约两秒钟,寻思行李箱到底去了哪里。
房间里出现了一阵充满敬意的沉默。每次某人损失大把金钱的时候总会有这样的时刻。奈吉尔晃到一旁,戳戳附近的箱子,妄想根据第十一章的指示找到暗格。
柯尼娜弯腰捡起一小块铜币。
“真可怕。”最后灵思风说,“一个没有宝物的宝库。”
沙里发站起来,一脸灿烂的笑容。“不用担心。”他说。
“可你的钱全被偷了!”柯尼娜道。
“是那些仆人,我猜,”柯瑞索说,“太不忠诚。”
灵思风给他一个奇怪的眼神,“你不觉得担心?”
“不怎么厉害。我本来也花不了多少钱。我一直很好奇,不知道当穷人是什么感觉。”
“现在你有大把机会可以尝试了。”
“需要特殊培训吗……”
“大可不必,”灵思风说,“当着当着自然就会了。”远远地传来爆炸声,一部分天花板变成了果冻。
“呃唔,打扰一下,”吉尔说,“刚才提到的飞毯……”
“没错,”柯尼娜道,“飞毯。”
柯瑞索朝他们露出一个略带醉意的亲切微笑。
“啊,没错。飞毯。沙漠黎明那有着粉色臀部的珍宝啊,按一下你身后那尊雕像的鼻子。”
柯尼娜红着脸,遵照指示走到鳄鱼神奥夫勒的绿色大雕像前,完成了那很有些亵渎的动作。
什么也没有发生。隐藏的隔间坚持不肯出现。
“唔。试试左手。”
她试着拧了一下。柯瑞索挠挠头。
“或许是右手也说不定……”
“如果我是你,一定会努力把这些事儿记记清楚。”柯尼娜语气严厉,刚刚的一招仍然没有奏效,“已经不剩多少我愿意碰的部分了。”
“那边那个是什么?”灵思风问。
“如果那不是尾巴看我怎么收拾你。”柯尼娜说着踢了它一脚。
远处传来金属的呻吟,就好像有只平底锅受了伤。雕像开始颤动,紧接着墙里有什么东西大声地咚咚响。鳄鱼之神奥夫勒沉甸甸地挪到一旁,他背后是一条通道。
“祖父修的,用来安置那些比较有趣的财宝。”柯瑞索道,“他非常——”他搜肠刮肚地琢磨半晌——“足智多谋。”
“如果你们以为我会进去这种地方——”灵思风说道。
“站开,”奈吉尔骄傲地说,“我先走。”
“里头可能有机关——”柯尼娜有些疑心。她瞥了沙里发一眼。
“喔,很可能的,我天堂的瞪羚啊。”他说,“六岁之后我就没再进去过。有几块地板最好别踩,我记得。”
“别担心。”奈吉尔瞅瞅漆黑的通道,“相信不会有什么陷阱能逃过我的眼睛。”
“在这方面经验挺丰富,嗯?”灵思风酸溜溜地说。
“这个嘛,第十四章我从头到尾都能背得。还带插图呢。”奈吉尔一头扎进阴影里。
他们等了好几分钟。当时的情形大致可以称作一片惊恐的死寂,只有通道里会不时传来砰砰声和压抑的哼哼。终于,奈吉尔的声音从远处一路回荡到洞口。
“里头什么也没有,真的,”他说,“我全试过了。石头一样稳定。肯定是全卡住了什么的。”
灵思风和柯尼娜交换一个眼色。
“他对机关压根儿一窍不通。”她说,“我五岁的时候父亲曾经在一条道上装满了陷阱,要我从头走到尾,只为了教我——”
“他走到底了,对吧?”灵思风问。
有动静。声音仿佛湿漉漉的手指拖过玻璃,那不过放大了十亿倍。地板也抖起来。
“反正我们也没别的法子。”他一头扎进了通道,其他人随即跟上。很多了解灵思风的人都把他看成是两条腿的金丝雀。随便哪个矿工都会愿意带他下矿坑。一般都认为,假如灵思风仍然直立不倒,也没有逃之夭夭,那么希望总还是有的。
“真有意思。”柯瑞索道,“我,盗取我自己的宝物。如果我抓住我自己,我可以叫人把我丢进蛇坑里。”
“不过你可以求你自己大发慈悲。”柯尼娜疑神疑鬼地瞟着盖满灰尘的石刻。
“哦,不。我想我会给我一个教训,让我不敢再犯。”
他们头顶咔嗒一声,一小块石板滑开,锈迹斑斑的金属钩子摇摇晃晃地缓缓降下。一根棍子嘎吱嘎吱地从墙上弹出来,敲了敲灵思风的肩膀。巫师飞快地转过身,先前的钩子趁机在他后背贴上一张黄色的告示,然后又缩回天花板。
“它干了什么?它干了什么?”灵思风一面尖叫一面试图阅读自己的肩胛骨。
“上面写着,踢我。”柯尼娜说。
在呆若木鸡的巫师身旁,一块墙面往上滑起。在一组复杂的金属关节后头,一只穿着靴子的大脚有气无力地晃动几下,然后整个从膝盖断开了。
三人默默地看着它。最后柯尼娜评论道:“我们的对手是个乖张的家伙,看得出来。”
灵思风小心翼翼地揭下告示,松手让它飘落在地。柯尼娜推开他昂首阔步往前走,一脸谨慎的愤怒。一只金属手从弹簧上伸出来,挺友好地朝她晃晃,可她并不跟对方握手,反而顺着它蜕皮的电线找到了一个大玻璃罐子,里边是一对已经腐蚀的电极。
“你祖父挺有幽默感?”她问。
“哦,是的,总喜欢找机会好好乐乐。”柯瑞索道。
“哦,好极了。”柯尼娜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一块石板;在灵思风看来,它跟它的同胞压根儿没啥区别。什么地方的弹簧可怜巴巴地哼哼几声,一根掉了毛的羽毛掸子哆哆嗦嗦地从墙里伸出来,高度正好跟人的胳肢窝相当。
“我真想认识认识这位前沙里发,”柯尼娜咬牙切齿地说,“不过不是为了跟他握手。你最好帮我搭个马扎,巫师。”
“抱歉?”
柯尼娜指指正前方半开的石门,满脸的不耐烦。
“我想瞧瞧那上头。”她说,“你只需要把两只手握在一起让我可以站在上头,明白?你怎么竟能够无用到这种地步?”
“有用总是让我惹上麻烦。”灵思风嘟囔道。柯尼娜温暖的身体摩擦着他鼻子,巫师努力想无视它。
他能听到她稳稳站到了门上。
“不出所料。”她说。
“是什么?悬空的可怕利矛?”
“不是。”
“尖利的栅栏,随时准备刺穿——?”
“是只桶。”柯尼娜冷冷地说。她推了它一下。
“什么?里边是不是装着滚烫的、剧毒的——?”
“石灰水。只不过是放了很久很久、已经凝固的石灰水。”柯尼娜跳下来。
“不愧是祖父,”柯瑞索道,“永远不会无聊。”
“哼,我可受够了。”柯尼娜指着通道的尽头,语气坚定,“跟上,你们俩。”
他们来到离出口大约三英尺的地方,灵思风突然觉得头顶上的空气动了。柯尼娜在他腰上使劲一推,把他送进了通道后头的房间。他落地时就势一滚,有什么东西刮了刮他的脚,与此同时,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整个天花板,也就是四英尺厚的一块大石头,落到了通道里。
灵思风爬过滚滚灰尘,然后伸出一根哆哆嗦嗦的手指,摸清了刻在石板一侧的字迹。
“接着笑啊。”他念道。
灵思风坐回地上。
“不愧是祖父,”柯瑞索高高兴兴地说,“永远这样——”
他接收到了柯尼娜的视线,发现它像一根铅管似的强健有力,于是聪明地闭上了嘴巴。
奈吉尔出现在烟雾中,不停地咳嗽。
“我说,怎么回事?”他问,“大家都还好吗?我过去的时候它可没这样。”
灵思风搜肠刮肚地琢磨了半天,结果他能想出的最佳应答不过是:“当真?”
高高的天花板附近有几扇贴上木条的窗户,光线从缝隙透进房间里。唯一的出路就是穿过堵住通道的几百吨石头,或者换种说法——这也是灵思风个人偏爱的说法——他们毫无疑问是给困住了。他稍微放松下来。
至少飞毯的问题倒是解决了。它被卷成一捆,放在屋子正中一块升起的石板上。在它旁边是一盏很有光泽的小油灯,以及——灵思风伸长脖子才总算把它看清楚——一枚小小的金戒指。他呻吟起来。三样东西上都笼罩着一圈微弱的第八色光,显示它们都带着魔力。
柯尼娜把飞毯铺升,几样小东西滚落到地上,包括一条黄铜鲱鱼,一只木头耳朵,几片正方形的大金属片和一个铅盒子,盒子里装着块肥皂泡的化石。
“这些到底是啥?”奈吉尔问。
“这个么,”灵思风回答道,“在企图吃掉那张飞毯之前,它们多半都是蛾子。”
“老天。”
“这就是你们这些人从来都没明白的地方。”灵思风一脸疲惫地说,“你们以为魔法是可以随便拿起来用的东西,就好像,好像——”
“萝卜?”奈吉尔道。
“酒瓶?”沙里发说。
“那之类的。”灵思风也不大确定,不过他还是成功地振作起精神,继续往下讲,“然而事实上,事实上——”
“不是那样?”
“更像只酒瓶?”沙里发满怀希望地问。
“魔法会反过来利用人类。”灵思风急急忙忙往下讲,“它对你的影响就像你对它的一样多,那之类的。带魔法的东西,你摆弄它它也会影响你。我觉得我最好先警告你们一声。”
“就像一只酒瓶,”柯瑞索说,“那种会把你,把你——”
“——把你喝下去的那种,”灵思风帮他补全,“所以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油灯和戒指都放下。而且看在老天的分上千万别跟什么东西摩擦。”
“我祖父用它们创造了家族的财富。”柯瑞索一脸惆怅,“他的坏叔叔把他锁在一个山洞里你们知道。他得靠手边的东西撑下去。而他手上什么也没有,只除了一张飞毯、一盏魔法油灯、一枚魔法戒指和满满一洞各种珠宝。”
“多么艰辛的成功之路啊。”灵思风道。
柯尼娜把飞毯摊开在地板上。它蓝色的背景上绣着错综复杂的图案,那是几条金龙,几条极尽繁复的金龙。它们有着长长的胡子、耳朵和翅膀,而且似乎都被凝固在变形的瞬间,表明完成这件作品的织布机显然不止通常的三个维度。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假如你老盯着它看,那图案就会变成金色背景上的蓝龙,而且有种感觉会偷偷潜入你心底,让你觉得千万不能再这样企图同时看到两种龙,否则自己的脑子一定会从耳朵里流出去。
又一声爆炸,整个建筑再次摇晃起来。灵思风很费了点力气,终于把目光从飞毯上转开。
“这是怎么用的?”他问。
柯瑞索耸耸肩。“我从没用过。”他说,“我猜只需要说‘上’和‘下’什么的就成。”
“还是说‘穿墙而过’怎么样?”灵思风道。
三个人同时抬头,看看那些又高又黑关键还很硬的墙。
“我们可以试试坐上去,然后说‘起’,”奈吉尔献计献策,“然后,在我们撞上天花板之前,我们可以说,唔,说‘停’。”他琢磨半晌,接着又补充道,“假如口令真是这样的话。”
“或者‘落’,”灵思风说,“或者‘下降’‘俯冲’‘掉’‘沉’,又或者‘坠’。”
“‘栽’。”柯尼娜沉着脸建议道。
“当然,”奈吉尔说,“既然附近飘着这么多原始的魔力,你也可以试试利用一下。”
“啊——”灵思风说,然后他又说,“唔——”
“你帽子上写着‘巫司’呢。”柯瑞索道。
“谁都可以往帽子上写字,”柯尼娜说,“可别看到什么信什么。”
“嘿,我说等等。”灵思风急了。
他们等了等。
他们又继续多等了等。
“听着,这事儿比你们想象的要难得多。”最后灵思风说。
“我怎么说的来着?”柯尼娜道,“来吧,咱们还是用指甲把灰浆挖穿好了。”
灵思风挥手示意她噤声。他摘下帽子,刻意吹了吹星星上的尘土,又重新把帽子戴上;他整整帽檐,卷起袖子,弯弯手指,接着便开始惊慌失措。
由于没有什么更好的行动方案,他往后靠到石墙上。
它在震动。并不是被什么东西晃动的感觉,更像是从内部传出的脉动。
这挺像是大法师抵达之前,他在大学感受到的颤抖。很显然,有什么事让石头非常不快。
他顺着墙壁往前蹭,把耳朵贴到下一块石头上。这是块楔形的石头,比较小,专门切割成可以嵌进墙壁一角的形状。它不是什么惹眼的大块头,在石头里它属于羽量级,耐心细致地为了整堵墙的利益辛勤工作。它也同样在颤动。
“嘘!”柯尼娜要大家安静。
“我什么也没听见。”奈吉尔大声说。奈吉尔就是这种人,假如你说“现在别看”,他立马就会转过头来,活像唱片机转盘上的猫头鹰。这种人,如果你指给他们看,比方说,看他们身边那朵稀罕的藏红花,他们就会懵懵懂懂地转过身,一脚踏下去,制造出一声凄惨的“吧唧”。如果他们在广袤的沙漠里走丢了,那也很容易找:你只需要放点易碎的小东西在地上,比如一个挺珍贵的古董杯子,在你家传了几代人的那种,等听到东西碎掉的声音赶紧跑过去就成。
扯远了。
“问题就在这儿啊!不是打仗吗?”
天花板上的灰浆倾泻到灵思风的帽子上,活像一道小瀑布。
“有什么东西在捣鼓石头,”他平静地说,“它们想挣脱出去。”
“它们中有不少就悬在咱们头顶上。”柯瑞索同大家分享自己观察到的结果。
从他们头顶传来嘎吱嘎吱的碾磨声,接着一道日光射进了房间里。灵思风发现这道光线并没有伴随着立刻被石头压死的命运,不禁大吃一惊。头顶的硅化物又是一声嘎吱,洞口也跟着扩大。石头纷纷松动掉落,而且是往上落。
“我认为,”灵思风说,“眼下飞毯值得一试。”
他身旁的墙壁像狗一样抖抖身子,然后分道扬镳。它飞走时,墙上的装饰狠狠砸了灵思风几下。
四个人一齐跳上蓝色和金色的飞毯。在他们四周,飞翔的石块掀起一阵暴风骤雨。
“我们必须离开这儿。”奈吉尔的观察力依然那么敏锐。
“抓紧,”灵思风道,“我来说口令——”
“想都别想,”柯尼娜一面厉声阻止一面在他身边跪下,“我来说。我不相信你。”
“可你又——”
“闭嘴。”柯尼娜说着拍拍飞毯。
“飞毯——起。”她命令道。
片刻的停顿。
“上。”
“或许它听不懂这门语言。”奈吉尔说。
“升。飘。飞。”
“也有可能,比方说,它只对某个特定的声音有反应——”
“闭,上,嘴。”
“你已经试过上了。”奈吉尔道,“试试攀登。”
“或者飞翔。”柯瑞索道。好几吨石板呼啸而过,离他的脑袋不过一寸。
“如果这些是正确的口令它肯定已经飞起来了,不是吗?”柯尼娜道。飞行的石头互相碰撞,让空气中充满了粉尘。柯尼娜一拳砸在飞毯上。
“开动,你这该死的踏脚垫!啊!”
墙上的一片飞檐削到了她的肩膀。她气呼呼地揉揉淤痕,然后朝灵思风转过身去。巫师正坐在飞毯上,膝盖抵着下巴,帽子拉下来遮住眼睛。
“为什么没用?”她问。
“你得说出正确的口令。”他说。
“它不明白我说的语言?”
“语言跟这完全没有关系。你忽略了一些最基本的东西。”
“嗯?”
“嗯什么?”灵思风嗤之以鼻。
“听着,现在可不是自尊心膨胀的时候!”
“你接着试,别在意我。”
“叫它飞起来!”
灵思风把帽子拉得更低些。
“拜托?”柯尼娜道。
帽子升起来一点点。
“我们都会感激不尽的。”奈吉尔道。
“没错,没错。”柯瑞索说。
帽子又升起来一点点。“你们当真确定?”灵思风问。
“是的!”
灵思风清清嗓子。
“下。”他命令道。
毯从地上飘起,满怀期待地悬浮在尘土之上几尺的地方。
“为什么——”柯尼娜刚说出几个字便被奈吉尔打断了。
“巫师们掌握着古老的知识,这很可能就是原因。”他说,“很可能这张飞毯中了个拷严,所以永远都要干与命令相反的事。你能让它再飞高些吗?”
“能,但我不准备这么干。”灵思风说。飞毯缓缓往前飘。这种时候总是这么巧,飞毯刚飞走,一块弹起来的石雕就正好滚过它先前所在的位置。
片刻之后他们已经飞出房间,把石头风暴甩在身后。
宫殿正把自己扯碎,而碎片又像倒转的火山喷发一般集中往天上飞去。大法之塔已经完全消失了,但石头却都在蹦弹,一齐往它曾经所在的位置冲过去……
“他们在建另一座塔!”奈吉尔道。
“而且用的还是我的宫殿。”柯瑞索说。
“帽子赢了,”灵思风道,“所以它才开始修自己的塔。这就好像种自然反应。巫师过去总喜欢在自己周围建塔,就好像那些……那些躺在河底的是叫什么来着?”
“青蛙。”
“石头。”
“失败的歹徒。”
“石蛾,我想说的是,”灵思风道,“当巫师决定战斗的时候,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从来都是修一座塔。”
“它很大。”奈吉尔说。
灵思风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咱们往哪儿去?”柯尼娜问。
灵思风耸耸肩。
“别的地方。”他说。
宫殿的外围就飘在他们脚下。他们经过时它刚好开始颤动,小砖块转着圈融入了新塔周围的飞石中间。
终于,柯尼娜开口了:“好吧。你是怎么让它飞起来的?它真的会干跟命令相反的事吗?”
“不。我只不过是对诸如层流与空间结构之类的基本细节比较上心罢了。”
“没听懂。”她承认。
“想要我使用非巫师术语吗?”
“对。”
“你把它铺地上的时候上下放颠倒了。”灵思风说。
柯尼娜纹丝不动地呆坐了一阵,然后她说:“我得承认,坐着其实还挺舒服。我这还是第一次搭飞毯呢。”
“我也是第一次飞飞毯。”灵思风含含糊糊地说。
“你做得很好。”
“谢谢。”
“你说你怕高的。”
“怕得要死。”
“倒是看不出来。”
“我没去想它。”
灵思风转身看看背后的塔。过去的一分钟里它又变大了许多,塔顶绽放出错综复杂的角楼和城垛。密密麻麻的瓦片盘旋在它头顶,然后一片片呼啸而下,像列队轰炸的陶瓷蜜蜂一样叮叮当当地各归各位。塔的高度简直不可思议——假如没有噼啪作响的魔法,塔底的石头肯定早给压碎了。
好吧,有组织巫术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两千年和平利用魔法的历史化为乌有,塔楼重新竖立起来,再加上这么多原始魔法到处乱窜,总有什么东西免不了要大受其害——很可能就是宇宙。太多魔法可以把时间和空间吸附到自己身边,而这,对于已经习惯了前因先于后果的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然而这些事情当然是没法解释给他的同伴们听的。他们似乎怎么也闹不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更确切地说,他们怎么也闹不清末日是什么意思。他们怀着一种可怕的妄想,以为自己总能做点什么。他们似乎已经下定决心要让世界照自己的意愿运行,或者至少努力到死。而努力到死的问题就在于,你会在努力时死翘翘。
巫师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就像装在同一个口袋里的猫一样友好,所以才需要大学,好让他们基本上可以和平共处。现在大家都露出了爪子,谁要想来干预干预准会给抓得伤痕累累。这已经不是碟形世界习以为常的那种柔弱的、有点傻乎乎的魔法;这是魔法大战,白热化的、灼热的战争。
灵思风对预言并不在行,事实上他连当前都看不大明白,但他非常肯定,在很近很近的将来,差不多三十秒吧,保准儿会有人说:“咱们肯定能做点什么的对吧?”这让他觉得非常疲惫。
沙漠在他们脚下退却,落日的余晖将它照亮。
“今晚似乎没什么星星,”奈吉尔说,“或许它们吓得不敢出来了。”
灵思风抬起头。高空中有一片朦胧的银色。
“是因为有纯粹的魔法停在大气层外面,”他说,“它已经饱和了。”
二十七八、二十八、二……
“咱们肯定能——”柯尼娜张开嘴。
“咱们不能。”灵思风直截了当地否决了对方,声音里只略带了那么一丁点儿得意,“巫师会战斗到只剩下最后一个胜利者为止。其他人什么也干不了。”
“我可以来杯酒。”柯瑞索说,“或许我们可以在哪儿停一下,让我买家小酒馆?”
“用什么买?”奈吉尔问,“你变穷了,记得不?”
“穷我倒不介意,”沙里发说,“头脑清醒才让我觉得有些困难。”
柯尼娜轻轻戳了戳灵思风的肋骨。
“是你在控制这东西的方向吗?”
“不是。”
“那它这是去哪儿?”
奈吉尔往底下瞅瞅。
“看起来,”他说,“它正往中轴地的方向去。往环海。”
“肯定有谁在指挥它。”
嗨。灵思风脑袋里钻出一个友好的声音。
你不会又是我的良心吧,唔?灵思风想。
我感觉糟透了。
那个么,很抱歉,灵思风想,不过这些没一样是我的错。我不过是这些糟心事儿的牺牲品。我可看不出我为什么要为它负责。
没错,但你可以做点什么。
比方说?
你可以消灭大法师。然后这一切都会土崩瓦解。
我半点机会也没有。
那么你可以死于尝试,这大概比任由魔法大战爆发要来得好。
“听着,请你现在就闭嘴好吧?”灵思风道。
“你说什么?”
“哦。抱歉。自言化语。”
“我认为,”柯尼娜说,“咱们最好还是降落吧。”
他们朝沙漠与大海的交汇处滑过去。那是片月牙形的海滩,沙里有无数细小的贝壳碎片,在正常的光线底下它会白得炫目,但在一天中的这个时候却呈现出原始的血红色。一排排浮木堆积在高潮线上,被浪花雕琢,被阳光漂白,活像古老的鱼类化石,又或者宇宙里最大的花艺用品柜台。除了海浪,一切都纹丝不动。周围倒还有几块石头,不过它们烫得像耐火砖,无论软体动物还是海藻都不肯在此驻扎。
就连大海看上去也毫无生气。假如任何两栖动物的原型爬上这样一片沙滩,它保准会立马打道回府,还会告诉自己所有的亲戚说,长出腿脚上岸这种事,还是干脆忘了算了,不值当。这里的空气就好像在袜子里煮过。
即便如此,奈吉尔仍然坚持要点上一堆火。
“这样气氛会比较友好。”他说,“再说了,没准会有怪兽呢。”
柯尼娜瞥了眼油腻腻的小浪花。看它们滚上沙滩的模样,仿佛是有点想逃出大海,但越狱的热情又并不很高。
“就这儿?”
“那可说不准。”
灵思风沿着海岸线闲溜达,有时他会心不在焉地捡块石头扔进海里。有一两块被扔了回来。
过了一阵,柯尼娜生起了火。用来生火的木头非常干燥,不含丝毫水分,盐分倒是达到了饱和。在四溅的火星底下,蓝色和绿色的火焰腾腾地往上蹿。巫师过来坐在舞动的阴影里,背靠一堆发白的木头,散发出浓烈的阴郁之气。最后连柯瑞索也不再抱怨口渴,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午夜刚过,柯尼娜从梦中惊醒。地平线上有一轮新月,冰冷的薄雾笼罩了沙滩。柯瑞索仰面躺在地上打着鼾。奈吉尔么,理论上讲应该在值夜,不过眼下他也睡得正香。
柯尼娜纹丝不动地躺在原地,用全部感官搜索那将自己惊醒的东西。
终于,她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那是种踌躇而微弱的叮当声,在大海沉闷的音响下几不可闻。
她站起来,或者更准确地说,她像个没骨头的海蜇一般滑入竖直状态,然后又轻轻从奈吉尔手里拿走了他的剑,整个过程没有遭遇任何抵抗。她穿过薄雾,空气中连一点额外的旋涡都没有产生。
篝火往自己身下的灰烬中沉得更深了些。片刻之后柯尼娜回到火堆旁,把剩下的两个人摇醒。
“啥?啥?”
“我觉得你们该来看看,”她嘶嘶地说,“我觉得这可能很重要。”
“我只不过把眼睛闭了一秒钟——”奈吉尔抗议道。
“别管那个了。跟我来。”
柯瑞索眯起眼,打量着他们的临时营地。
“那个巫师哪儿去了?”
“你会看到的。别弄出响动,说不定会很危险。”
他们跌跌撞撞地跟在她后头,穿过齐膝深的水汽往大海走去。
最后奈吉尔问:“为什么会危险——”
“嘘!听见了吗?”
奈吉尔竖起耳朵。
“是那种好像铃声的声音?”
“瞧……”
灵思风呆愣愣地走在沙滩上,双手抱着一大块圆形的石头。他一言不发地走过他们身边,眼睛始终直视前方。
他们跟在他身后走过冰冷的沙滩,一直来到沙丘中间一块光秃秃的平地。他停下脚步把石头一扔,动作仍然像晒衣架一样优雅。石头落地时叮当一声响。
地上已经有一大圈石头。大多数都没能垒起来。
三人蹲伏在地,仔细观察。
“他睡着了?”柯瑞索问。
柯尼娜点点头。
“他想干吗?”
“我觉得他是想造塔。”
灵思风摇摇晃晃地走回石头中央,异常仔细地把一块石头垒在空气上。石头掉了下去。
“看来这事儿他可不怎么在行,我说。”奈吉尔道。
“真让人伤心。”柯瑞索说。
“或许我们该把他叫醒。”柯尼娜说,“可我听人说过,如果你叫醒梦游的人,他们的腿会掉下来还是怎么的。你们怎么想?”
“说不定会有危险,对巫师来说。”奈吉尔道。
他们调整姿势,努力在冰冷的沙地上待得更舒服些。
“真可悲,不是吗?”柯瑞索说,“他又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巫师。”
柯尼娜和奈吉尔努力回避对方的目光。最后男孩咳嗽一声道:“我也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蛮族英雄,你知道。或许你已经注意到了。”
他们注视着灵思风辛勤劳作的身影,过了一会儿柯尼娜说:“真要说的话,我觉得自己在理发方面也有些欠缺。”
两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梦游的人,脑袋里各转着自己的心事,面皮因为相同的难堪涨得通红。
柯瑞索清清嗓子。
“如果这能让谁感觉好些,”他说,“我有时也察觉到自己的诗作还存在许多不足。”
灵思风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大石头,企图把它垒到一块鹅卵石上。它落到地上,但他似乎对结果很满意。
“作为一个诗人,”柯尼娜字斟句酌地问,“对眼下的情形你会怎么说?”
柯瑞索满不自在地动了动。“可笑的老东西,生活真是个。”他说。
“相当合适。”
奈吉尔躺下来。他凝视着模模糊糊的星星,又突然坐得笔直。
“你们看见没?”他大声问。
“什么?”
“就像一道闪光,就像——”
在中轴向的地平线上,一朵五彩的花静静绽放。它迅速扩张,涵盖了平常光谱上的所有色调,最后闪烁出耀眼的八色光。消失前它还把自己蚀刻在了他们的眼球上。
片刻之后,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响。
“某种魔法武器。”柯尼娜眨眨眼。一阵暖风卷起薄雾,推着它飘过他们身旁。
“见鬼,”奈吉尔站起身来,“我要去叫醒他,哪怕最后必须抬着他走。”
他正要伸手去拍灵思风的肩膀,突然有什么东西从高处掠过他们头顶,发出的声音活像是一只鹅吸进了笑气。那东西消失在他们背后的沙漠里,接着传来一种能让假牙打哆嗦的声响,外加一道绿色的闪光和一声“砰”。
“我来叫醒他,”柯尼娜说,“你去把飞毯拿过来。”
她爬进石头圈里,轻轻拉住巫师的胳膊。柯尼娜唤醒梦游症患者的方式极其科学,我们原本有幸目睹一次教科书式的演示,只可惜灵思风把手里的石头掉在了自己脚背上。
他睁开眼睛。
“我在哪儿?”他问。
“海滩上。你一直在……呃……在做梦。”
灵思风依次朝雾气、天空、那圈石头、柯尼娜、那圈石头眨眨眼,最后他的目光回到天上。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魔法烟花吧,大概。”
“哦。这么说已经开始了。”
他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出了石圈,朝快要熄灭的火堆前进。柯尼娜把他那踉踉跄跄的步态看在眼里,觉得他或许并没有完全醒过来。他走了几步,又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然后说了句:“嗷——”
就在他快走到火堆前的时候,之前一个咒语的冲击波终于扩散到他们身边。咒语的目标本是二十里之外的阿尔-喀哈里,所以来到他们跟前时波阵面已经弥散得很厉害,对事物的性质几乎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它带着微弱的吮吸声冲过沙丘,片刻间篝火闪出红色和绿色,奈吉尔的一只凉鞋变成了一只烦躁的小獾,沙里发的头巾里则飞出一只鸽子。
然后它便过去了,一路燃向大海。
“这是什么?”奈吉尔踢了那只獾一下,小家伙正在嗅他的脚。
“呃?”灵思风道。
“这个!”
“哦,这个啊,”灵思风说,“不过是一个咒语的余波。阿尔-喀哈里的塔多半被打中了。”
“它肯定很厉害,竟然能影响到我们。”
“很可能。”
“嘿,以前那可是我的宫殿。”柯瑞索没精打采地说,“我是说,我知道它是一份很大的产业,但它也是我的一切。”
“抱歉。”
“城里还有人呢!”
“他们多半没什么事儿。”灵思风说。
“太好了。”
“无论他们现在是什么。”
“啥?”
柯尼娜抓住他的胳膊。“别对他大喊大叫,”她说,“他现在根本不是他自己。”
“啊,”柯瑞索阴沉地说,“这倒是一种进步。”
“我说,这样讲话可不大公平。”奈吉尔抗议道,“我是说,是他把我带出了蛇坑,而且他还知道许许多多——”
“没错,巫师总害你惹上只有他们才能害你惹上的麻烦,然后又帮你搞定它。这一点他们特别拿手。”柯瑞索说,“然后他们还指望你感恩戴德呢。”
“哦,我觉得——”
“这话早该有人讲了。”柯瑞索气呼呼地挥舞着双手。纷乱的天空中又一道咒语飞过,暂时照亮了他的身影。
“瞧瞧!”他厉声道,“哦,他的用意是很好的。他们的用意都很好。他们大概以为碟形世界该由自己统治,这样一切都会好得多。相信我,决心想为世界做点好事,这样的人最可怕了。巫师!说到底,他们究竟能派上什么用场?我的意思是,有哪个巫师干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儿?你能说出哪怕一样来吗?”
“我觉得这话有点太残忍。”柯尼娜说。不过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波动,暗示在这个问题上她其实很愿意让人说服。
“哼,他们让我恶心。”柯瑞索喃喃道。他感到自己的酒全醒了,这感觉很不讨他喜欢。
“我觉得我们该试着睡会儿,这样大家都会感觉好些。”奈吉尔施展外交手腕,“阳光之下事情总会显得好很多。几乎总会,至少是。”
“而且我的嘴里也觉得不是味儿。”柯瑞索低声嘟囔,显然决意要紧紧抓住最后一点点怒气不撒手。
柯尼娜朝火堆回转身。她意识到眼前的一幕里少了些什么——少了些灵思风的形状。
“他走了!”
事实上灵思风已经在黑黢黢的海面上飘了半里远。他蹲坐在飞毯上,活像尊愤怒的佛像,脑子里是一锅盛怒、羞愧和狂躁的粥,还外加一点义愤作为小菜。
他并不奢望能得到很多,从来没有。他当了巫师,一直没转行,尽管他对这行压根儿一窍不通。他从来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现在整个世界都合起伙来对付他。好吧,他一定要让他们瞧瞧。至于“他们”究竟是谁,他又要让他们瞧点什么,这些都不过是细枝末节罢了。
他伸手摸摸自己的帽子,想寻得一点点安慰;与此同时,帽子在气流的作用下失去了自己最后几块金属片。
行李箱也有自己的麻烦。
在阿尔-喀哈里的塔底附近,大片区域遭到了魔法无情的轰炸,眼下它已经飘过现实的地平线,时间、空间和物质纷纷失去独立的身份,互相穿起了对方的行头。那景象简直难以形容。
如果实在要形容的话它大致是这样的:
它就像钢琴被扔进井里几秒钟之后的声音。它尝起来是黄色的,触感仿佛羽状花纹。它闻起来类似月全食。当然,靠近塔底的地方那才是真的奇怪。
任何缺少防护的东西都不可能在这里存活,就好像超新星爆炸的时候不可能下雪。幸运的是行李箱对此一无所知,它一路穿过这个大旋涡,纯粹的魔法在它的盖子和铰链上凝结。它的心情糟透了,不过话说回来,它平时的心情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眼下它的愤怒化作一圈壮观的彩色光晕环绕在它身旁,让它看起来仿佛一只怒发冲冠的两栖动物,刚刚从熊熊燃烧的沼泽爬上岸。
塔里又热又憋闷,到处不见地板,只在墙边有一系列通道。通道上站满了巫师,中央则有一道第八色光柱噼啪作响,巫师们正把力量注入光柱。在它的底部站着阿必姆,帽子上的第八色宝石闪烁着无比耀眼的光芒,就好像它们是通向某个宇宙的洞口,而通道的另一头竟是一颗恒星的内部。
维齐尔伸长了双手,十指张开,双眼紧闭,嘴巴因为集中精神而抿成了一条细线。他正在平衡各方的力量。巫师能控制的能量通常要受他自己身体条件的限制,但阿必姆学得很快。
你必须把自己变成沙漏的隔板,平衡的支撑点,拴香肠的绳子。
只要做得正确,你就会成为力量,它将变成你的一部分,而你将能够——
我们有没有提到他的双脚离开地面有好几英寸远?好吧,他的双脚离开地面有好几英寸远。
阿必姆正在为一个咒语积蓄能量,这咒语会飞上空中,化作一千个尖叫的恶魔攻向安科的塔。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大声擂门。
遇到这样的情况,传统上有一句话是非说不可的,无论被敲的门是帐篷上的帘子、毡包上的一块兽皮、结结实实的三英寸橡木外加大铁钉,又或者它是一片带着桃花心木镶片的硬纸板,还附带一盏用难看的玻璃碎片拼起来的小灯以及能演奏二十首流行小调(二十首音乐迷哪怕聋了五年也不会想听的小调)的门铃。
所以,敲门声响起之后,就有一个巫师转身面对另一个巫师,循规蹈矩地问:“这么晚了不知还有谁会来?”
木门又被咚咚咚地擂了一阵。
“外头不可能还有人活着。”另一个巫师道。说话时他站得有些紧张,因为当你排除了活人的可能性,接下来自然只能怀疑那或许是个死人。
这一次砸门的力道让铰链也嘎吱作响。
“咱们谁最好出去看看。”第一个巫师说。
“好样的。”
“啊。哦。好吧。”
他磨磨蹭蹭地走下短短的拱形通道。
“那我可就下去看看来人是谁了?”他说。
“棒极了。”
那个巫师迟疑着走向大门,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模样十分怪异。在塔内的高能力场里,普通袍子不足以提供足够的保护,因此在锦缎与天鹅绒之上他还穿了件厚厚的长罩衣,里面塞满花揪树的刨片,表面绣满工业化大批量生产的符咒。他在尖帽子上固定了一个带烟色玻璃的面罩,他的铁护手大得吓人,暗示此人很可能是超音速板球比赛里的守门员。他笨手笨脚地摆弄着插销,主厅里浩大的工程还在继续,制造出足以引起光化反应的闪光和脉动,在他周围投下刺眼的阴影。
他拉下面罩,把门打开一条缝。
“我们不需要任何——”他本该好好琢磨琢磨再开口的,因为这半句就是他的墓志铭了。
过了好些时候,他的同伴才注意到这人一直没回来,于是信步走下通道去寻他。门大开着,塔外是个魔力充盈的地狱,正朝着咒语编织的保护网咆哮不止。事实上门并没有完全打开,他把门一拉想看看这是为什么,结果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
“咋——”以这样一个音节结束一生的确有些遗憾。
灵思风高高地飘在环海上空,觉得自己有点傻。
这种事每个人或迟或早都会遇到。
打个比方,酒馆里有人撞了你的胳膊肘,你飞快地转过身去冲对方破口大骂,结果却慢慢意识到,自己眼睛对上的原来是人家的皮带扣,而那个人大概根本没经过娘肚子,而是直接几刀削出来的。
或者一辆车追了你的尾,你冲出去跟司机挥舞拳头,结果他却像那些恐怖的折叠魔术一样,不停地伸展出更多的身体,于是你终于明白,刚才他肯定是坐在后座上来着。
又或者你也许正领着造反的同伙往船长的舱房走,你使劲捶门,而他把大脑袋探出来,两只手里各一把弯刀。你对他,“我们来接管这艘船,你这混蛋,伙计们都跟我站在一条战线上!”他回答说:“什么伙计?”而你突然感到背后有一片巨大的空洞,于是你说:“呃……”
换句话说,假如你曾经任由怒气把自己远远抛上复仇的沙滩,你一定挺熟悉这种滚烫的不祥之感,也就是说感到自己被留在了——让我们借用日常生活中富有诗意的语言吧——深深的粪坑。
灵思风仍然觉得很愤怒,很丢脸以及诸如此类,但这些情绪已经稍稍减弱了一点点,让他平日的性格可以部分地重新抬头。它发现自己正搭着蓝色和金色的羊毛毯高高地飞翔在粼粼波光之上,所以心情并不怎么愉快。
他正在往安科-莫波克前进。他开始回忆原因何在。
当然,安科-莫波克是这一切的开端。说不定这是因为大学的存在。它充盈着太多的魔法,于是就好像一颗沉甸甸地坠在宇宙这张破布上的大炮弹,把现实抻得非常非常之薄。所以事情才会从安科开始,也会在那里结束。
那儿还是他的家,虽然作为家它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但它在呼唤他。
我们已经暗示过,灵思风的祖先里似乎有一定数量的啮齿类动物存在;所以每当情绪紧张,他总有种不可抑止的冲动,想要飞奔回到自己的洞里。
他任飞毯在气流上飘着。与此同时,黎明——柯瑞索大概会管它叫如梦似幻的黎明——给碟形世界的边缘添上了一圈火红。阳光懒懒地洒下来,飘落到一个已经略有不同的世界。
灵思风眨眨眼。光线有些诡异。不,他仔细琢磨了一下,不是诡异,而是鬼魅,这可比诡异还要诡异多了。就好像透过热气看世界,而那热气又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它舞动、伸展,拼命暗示说自己并非一点点视觉上的幻影,而是现实拉紧又膨胀的结果,就仿佛橡胶球企图装下过多的气体。
光线的晃动在安科-莫波克的方向最为明显。那儿的空气被揉捏成一道道、一团团,显示战况仍然激烈。阿尔-喀哈里上方也悬着一个相似的柱体,然后灵思风意识到它并非唯一一个。
那边也有,就在环海与广袤的边缘洋相通的地方,那里应该是克尔姆。还有别的地方也一样。
一切都已经到了临界点。巫术在崩溃。拜拜了,大学,拜拜了,等级、门会。在内心深处,每个巫师其实都明白,巫术最自然的单位就是一个巫师。高塔会不断繁殖、再相互战斗,直到只剩下唯一一座,然后巫师们也会战斗到只剩下最后一个。
到那时候,他多半会跟自己打起来。
平衡着魔法的整个结构都在分崩离析,对此灵思风满心愤恨。他的魔法永远都会一样的矬,但问题不在这儿。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他的位置就在最底下,但至少他有个位置。一抬头他就能看见整台机器,它把碟形世界转动时产生的魔法当作养料,构造精妙,运转良好。
他一无所有,但这也总算是有点什么。而现在,就连这一点也被人夺走了。
他掉转飞毯,让它正对远方的安科-莫波克。双城在清晨的阳光中仿佛一个明亮的小点。灵思风脑子里,几个恰好没事可干的部分开始琢磨,安科-莫波克为什么会这样亮?天上似乎还有一轮满月,灵思风对自然哲学固然一向浑浑噩噩,可就连他也知道,前几天才刚刚月圆过。
好吧,这也没什么关系。他受够了。他再也不想费工夫去理解什么。他要回家。
只不过巫师是永远没法回家的。
这是句古老而又意味深长的谚语,只不过巫师们从没闹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单凭这一点,我们也能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有些了解。巫师是不准娶老婆的,但他们当然可以有老爸老妈。很多巫师都会在猪守夜或者魂糕星期四那天回老家去。一方面可以唱唱歌儿;另一方面么,眼看着童年时欺负过自己的恶霸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那景象的确能让人心里暖呼呼的。
这就好像另外一句他们从没能理解的谚语:人不能两次跨过同一条河。他们找了条小河,又派个腿长的巫师做实验,证明同一条河你每分钟足可以跨上三十到三十五次。
巫师都不怎么喜欢哲学。在他们看来,两只手鼓掌的声音是“啪啪”,单手鼓掌就是“啪”。
不过眼下灵思风没法回家是因为家已经不在了。的确有座城横跨在安科河上,可他从没见过它。它又白又干净,闻起来也不像塞满死鲱鱼的茅房。
他降落在过去的破月亮中心广场,很有些震惊。这里有喷泉。当然过去这里也有喷泉,但它们并不喷,而是咕咕地往外渗,渗出来的液体看起来类似于清汤。而现在,灵思风脚下是乳白的石板,上面布满闪闪发光的小亮点。更奇怪的是,尽管太阳已经像早餐的半个葡萄柚一样坐在地平线上,广场上却几乎看不到人影。通常安科从早到晚都很热闹,天空的颜色不过是背景上一点微不足道的细节罢了。
大学被热气笼罩,其中还不断喷出油腻腻的烟雾,盘旋着飘到城市上空。除了喷泉,这是城里唯一仍然在动的东西。
灵思风从来都觉得自己形单影只,哪怕身处汹涌的人潮之中也是如此,那这他一直非常自豪。然而当周围真的只剩了他一个,形单影只的感觉就更糟了。
他把飞毯卷起来扛在肩上,沿着阴森森的街道,蹑手蹑脚地往大学走去。
校门早被风吹开。大部分建筑都被射偏或者反弹的魔法毁了个七七八八,只有高得过于虚幻的大法之塔看来毫发无伤。灵思风的老伙计艺术之塔就没那么走运了。指向隔壁的魔法似乎有一半都反弹到了它身上,以至于它的某些部分已经融化,开始往下流淌,另外一些部分则在发光或者结晶,还有几处似乎稍微挣脱了通常的三个维度。虽然它们不过是石头,但看到它们不得不经历的一切,你也不由要心生同情。事实上,除了坍塌,能受的罪这座塔几乎已经全受过了。它看上去那样的心力交瘁,很可能就连重力也会很快把它放弃。
灵思风叹口气,绕过塔基往图书馆走去。
或者说往图书馆曾经所在的位置走去。
大门的拱顶还在,大多数墙壁也仍然立着,但房顶塌进去了好多,而且一切都让煤灰熏黑了。
灵思风呆呆站住,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丢下飞毯撒腿就跑。大门被瓦砾封住一半,他跌跌撞撞地踩过去,差点滑一跤。脚下的石头感觉仍然很暖和,时不时还能看到书架的残骸在冒烟。
如果附近有人的话,他们就会看到灵思风前前后后地在瓦砾堆中飞奔,看到他绝望地到处扒拉,丢开烧焦的家具、掀开一块块从天而降的天花板——不过他倒并没有因为情绪激昂而生出什么超人的力量。
他们会看见他停下一两次好喘口气,然后继续一头往里扎,连手都被天花板穹顶上半熔的玻璃碴儿割破了。他们还会注意到他仿佛在抽泣。
终于,他的手指摸索到某种软绵绵、热乎乎的东西。
巫师发了疯似的把一根烧焦的横梁抛到旁边。他扒开一堆落在地上的瓷砖,然后使劲往里瞅。
在那底下,差点被横梁压扁、被火烤焦的,是一大串熟过头的、软嗒嗒的香蕉。
他拿起一根,动作非常小心。然后他坐下盯着它。
他把它吃了下去。
“我们不该就那样让他走了。”柯尼娜说。
“哦,拥有雌兔眼睛的美艳小鹰啊,我们怎么可能拦得住他?”
“可他会干傻事的!”
“要我说这非常可能。”柯瑞索阴沉地说。
“而我们则十分聪明地坐在滚烫的沙滩上,不仅无所事事而且没吃没喝,对吧?”
“你可以给我讲个故事。”柯瑞索激动得有些发抖。
“闭嘴。”
沙里发伸出舌头舔舔嘴唇。
“就连个短小的掌故也没指望了,我猜?”他哑着嗓门问。
柯尼娜叹口气,“生活不止故事而已,你知道。”
“抱歉。刚才我有些失控。”
日头已经很高了,布满碎贝壳的海滩像盐滩一样闪闪发光。阳光并没有让大海显得好些,它动起来的模样活像稀薄的石油。
海滩向两旁无尽地延伸,曲线平坦得让人难以忍受。地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丛没精打采的沙禾草靠浪花滋润勉强维持。到处都看不到一点阴凉。
“据我看,”柯尼娜说,“这是片海滩,也就是说咱们迟早会遇上一条河,所以我们只需要不断地朝某个方向前进就行了。”
“然而,爱丽忒山坡上令人愉悦的白雪啊,我们并不知道该选哪个方向。”
奈吉尔一面叹气一面把手伸进自己的袋子里。
“呃唔,”他说,“打扰一下。这东西能派上用场吗?我偷的。抱歉。”
他举起宝库里的那盏油灯。
“这是有魔力的,对吧?”他满怀希望,“我听说过这种东西,值得一试对不?”
何瑞索摇摇头。
“可你说过,你祖父发家靠的就是它!”柯尼娜道。
“一盏油灯,”沙里发说,“他靠的是一盏油灯。不是这盏。不,真正的那盏是个破破烂烂的老东西,后来有一天来了个奸诈的小贩,说是新油灯换旧灯,我的曾祖母就把那盏灯给他换了这盏。我们家族把它收藏起来,不过是纪念她的意思。真真是个蠢女人。这盏自然是毫无用处的。”
“你试过?”
“没。可要是它有用他就不会把它给别人了,不是吗?”
“擦擦看,”柯尼娜说,“又不会有什么害处。”
“要是我就不这么干。”柯瑞索警告说。
奈吉尔小心翼翼地把油灯拿在手里。它看起来光滑得有些奇怪,颇有流线型的感觉,就好像造它的人一心想弄出一盏速度飞快的油灯似的。
他擦了擦。
接下来的声光效果并不怎么出奇。有气无力的“扑”一声之后,奈吉尔脚边冒出几缕轻烟;在旁边几尺远的沙地上出现了一条线,很快伸展开,圈出一个正方形。正方形里的沙子消失了。
一个人影从沙滩上弹出来,猛地停住,然后开始呻吟。
他裹着头巾,一身得花不少钱才能晒出来的褐色皮肤。他还戴了不少小金饰,身上穿的是条亮闪闪的短裤和一双脚趾部分往上弯的高级跑鞋。
他说:“我需要先把事情搞搞清楚。我这是在哪儿?”
柯尼娜首先恢复过来。
“这是片海滩。”她说。
“哈。”神灯里的灯神说,“我指的是,哪盏灯?哪个世界?”
“你自己不知道?”
灯神伸手拿过神灯,奈吉尔丝毫没有反抗。
“哦,原来是这个老东西啊。”他说,“我正享受我的假期呢,每年八月都有两个星期。不过当然了,假期总是休不成的。”
“你有很多灯吗?”奈吉尔问。
“我对灯确实过于投入了些。”灯神表示同意,“事实上我正在考虑多元化发展,比如戒指。眼下戒指似乎正流行。戒指界搞出了不少动静。抱歉,各位,我能有幸为你们效劳么?”最后一句话语气一转,变成想要幽上一默时那种自嘲的口吻。很显然,灯神希望这能让他听起来不那么讨人厌。他想错了。
“我们——”可尼娜张开嘴。
“我想来一杯。”柯瑞索厉声说,“而且你还应当说我的愿望就是你的使命。”
“哦,现如今谁也不会再这么讲话了。”灯神说着凭空变出只玻璃杯,还附赠柯瑞索一个热情的微笑。笑容总共持续了一秒钟的很小一部分。
“我们想要你带我们过海去安科-莫波克。”柯尼娜坚定地说。
灯神一脸茫然,然后他从空气里掏出一本很厚很厚的大书开始翻阅。
“这主意听上去真是不错。”最后他说,“那就共进午餐,下星期二,如何?”
“共进什么?”
“眼下我有些精力过盛。”
“你有些——?”
“妙极了。”灯神真诚地说,然后他瞄一眼自己的手腕,“嘿,时间这就到了?”他消失了。
三个人在一片若有所思的沉默中注视着油灯,最后奈吉尔抱怨道:“我说,以前那些穿着蓬松裤子的胖子哪儿去了?还有那些话:噢主人,我遵从你的指示?”
柯瑞索龇起牙。他刚刚喝完自己的饮料,结果发现那不过是冒泡泡的水,味道好似热烘烘的熨斗。
“我该死的绝不能善罢甘休!”柯尼娜咆哮道。她一把从奈吉尔手里抢过油灯,死命擦起来,那劲头似乎很遗憾自己没抓着一把砂纸。
灯神换了个地方再次出现,这次仍然伴随着蔫不啦唧的爆炸和必不可少的烟雾。和上次一样,灯神成功地让自己在离爆炸和烟雾几尺远的地方现身,没有受到那两者的伤害。
他正把个亮闪闪的弧形东西贴在耳朵上,听得十分专注,好在他还是抽空匆匆瞄了眼柯尼娜愤怒的表情。这一眼之后他立刻弯起眉毛飞快地挥舞自己有空的那只手,设法向柯尼娜表示很不凑巧,自己目前刚好让些烦人的琐事缠住了,因而眼下没法将全副精力放在她身上,不过一旦他摆脱了那个纠缠不休的家伙,请她相信她的命令——她那无疑是极富格调、超凡脱俗的命令——必定会立即成为他的使命。
“我要把油灯砸烂。”柯尼娜轻声说。
灯神冲她粲然一笑,同时对着夹在他下巴和肩膀之间的那玩意儿说起话来,语速相当快。
“好,”他说,“妙极了。算我一份。叫你的人打给我的人。留在后头,OK?拜。”他把那东西放下,又含含糊糊地嘀咕了一句,“混蛋。”
“我真的要把油灯砸烂。”柯尼娜道。
“这是哪盏灯来着?”灯神赶忙问。
“你总共有多少盏?”奈吉尔问道,“我一直以为每个灯神只有一盏。”
灯神一脸疲惫地解释说,事实上他有好几盏灯。有一盏地方虽然不大但布置得相当好,他平常都住那儿;另有一盏挺特别的灯,在乡下;还有一盏点灯芯草的,经过了非常仔细的修补,目前正在克尔姆附近一个天然的葡萄酒种植区;而不久之前他还在安科-莫波克的码头找到一组被人抛弃的油灯,潜力巨大,一旦他那帮鬼机灵的弟兄过去,准能把那儿变成神秘学版本的办公区和酒吧。
他们满怀敬意地听着,就好像一群鱼,不小心游进了教飞行课的教室。
“其他那些人、要打给你的人的那些人,他们是谁?”奈吉尔简直有些倾倒了,尽管他并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又或者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倾倒。
“事实上,我目前还没有什么人。”灯神做个鬼脸,嘴角明显流露出上扬的趋势,“但我会有的。”
“现在所有人都闭嘴!”柯尼娜语气坚决,“你,带我们去安科-莫波克。”
“我要是你就照办。”柯瑞索说,“当这位年轻女士的嘴巴变得好像一个信箱的时候,最好还是照她说的做。”
灯神有些犹豫。
“交通运输我不大在行。”他说。
“学。”柯尼娜把油灯从一只手抛到另一只。
“传送术真的让我头疼。”灯神满脸绝望,“咱们干吗不干脆共进午——”
“好吧,我受够了。”柯尼娜说,“现在我只需要两块平坦的大石头——”
“行,行。手拉手,大家。我尽我所能就是了,但这很可能是个巨大的错误——”
过去,克鲁尔的天体哲学家曾以无可辩驳的逻辑成功地证明了一个命题,即所有的地方其实都只是一个地方,它们之间的距离不过是人类的幻觉。这消息让所有还在思考的哲学家都觉得挺尴尬,闪为它没能解释,比方说,路牌。在好多年无休无止的争执之后,这个问题被交给了李·廷·韦德(尽管存在着一些反对的声音,但也的确有不少人认为此人是碟形世界最最伟大的哲学家)。在略微思索之后,李·廷·韦德宣布说所有的地方确实只是一个地方,这点毫无疑问,不过那个地方是个很大很大的地方。
精神上的秩序由此得以恢复。当然了,距离完全是个主观现象,魔法的生物知道该如何调整它以符合自己的需要。
只不过它们并不一定很在行就是了。
灵思风垂头丧气地坐在图书馆焦黑的废墟上努力琢磨这片废墟到底有什么不对劲。
好吧,首先,一切。图书馆竟然会被烧掉,这简直不可想象。它是碟形世界上魔法累积最多的地方。它是巫术的基础。从古至今所有被人使用过的咒语都写在某个地方。烧了它们简直就是,就是,就是……
再说这里也看不见灰烬。木头的灰倒很多,还有许许多多锁链、烧焦的石头,以及各种各样的乱七八糟。但好几千本书烧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它们会留下没烧干净的封皮,还有一堆堆皮革的灰烬。可这儿哪有它们的影子?
灵思风用脚趾扒拉扒拉瓦砾。
他只能看见图书馆的大门。然后还有地窖——往下的楼梯被垃圾堵得死死的一一但你不可能把所有的书都藏在那底下。你同样不可能用传送术把它们送出去,对这类魔法它们会拼死抵抗;如果有人硬要尝试,最后只能把脑花戴在帽子上。
头顶上传来爆炸声。一圈橙红色的火焰在大法之塔的中部形成;它迅速爬升,然后朝克尔姆飞去。
灵思风在自己拼凑的座位上转个方向,抬头瞥了眼艺术之塔。他有种强烈的感觉,觉得塔也在看着他。塔上连半扇窗户都没有,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坍塌的角楼中间看到了什么动静。
他不知道这座塔究竟多大岁数。反正肯定比大学老。也比双城要老,因为双城就是围绕着它建造的,就好像碎石环绕着大山。说不定它比地质结构还要老。灵思风知道,曾经有段时间大陆的模样也跟现在不同,之后很久它们才挤挤挨挨地靠得更舒服了些,就像装在同一个篮子里的小狗。没准塔来自别的什么地方,是被石头的潮汐推上了岸,没准它比碟形世界还要出现得早。不过灵思风并不喜欢往这个方向想,因为它会引起诸如谁造了它以及为什么要造它这类令人不甚舒服的问题。
他检查一遍自己的良心。
结果对方说: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你爱怎么就怎么吧。
灵思风站起来,拍拍袍子上的灰尘,还从布料上弄掉了不少红色的绒毛。他摘下帽子,专心致志地把帽尖扶扶正,然后把它重新戴上。
接着,他摇摇晃晃地往艺术之塔走去。
塔底有一扇小门,非常之老。他走近时门自己开了,灵思风半点也没觉得吃惊。
“这地方真奇怪,”奈吉尔说,“墙上的弧线挺搞笑。”
“我们这是在哪儿?”柯尼娜问。
“这里有没有酒喝?”柯瑞索问。不等人家吭声他又自问自答:“多半没有。”
“还有为什么它在晃?”柯尼娜道,“我还从没见过金属的墙壁呢。”她吸吸鼻子,满脸狐疑,“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子油味?”
灯神重新出现,不过这次没有烟,也没有那种忽地一下蹦出来的特效。很明显他不大敢靠近柯尼娜,在礼貌许可的范围内,躲她要多远有多远。
“大家都还好吗?”他问。
“这里是安科吗?”柯尼娜道,“当我们说想去安科的时候,原指望你能把我们带到个有门的地方。”
“你们正在路上。”灯神说。
“你是说,我们在交通工具里?”
精灵有片刻的迟疑,那模样让奈吉尔的大脑从立式起跑的姿态一举跳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结论。他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油灯。
他试着摇了摇。地板晃动起来。
“哦,不,”他说,“这完全违背物理原理。”
“我们在油灯里?”柯尼娜问。
奈吉尔想往壶嘴里看,房间又是一阵哆嗦。
“不必为这担心。”灯神说,“事实上,如果可能的话,根本别去想它。”
他解释说——尽管“解释”这个词实在包含着太多正面的含义,而灯神的做法更像是没能解释,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表达出了如下的意思:搭乘一盏小油灯环游世界是完全可能的,哪怕油灯就拿在油灯里头其中一个人的手上,油灯本身在动是因为它被里头其中一个人拿在手上,这是因为⑴现实的不规则性,也就是说一切都可以被想象成位于一切东西里头,以及⑵创造性的公关。成功的关键就在于,在旅程结束之前不要让物理学的定理注意到漏洞的存在。
“所以说,在这种情况下,最好还是别去想它,呃?”灯神说。
“就好像出现了一头粉红色的犀牛,你却让我们别去想它。”奈吉尔发现大家都盯着自己,于是干笑几声。
“这是我们之间的一种游戏,”他说,“尽量避免想到粉红色的犀牛。”他咳嗽两声,“我又没说它是什么顶呱呱的好游戏。”
他再次眯着眼往壶嘴里看。
“的确,”柯尼娜说,“是不怎么样。”
“唔,”灯神说,“有人想来杯咖啡吗?再加点音效?或者抓紧时间玩局追索?”
“酒?”柯瑞索问。
“白葡萄酒?”
“恶心的烂泥。”
灯神一脸震惊,半天才开口道:“红葡萄酒才不好呢,对于——”
“——对于任何场合都不适宜。”柯瑞索飞快地往下说,“连索德纳酒都一样,好在索德纳里头倒是没有小纸伞。”沙里发慢慢反应过来,自己或许不该这么跟灯神说话,于是他努力转圜,“不要小纸伞,看在纳斯里的五轮月亮的分上。也不要水果沙拉或者橄榄或者弯弯的稻草吸管和装饰用的猴子。我以萨鲁丁的十七块蓝石英的名义命令汝。”
“我本来也不喜欢小纸伞。”灯神闷闷不乐地说。
“这里头太空了,”柯尼娜说,“你干吗不摆些家具?”
“我所不明白的是,”奈吉尔说,“假如我们都在我手里的这盏油灯里,那么油灯里的那个我手里肯定有盏更小的油灯,而在那盏油灯里——”
灯神慌忙朝他摆手。
“别谈起这事!”他命令道,“拜托!”
奈吉尔皱起他诚实的眉头。“好吧,不过,”他说,“到底是有好多个我还是怎么的?”
“这是个无限循环,拜托别引起别人对它的注意,好吗?……噢,见鬼。”
他们听到一种微妙的、令人不快的声响,显示宇宙突然回过神来了。
估计应该是“考验”一词在碟形世界的变体。——译者注
要想知道客迈拉到底什么样,我们可以参阅雀伏戈那著名的动物寓言集《非自然动物》:“它长着三条美人鱼的腿,乌龟的头发,飞鸟的牙齿,以及蛇的翅膀。当然了,这些都是我的一家之言,但这怪兽的呼吸仿佛熔炉,体温跟风暴里的橡胶气球差不多。”
当然,巫师们经常用跟魔法没关系的普通手段对搏,但这是完全允许的,而且被暗杀对于巫师来说根本就属于自然死亡。
好吧。反正大致意思你明白就行了。
那本书叫《满是谜》,所有靠神神怪怪混饭吃的人都能从中得到无价的帮助。书里的清单列出了每一件并不存在、而且很大程度上也无足轻重的东西。其中有些书页只有在午夜之后才读得出来,还有一些要求非常古怪并且很难实现的光线条件。你可以在书里找到各种信息,包括地下的星座和尚未酿造的葡萄酒。这书还有一个特别版,用蜘蛛皮做封面,专为真正新潮的神秘主义者准备;此版本里甚至加入了一张《伦敦地下图》,其中包含了公开的地图上从来不敢标出来的三个地铁站。
至少李·廷·韦德自己从来都坚定地支持这种观点。
“追索”是在神仙、半神、妖魔以及其他超自然生物中间非常流行的小游戏,因为只有他们才对“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以及“最终这究竟产生了什么结果”之类的问题轻车熟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