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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集

阿示克恩提仪式,简单地说,就是召唤和约束死神的仪式。玄妙力量的研究者们知道,这个仪式其实只需要一句简单的咒语、三小片木头和4ml老鼠血就够了,但对于任何配得上自己尖角帽的巫师而言,这么没看头的事是梦里也不肯想上一想的。在内心深处,大家都知道,假如一个咒语不涉及粗大的黄色蜡烛、许许多多罕见的薰香、用八种不同颜色粉笔画在地板上的圆圈和摆在周围的几口大锅,那这个咒语就根本不值得考虑。

现在,地板上画好了为仪式准备的巨大八元灵符,八位巫师各就各位,身体晃动,嘴里吟唱,胳膊伸向两侧,跟站在自己身边的巫师指尖相触。

然而有什么东西不对劲。没错,活跃的八元灵符中心出现了一片烟雾,但它翻腾、旋转,就是不肯聚集起来。

“再来些力量!”阿尔波特高喊,“再多来些力量!”

一个人影短暂地出现在烟雾中间,黑色袍子,手里一把亮闪闪的宝剑。阿尔波特一眼瞥见对方苍白的面孔,不禁破口大骂起来——那张脸还不够白。

“不!”阿尔波特发出一声怒吼,冲进八元灵符里,赤手空拳对那个闪烁的人影又推又打,“不是你,不是你……”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特索托,伊莎贝尔忘记了自己的淑女身份,她攥紧拳头,眯起眼睛,端端正正地击中了小亡的下巴。周围的世界炸开了……

在哈尔加排骨店的厨房里,煎锅砰的掉在地上,把猫咪吓得到处乱跑……

而在幽冥大学的大厅中间,所有事情都同时发生了。

巫师们不断向阴影的国度施加力量,现在这股无比巨大的力量突然找到了一个宣泄点。仿佛瓶子上那个不情不愿的软木塞终于蹦出瓶口,仿佛倒转盛着无限的瓶子时那团砰然落下的番茄酱,死神骂骂咧咧地降落到了八元灵符中间。

阿尔波特意识到自己还在灵符里,赶紧往边上冲。可惜太晚了,几根骷髅手指逮住了他的袍子。

巫师们,当然是指还站在地上没昏过去的那些,看见死神竟然穿着围裙,手里提着只小猫咪,不禁很有些吃惊。

“为什么你非要”来破坏?

“破坏?你知道那小子都干了些什么吗?”阿尔波特厉声喝道,同时仍然努力往灵符边缘移动。

死神抬起骷髅头,嗅了嗅空气的味道。

吸鼻子的声音斩断了大厅里的所有噪音,逼迫它们陷入沉寂。

它是那种在迷迷糊糊的梦境边缘听到的声音,让你吓得半死,浑身冷汗地惊醒过来;它是从恐惧之门的门缝传出来的吸鼻子的声音,它像是刺猬在吸鼻子,但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只刺猬肯定是撞破公路的栏杆跑出来辗碎卡车的刺猬。这声音你不会想听第二次;你连第一次都不想听。

死神缓缓地站直了身子。

他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仁慈?偷走我的女儿,侮辱我的仆人,还为了自己一时兴起让现实的结构遭遇危险?唔,愚蠢,愚蠢,我愚蠢得太久了!

“主人,假如您能好心放开我的袍子——”阿尔波特张开嘴巴,结果发现自己的声音里突然多了些祈求的味道。

死神没理他。他打个响指——听上去活像有人在敲响板——腰上的围裙立刻炸成了转瞬即逝的火焰。不过,猫咪只是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然后轻轻地用脚赶走了。

难道我不是给了他最不可思议的机会吗?

“正是如此,主人,现在如果您能——”

技术?职业规划?前途?一生的事业?

“的的确确,现在假如您能松开我的——”

阿尔波特嗓音完全变了,支配的喇叭已经化作哀求的短笛。事实上,他似乎怕得要命,但老巫师还是成功地对上了灵思风的目光,然后嘶嘶地叫道:

“我的法杖!把我的法杖扔进来!他在圈子里的时候是可以战胜的!把法杖给我我就能挣脱出来!”

灵思风说:“什么?”

哦,我的错误就是屈服于这些弱点,在找到更好的字眼之前姑且把它们称作肉体的缺陷!

“我的法杖,你这蠢货,我的法杖!”阿尔波特还在叽里咕噜。

“抱歉!”

干得好,我的仆人,你让我恢复了理智。死神说,让我们不要浪费任何时间。

“我的法——!”

一声爆响,空气涌入八元灵符的中心。

蜡焰的外焰猛地伸长了,片刻后熄灭了。

一切都沉默了。

之后,财务官的声音从接近地板的某个地方传来,“就这么弄丢了他的法杖,灵思风,你真是太不对了。哪天记得提醒我好好管教管教你。谁有火吗?”

“我不知道它怎么了!我把它靠在柱子上来着结果它就——”

“对——头。”

“哦。”灵思风说。

“额外的香蕉配额,那只猩猩。”财务官镇定地说。火柴一闪,有人终于点燃了支蜡烛。巫师们开始把自己从地板上捡起来。

“嗯,这对我们大家都是个教训。”财务官拍拍袍子上的灰尘和蜡油。他抬起头,以为自己会看到阿尔贝托·马里奇回到了自己的底座上。

“很显然,就连雕像也是有感觉的。”他说,“我记得很清楚,当我自己还在念一年级的时候,我曾经把名字写在了他的,唔,不说了。关键在于,我在此建议,把它重新塑起来。”

这个提议遭遇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用,比方说,纯金打造,和过去那个一模一样。再嵌上合适的珠宝,好配得上咱们伟大学院的缔造者,”他高高兴兴地继续说道。

“而且,为了避免任何学生以任何方式损坏它,我建议我们把它竖立在最深的地窖里。”他接着往下说。

“然后再锁上门。”他加上一句。几个巫师开始高兴起来。

“然后再扔掉钥匙?”灵思风试探道。

“然后再把门缝焊起来,”财务官又补充道,“然后再拿砖把门洞填上。”周围一片掌声。

“然后再把泥瓦匠干掉!”灵思风咯咯直笑,他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

财务官瞪了他一眼,“做事没必要太过分。”他说。

寂静中,一个超大号的沙丘笨拙地拱起来又塌下去,露出了死神的坐骑。冰冰喷出鼻子里的沙子,甩了甩鬃毛。

小亡睁开眼睛。

真应该发明一个词来形容刚刚醒来的瞬间,你心里装满了粉红、温暖的虚无,躺在那儿,脑子里完全没有任何念头,但忧虑逐渐增强,像一袜子的湿沙在黑黢黢的巷子里朝你飞来,净是些你宁愿不要想起的回忆,所有这些回忆最后都指向一个结论:在你可怕的未来里,能让痛苦减轻的因素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的未来肯定不会很长。

小亡坐起身,双手抱住脑袋,免得它旋下来。

他身旁的沙子往上一鼓,伊莎贝尔奋力坐了起来。她头发里全是沙子,脸也被金字塔的灰弄得脏兮兮的,有些头发尖已经变鬈了。她无精打采地看着他。

“你打我了?”小亡小心翼翼地试了试自己的下巴。

“嗯。”

“哦。”

他抬头看看天,好像它能给他些提示。他想起来了,他必须去什么地方,而且要快。然后他又想起了些别的事。

“谢谢你。”他说。

“随时为你效劳,我保证。”伊莎贝尔费力地站起身,努力拍打衣服上的污垢和蜘蛛网。

“我们还去不去救你的那个公主?”她显得有些踌躇。

小亡内在的自我终于撵上了他,他像被人掐住脖子似的啊了一声,然后一跃而起。蓝色的星星在眼前绽放,他重新虚脱在地。伊莎贝尔动手把他架了起来。

“我们去河边。”她说,“喝上两口对咱们都有好处。”

“我怎么了?”

虽然身上靠着个大活人,伊莎贝尔还是尽最大努力耸了耸肩膀。

“有人搞了个阿示克恩提仪式。父亲恨那东西,说他们总在他不方便的时候召唤他。你死神的那部分去了,而你留了下来。我想是这样。至少你的声音又恢复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

“你先前说祭司会在什么时候封闭金字塔来着?”

小亡回过头,眯起泪水汪汪的眼睛看了看国王的陵寝。没错,火把的照射下,好些人影正在门口忙碌着。根据传说,国王的守护者很快就会醒来,开始它们永无止境的巡视。

他知道它们会的。他记起了这个知识。他记得自己的心像冰一样冷,像夜空一样没有边际。他记得在第一个造物获得生命的那个瞬间,自己被召唤,不情不愿地开始存在,从那时起他就很清楚,他会活得比生命更长,直到宇宙中的最后一个生物走向另一个世界,到那时候,打个比方来说,还得由他去把椅子翻到桌上放好,然后熄灭所有的灯光。

他记得那种孤独。

“别离开我。”他焦急地说。

“我就在这儿,”伊莎贝尔道,“只要你需要。”

“现在已经午夜了。”他迟钝地蹲下来,把疼痛难忍的脑袋埋进特索托河里。冰冰也来喝水,发出像浴缸放水一样的噪音。

“也就是说太迟了?”

“是的。”

“太可惜了。真希望我能做点什么。”

“没什么可做的。”

“至少你遵守了对阿尔波特的承诺,你完成了这次任务。”

“是的。”小亡苦涩地说,“至少那个我还做到了。”

是做到了,几乎从碟形世界的一头跑到了另一头……

应该有个词来形容最最微弱的那一点点希望之光,你甚至不敢去想它,生怕单单承认它的存在也会让它消失不见,就好像试着去看一个光子那样。你只能偷偷靠近,眼睛盯着它身后的地方,走过它,等它自己长大,准备好面对世界。

他抬起直往下滴水的脑袋,瞅了瞅地平线,试着回忆死神书房里那个碟形世界的大模型,同时还要避免让宇宙知道他在打些什么算盘。

在这种时候,你会觉得偶然性的平衡如此微妙,哪怕想得用力了些也能把事情全都搞砸。

一道道稀薄的中轴光在星空下闪烁,他靠中轴光确定了方向,并且福至心灵,猜测出斯托·拉特……在那边……

“午夜。”他吐出两个字。

“已经过了。”伊莎贝尔说。

小亡站起身来,努力不像灯塔似的放射出满心欢喜,然后抓住冰冰的缰绳。

“走吧。”他说,“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什么没时间了?”

小亡伸手要把她拉上马鞍来,想法很好,不过仅仅意味着他差点把自己给拽下马去。伊莎贝尔轻轻把他推回去,自己爬上马背。冰冰侧着走了几步,感受到了小亡狂热的兴奋,于是喷着鼻息刨了刨沙子。

“我刚才问你,没时间了是什么意思?”

小亡掉转马头,对准远方日落的微光。

“夜晚的速度。”他回答道。

切维尔从王宫的城垛上探出脑袋,不禁呻吟起来。界面离他们只有一条街的距离了,在八色光中清晰可见。他也不必再想象它的嘶嘶声——声音已经传到了他耳朵里。随机的可能性粒子击中界面,能量化作恶心的、锯齿般的嗡嗡声释放出来。当它沿街前进时,珍珠一样的墙壁吞噬了彩旗、火把和等候的人群,只留下漆黑的街道。在那边的什么地方,切维尔暗想,我正在自己床上呼呼大睡,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算是幸运的。

他缩回脑袋,滑下梯子,踩着鹅卵石走回了大厅,长袍的下摆在脚踝周围扫来扫去。他从嵌在大门里的小门溜了进去,吩咐卫兵把它锁上,然后又拉拉下摆,选了条侧面的小走廊,免得被客人发现。

大厅里点着上千支蜡烛,还装满了斯托·拉特的达官显贵,几乎所有人都不太确定自己为什么在这儿。对了,大厅里还有一头大象。

就是这头大象让切维尔相信自己已经濒临神经错乱的边缘,但仅仅几个钟头之前,这看上去还是个很不错的点子。当时他正为高阶祭司夸张的近视眼情绪激动,突然想起城边的木柴厂养了这么个东西当搬运工。它年纪大了,得了关节炎,脾气也阴晴不定,但作为祭祀品它有一个重要的优点。高阶祭司应该能看见它。

半打守卫正小心翼翼地试图控制这个家伙。它运转迟缓的脑袋正渐渐意识到,自己应该待在熟悉的窝里,有草吃有水喝,还有时间梦想克拉奇宽广的黄褐色平原上那些炎热的日子。大象越来越烦躁了。

大家很快就发现,它之所以越来越激动,还有另一个原因:在加冕礼之前的混乱中,这个庞然大物找到了仪式用的圣餐杯,把里头整整一加仑的烈酒全咽进了肚子里。大象结了痂的眼睛前面开始冒出好些热辣古怪的场景,什么把猴面包树连根拔起,什么跟其他大个子为交配而战,什么趾高气扬地踏平土著的村子,还有其他好多模模糊糊的美妙记忆。很快它就会看见粉红色的人了。

幸运的是,切维尔对此毫不知情。他跟高阶祭司的助手对上了视线——那是个抱负远大的年轻人,而且很有远见,早就给自己准备了一条长长的橡胶围裙外加一双防水靴。切维尔示意对方仪式应该开始了。

他冲回祭司的更衣室,奋力钻进宫廷裁缝特制的礼服。为了这身衣服,女裁缝翻遍了自己的针线袋,挖出好多蕾丝、金属片和金丝线,成品光芒四射、毫无品位,就算幽冥大学的校长先生穿了也不会觉得丢人的。切维尔给了自己五秒钟欣赏镜子里自己的英姿,然后把尖角帽往脑袋上一扣,撒腿就往门口跑,并且在最后一瞬间收住脚,刚好可以迈着稳重的步伐出现在众人面前,一点没有失了大人物的身份。

他走到高阶祭司跟前,这时候凯莉也正好开始沿着中央通道前进,两翼的女仆跑前跑后瞎忙一气,活像大渡轮周围的拖船。

尽管世袭的裙子有很多缺陷,切维尔还是觉得她挺美,她身上有些东西让他——

他咬咬牙,极力把精力集中在安保问题上。他在大厅的各个战略要点安排了士兵,以防斯托·赫里特公爵对王位继承有意见,想在最后一分钟重新整合。公爵眼下正坐在前排,脸上挂着安详怪异的笑容。切维尔暗暗提醒自己要特别注意他的动静。公爵对上了切维尔的眼睛,巫师急急忙忙地转开视线。

高阶祭司抬起双手要求大家安静。切维尔又朝他靠近了些。老头转到中轴方向,操着破嗓子开始对众神祈祷。

切维尔让自己的眼睛溜回公爵那边。

“听我说,呣,噢众神啊——”

斯托·赫里特是不是瞅了眼房椽上蝙蝠出没的阴暗角落?

“——听我说,噢一百只眼睛的空眼爱奥;听我说,噢口中小鸟出没的伟大奥夫勒;听我说,噢仁慈的宿命之神;听我说,噢冷酷的,呣,命运;听我说,噢七手的瑟克;听我说,噢林中的霍吉;听我说,噢——”

迟钝的恐慌感漫进切维尔心底,巫师意识到,尽管自己把话讲得明明白白,这个老蠢货还是准备把那一大堆全部念叨完。碟形世界上已知的神仙超过九百个,而且搞研究的神学家每年还都有新发现——这段话可能持续好几个钟头,底下的人已经开始坐立不安了。

凯莉站在圣坛前,一脸愤怒。切维尔捅了捅高阶祭司的肋骨,没得到什么明显的反应,于是改为朝年轻的助手拼命耸眉毛。

“让他停下来!”他压低嗓门,嘶嘶地说,“我们没时间了!”

“神仙们会生气的——”

“不会有我那么生气,而我就在这儿。”

助手看了看切维尔的表情,很快决定自己最好待会儿再跟神仙解释。他碰了碰高阶祭司的肩膀,在他耳朵边嘀咕起来。

“——噢斯忒克赫吉尔,孤立的,呣,母牛栏之神;听我说,噢——呃?什么?”

窃窃私语,窃窃私语。

“这真是,呣,很不寻常。好吧,我们直接进入,呣,背诵血统的环节好了。”

窃窃私语,窃窃私语。

高阶祭司瞪了切维尔一眼,至少是朝他以为的切维尔的所在位置瞪了一眼。

“哦,好吧好吧。呣,准备薰香和香料,开始四道忏悔。”

窃窃私语,窃窃私语。

高阶祭司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猜,呣,一个简短的祈祷,呣,也完全没有可能了?”他很不高兴。

“要是有些人不抓紧些,”凯莉认认真真地说,“那就要有麻烦了。”

窃窃私语。

“我不知道,我敢说。”高阶祭司道,“要这样干脆别搞什么宗教,呣,仪式岂不更好?好吧,把那只该死的大象带上来。”

助理给了切维尔一个惊骇的眼神,然后朝卫兵挥了挥手。他们用大喊大叫和尖尖的棍子驱赶着这个摇摇晃晃的家伙,年轻的祭司趁机溜到切维尔身边,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他手里。

他低头一看。是一顶防水的帽子。

“有必要吗?”

“他非常虔诚。”助手说,“我们或许会需要根水下通气管。”

大象来到圣坛前,没费卫兵们多大力气就听话地跪了下来。它打了个饱嗝。

“好吧,它在哪儿,唔?”高阶祭司厉声喝道,“让我们赶紧把这个,呣,笑话,结束掉!”

助手再次窃窃私语。高阶祭司一面听一面严肃地点点头,拿起白把的祭司匕首,双手将它举过头顶。整个大厅都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他又把匕首放了下来。

“我跟前是什么地方?”

窃窃私语。

“我当然不需要你帮忙,小子!我祭献过男人和男孩——还有,呣,女人和牲口,已经七十年了,等我不能使唤,呣,匕首的时候,你可以拿把铲子把我埋了!”

接着他又一次举起匕首,疯狂地一扫,纯粹是靠运气,竟然在象鼻上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

那东西从愉快的、昏沉沉的白日梦中惊醒,高声尖叫起来。助理转过身,只见两只充血的小眼睛正从一根长长的鼻子上端向下怒视着。年轻人凭空跃起,一下子就蹦下了祭坛。

大象愤怒了。模模糊糊、乱七八糟的回忆淹没了它疼痛难忍的脑袋,它记起了拿网的人类还有笼子长矛和拖了好多年的树干。它的鼻子砰一声落在祭坛的石头上,把石头拦腰敲成两半,让它自己也不禁有些吃惊。接着它用獠牙把两块石头抛向空中,又徒劳地试图把一根石柱连根拔起。然后它突然感到需要点新鲜空气,于是带着满身的关节炎往大厅外冲去。

它在疯跑中撞上了大门,象群的呼唤和酒精还在血液里嗞嗞作响,它把气一古脑儿撒到铰链上,最后把整扇门都扛上了肩膀。它摇摇晃晃地冲过院子,击碎了王宫的大门,打着饱嗝,轰隆隆地跑过沉睡中的城市,一路上慢慢加速。它抽抽鼻子,在夜晚的微风里嗔到了遥远的克拉奇大陆的味道,于是竖起尾巴,响应老家的呼唤去了。

在它身后的大厅里,尘土纷纷扬扬,所有人都大喊大叫,屋子里一片混乱。切维尔把帽子掀上去,露出眼睛,然后爬了起来。

“谢谢你。”躺在他身下的凯莉说,“还有,你为什么要跳到我身上?”

“我的第一个本能就是保护您,陛下。”

“是的,倒真有可能是本能,不过——”她原本想说,不过其实大象的重量或许还要轻些,但看着他那张红彤彤的大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这话没能说出口。

“这个咱们以后再说。”她坐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与此同时,我想祭祀这一项可以免了。我还不是陛下,只是殿下,现在如果谁能把王冠拿过来——”

在他身后,保险咔嗒一声。

“巫师,把手放在我能看见的地方。”公爵说。

切维尔缓缓站起来,转过身。公爵背后站着半打神色肃穆的彪形大汉。一看就知道,这些人生命中唯一的功能就是在公爵这种人身后做背景;他们手里拿着一架十字弩,其主要用途无疑是显出随时准备发射的样子。

公主一跃而起,想朝她叔叔冲过去,但切维尔拉住了她。

“不,”他静静地说,“这不是会把你捆在地牢里,再留下足够时间让老鼠在涨潮前帮你咬断绳子的那种人。这是立马就要杀掉你的那种人。”

公爵鞠了一躬。

“我想,这一次真的可以说是神仙发话了。”他说,“很显然,公主是被凶猛的大象碾成了碎片。可怕的悲剧,人民会很不安的。我将亲自颁布命令,举国哀悼一个星期。”

“你不能那么干,所有的客人都看见——!”公主几乎要哭了出来。

切维尔摇摇头。他看到卫兵们已经混进了稀里糊涂的客人堆里。

“他们没看见。”他说,“他们没看见的东西可多了,准能让你大吃一惊。特别是当他们知道被凶猛的大象碾碎这种悲剧也能传染的时候。这种传染病呀,就算睡在自己床上也一样能染上。”

公爵愉快地大笑几声。

“对于巫师而言你算是相当的机灵。”他说,“现在,我准备建议用流放代替——”

“你别想得逞。”切维尔说。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好吧,你很可能会得逞,但临死的时候你会非常后悔,而且会希望自己——”

话没说完。他的下巴掉了下来。

公爵半转过身,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

“怎么,巫师?你看见了什么?”

“不,你别想得逞。”切维尔开始歇斯底里大发作,“你甚至不会在这儿。这一切都会从来没有发生过,你还没意识到吗?”

“注意他的手。”公爵说,“哪怕他动动手指头,马上干掉他们。”

他又四下看了看,一脸迷惑。巫师不像是在耍什么把戏。当然了,据说巫师能看见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哪怕你杀了我也没关系,”切维尔继续喋喋不休,“因为明天我就会在自己的床上醒过来,到时候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它已经穿过墙了!”

黑夜滚过碟形世界。当然了,黑夜总在碟形世界上,潜伏在阴影、洞穴和地窖里,不过当慢吞吞的阳光跟着太阳离开时,一摊摊一池池的黑夜便延展开来,交汇、合并。有了巨大的魔法力场,光线在碟形世界总是走得很慢。

碟形世界上的光线和其他任何地方的光线都不一样。它更成熟一点,见过些世面,并不觉得自己有必要慌慌张张地到处跑。它知道无论自己速度多快,黑暗总会抢先一步,所以它不怎么急。

午夜像只穿着天鹅绒外套的蝙蝠般滑过大地。在黑糊糊的碟形世界的映衬之下,一个细小的光点正大步追赶黑夜。火焰在冰冰的四蹄下咆哮,它的肌肉像油里的蛇一样在闪亮的皮肤下游走。它的速度比夜晚还快。

他们静静地赶路。伊莎贝尔松开一只环在小亡腰上的手,注视着火花在指间创造出美丽的彩虹,八个颜色一样不缺。光线像咝咝的小蛇般滑下她的胳膊,在她的头发尖上闪啊闪的。

小亡让冰冰降低些。他们身后留下一条沸腾的尾巴,一直延伸出好几英里远。

“我准是要发疯了。”他喃喃地说。

“为什么?”

“我刚刚看到底下有一头大象。哇哦,老天。瞧,斯托·拉特就在前头。”

伊莎贝尔从他肩膀后面凝视着远方的微光。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她紧张地问。

“不知道。几分钟吧,或许。”

“小亡,先前我从没问过你——”

“什么事?”

“等我们到了以后你准备怎么做?”

“我不知道。”他说,“我有点指望到时候什么东西会给我点提示。”

“有吗?”

“没有。但时候还没到呢。阿尔波特的咒语或许能帮上忙,再说我——”

现实的穹顶像只收紧的水母一样罩住了王宫。小亡的声音化作惊慌失措的沉默。然后伊莎贝尔道:“嗯,我猜时间就快到了。我们怎么办?”

“抓紧!”

冰冰从庭院外惨遭不幸的大门滑了进去,在鹅卵石上留下一串火花,接着跃进了惨遭蹂躏的大厅入口。珍珠般的界面步步逼近,仿佛一堆冰冷的雾气。

凯莉、切维尔和一群拼命闪躲的大个子乱作一团。小亡认出了公爵,他拔出剑来,热气腾腾的冰冰刚刹住脚,他立刻从马鞍上蹦了下来。

“你敢动她一根指头看看!”他高声喊道,“我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的确是令人印象深刻,”公爵也拔出自己的剑来,“同时非常的愚蠢。我——”

句子没有讲完,他翻了白眼,跌倒在地。切维尔放下刚刚用来行凶的银烛台,抱歉地冲小亡笑笑。

小亡转身面对士兵们,死神剑上的蓝色火焰在空气中嗡嗡作响。

他咆哮道:“还有人想试试吗?”他们纷纷后退,然后转过身去撒腿就跑,刚一穿过界面就消失了。界面之外也看不到客人的影子。在真实的世界里,大厅空荡荡的,一片漆黑。

他们四个被留在迅速收拢的半球里面。

小亡轻轻走到切维尔身边。

“有什么主意吗?”他问,“我有个魔法咒语,就在身上什么地方——”

“没用。要是我现在在这儿使魔法,它会把我们的脑袋全轰掉。这个空洞太小了,根本装不下。”

小亡往祭坛的残垣上一靠。他感到心里空荡荡的,筋疲力尽。有一会儿工夫,他就那么望着界面嘶嘶地逼近。他会挺过去的,他希望如此;伊莎贝尔也一样;切维尔不会,但有一个切维尔会;可是凯莉——

“我到底还加不加冕?”她冷冰冰地说,“我得作为女王死去!光咽气已经够糟的了,我可不想再死成个普通人!”

小亡迷迷糊糊地瞅了她一眼,努力回忆她到底在说些什么鬼话。伊莎贝尔到祭坛后头的废墟里捣鼓了一阵,最后翻出个镶着小钻石的金冠,尽管它已经给压得很有些扁。

“是这个吗?”她问。

“这是王冠。”凯莉快哭了,“可这儿没祭司,什么也没有。”

小亡深深地叹了口气。

“切维尔,如果这是我们自己的现实,那我们就能随心所欲地改造它,不是吗?”

“你有什么主意?”

“现在你是祭司了。找你自己的神仙想想办法吧。”

切维尔行了个礼,然后拿过伊莎贝尔手里的王冠。

“你们都在取笑我!”凯莉喝道。

“抱歉。”小亡疲倦地说,“这一天有点够呛。”

“希望我能干好。”切维尔庄严地说,“我还从没为人加冕过。”

“我也没被人加冕过!”

“很好。”切维尔安抚道,“我们可以一起学习。”他开始以一种奇怪的腔调念叨些似乎很了不起的字眼。事实上那只是个为衣服驱除跳蚤的简单咒语,不过他想,那又怎样。然后他又想,老天,在这个现实里,我是从古至今最最伟大的巫师,这故事今后可以好好讲给子孙后……他咬咬牙——在这个现实里,有些规矩绝对得改一改,这是肯定的。

伊莎贝尔在小亡身边坐下,把自己的手滑进他的手掌里。

“怎么样?”她轻声地问,“时候到了。有什么东西给你暗示吗?”

“没有。”

界面距离地面已经不远了。它无情地挤压着这个现实,速度比先前稍稍慢了些。

一股潮湿温暖的气息吹进小亡的耳朵里。他抬手拍了拍冰冰的鼻子。

“亲爱的老伙计,”他说,“糖都吃光了。你还得自己找回家的路——”

他的手刚拍到一半,却停了下来。

“我们可以一起回家。”他说。

“恐怕父亲不会太高兴。”伊莎贝尔说,然而小亡好像没听见。

“切维尔!”

“怎么?”

“我们要走了。你来吗?界面降下来以后你还是一样会存在的。”

“一部分会。”巫师说。

“我说的就是那个意思。”小亡翻身骑到冰冰背上。

“不过,就不会存在的那一部分来说,我很愿意加入你们。”切维尔赶紧说。

“我决定留下来,死在我自己的王国里。”凯莉道。

“你的决定无关紧要。”小亡说,“我穿过了整个碟形世界来救你,懂吗,所以你必须得救。”

“但我是女王!”疑虑涌进她的眼睛。女王陛下猛一转身,站在她背后的切维尔心虚地放下了他的蜡烛台,“你说了那些话,我听到了!我是女王了,对吧?”

“哦,是的。”切维尔毫不迟疑地回答道。之后,由于巫师的语言应该比铸铁还要坚硬,于是他又加上一句,“而且完全不受害虫困扰。”

小亡大吼一声:“切维尔!”巫师点点头,拦腰抱起凯莉,把她整个扔到冰冰背上。接着他把袍子下摆拉到腰部,自己也爬到小亡背后,再伸手一拉,让伊莎贝尔坐到自己身后。冰冰在地板上跳了几步,抱怨超载,但小亡催促着它,要它赶紧对准破破烂烂的大门前进。

他们一路哗啦啦地出了大厅,跑进院子里,界面跟了上来,稍稍抬高了一点点。珍珠般的雾气离他们只有几码远。

“很抱歉。”切维尔对伊莎贝尔摘下帽子,“敝人是烈焰·切维尔,一级巫师(幽冥大学),前王家提醒官,很可能很快就会掉脑袋。你是否碰巧知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我父亲的地盘。”伊莎贝尔抬高嗓门,好压过呼呼的风声。

“我见过他吗?”

“恐怕没有,否则你会记得的。”

宫墙的顶端擦过冰冰的蹄子。它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奋力上升。切维尔抓住帽子,身体往后倾过去。

“我们谈到的这位绅士是谁?”他喊道。

“死神。”

“不会是——”

“是的。”

“哦。”切维尔低头瞅了瞅遥远的房顶,抬起一边嘴角冲她笑笑,“要是我现在就跳下去,会不会更省事些?”

“只要你跟他混熟了,你会发现他这个人其实很不错。”伊莎贝尔为父亲辩解。

“当真?你觉得我们会有这个机会吗?”

“抓紧!”小亡吼道,“我们马上就要经过——”

一片黑暗扑面而来。

界面犹豫不决地晃了晃,它里面像叫化子的口袋一样空空如也。它犹豫了一下,然后继续缩小下去。

前门开了。伊莎贝尔探出个脑袋。

“家里没人。”她说,“你们最好进来。”

其他三人挨个走进门厅。切维尔还细心地擦了擦脚。

“小了点。”凯莉挑剔地说。

“里面要大得多。”小亡说着转向伊莎贝尔,“到处都看过了?”

“连阿尔波特都找不到。”她说,“这还是头一回。”

她记起了自己身为女主人的责任,赶紧咳嗽几声。

“有人想喝一杯吗?”她问。凯莉没理她。

“我还以为至少是座城堡。”她说,“又黑又大,有宏伟的黑塔。没想到是个放雨伞的架子。”

“里头放着把镰刀。”切维尔指出。

“让我们去书房坐坐,我敢说大家都会觉得舒服些。”伊莎贝尔匆匆忙忙地推开黑色台面呢的房门。

切维尔和凯莉走进门去,一路争个不休。伊莎贝尔挽起小亡的胳膊。

“我们现在怎么办?”她问,“要是父亲发现他们,他一定会很生气的。”

“我会想出法子来。”小亡说,“改写一下传记什么的。”他勉强挤出个笑容,“别担心,我会想出法子来的。”

在他身后,书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小亡转过身,眼前是阿尔波特笑呵呵的脸。

书桌后的皮革扶手椅缓缓转了过来。死神从交叉的十指上方看着小亡。确定他们的注意力和恐惧已经全部集中到自己身上以后,他说:

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想。

死神站了起来,他的身形似乎更高大了,房间也显得更加阴暗。

不用费心道歉了。他补充道。凯莉把脑袋埋进了切维尔肉乎乎的胸口。

我回来了,而且很愤怒。

“师父,我——”

闭嘴。死神弯弯石灰质的食指,示意凯莉上前来。她转头看着他,她的身体不敢违抗。

死神伸手碰了碰她的下巴。小亡的手摸到了剑柄。

就是这张脸引得千军万马交战、焚毁了瑟尤多波利的高塔吗?死神叹道。他漆黑的眼窝里是两个红色的小点,仿佛有好几英里深。凯莉像被催眠了似的望着对方的眼睛。

“呃,打扰一下。”切维尔毕恭毕敬地拿着帽子,这是墨西哥风格的礼节。

怎么?死神有些走神。

“它不是的,先生。您说的肯定是另一张脸。”

你叫什么名字?

“切维尔,先生。我是个巫师,先生。”

我是个巫师,先生。死神讥笑道,安静,巫师。

“是,先生。”切维尔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死神转向伊莎贝尔。

女儿,解释你的行为。你为什么要帮助这个傻瓜?

伊莎贝尔惴惴不安地行了个屈膝礼。

“我——爱他,父亲。我想是。”

“什么?”小亡大吃一惊,“你从没说过!”

“好像从来都没有机会。”伊莎贝尔说,“父亲,他不是故意——”

安静。

伊莎贝尔垂下眼皮,“是的,父亲。”

死神大步绕过书桌,跟小亡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他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一巴掌掴到小亡脸上,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小亡跌了出去。

我邀请你来到我的家里,他说,我训练你,供给你食物和衣服,我给了你做梦也想不到的机会,而你就这样报答我。你诱惑了我的女儿,你忽视自己的责任,你在现实世界激起一个世纪才能平复的波纹。由于你不合时宜的举动,你的同伴注定将被遗忘。诸神绝不肯轻饶他们。

总的来说,小伙子,这才是你的第一份工作,这个头开得实在不怎么样。

小亡挣扎着坐了起来,用手捧着自己的脸颊。它冷冷地灼烧着,像彗星的冰核。

“小亡。”他说。

这东西竟然还会说话!它想说什么?

“你可以放他们走,”小亡说,“是我把他们牵扯进来的。不是他们的错。你可以想办法让——”

为什么我要那么做?他们现在属于我了。

“为了他们,我会反抗你。”

非常高尚。凡人永远在反抗我。这儿没你的事了,下去。

小亡站起来。他还记得当死神是什么样的,他抓住那种感觉,让它浮上来……

不。他说。

啊。这么说你是以平等的身份向我挑战了?

小亡咽了口唾沫。至少该走哪条路已经很清楚了——当你一步跨下悬崖的时候,你的生活自然会走上一个非常确定的方向。

“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说,“而如果我赢了——”

如果你赢了,你可以随心所欲。死神说,跟我来。

他迈着僵硬高傲的步伐从小亡身边走过,来到大厅里。

剩下的四个人盯着小亡。

“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切维尔问。

“不。”

“你不可能打败主人的。”阿尔波特叹了口气,“我的经验之谈。”

“要是你输了会怎么样?”凯莉问。

“我不会输的。”小亡回答道,“问题就在这儿。”

“父亲希望他赢。”伊莎贝尔苦涩地说。

“你是说他会让着他?”切维尔问。

“哦,不,他不会让着他,只是希望他赢。”

小亡点点头,他们跟了上去。小亡暗自思忖着,一个永无止境的未来,为造物主的什么神秘计划服务,生活在时间之外,难怪死神想辞职。死神曾经说过,长成一身吓人的骨头架子,这其实并非充当死神的必要条件,但那方面也许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永恒会不会让人感觉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呢?又或者所有的生命——从个体自己的角度看——其长度其实完全一样?

嗨,他脑袋里的一个声音说,还记得我吗?我是你。是我把你拖下水的。

“多谢。”他苦涩地说。其他人都瞥了他一眼。

你能行的,那个声音说,你有个很大的优势:你当过他,他却从来没当过你。

死神大步迈过大厅,走进放置沙漏的房间。他刚一进门,蜡烛就听话地点亮了。

阿尔波特。

“主人?”

把沙漏拿来。

“遵命。”

切维尔扯住老头的胳膊。

“你是个巫师。”他沙哑着嗓子说,“没必要听他的命令!”

“你多大了,小伙子?”阿尔波特和气地问。

“二十岁。”

“等你活到我这把岁数,你对自己的选择就会有些不一样的看法。”他转向小亡,“抱歉。”

小亡拔出剑来,烛光之下,它的利刃似乎消失了一般。死神转身面对他。在一排排高耸的沙漏前,死神的身影显得十分瘦小。

他伸出两只胳膊。镰刀带着轻微的霹雳声出现在他手里。

阿尔波特从一条两侧摆满沙漏的通道上走回来,一言不发地来到一根石柱旁,把手里的两个沙漏放在石柱的架子上。

其中一个比平常的沙漏大好几倍——纯黑、纤细,装饰着复杂的骷髅和骨头图案。

这还不是最让人不舒服的部分。

小亡暗自呻吟起来——里头根本看不见沙子。

小一些的那个外形普通,没有什么装饰。小亡伸出手去。

“可以吗?”他问。

请便。

沙漏上刻着“小亡”两个字。他对着光线看了看,发现上半部分的沙子已经所剩无几,对这个他倒并不怎么吃惊。尽管周围有上百万沙漏在不住地咆哮,但把它拿在手里时,他还是觉得能听见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下来。

死神转向切维尔。

巫师先生,你,你可以帮帮忙,为我们数到三。

切维尔点点头,面色阴郁。

“你们真的非这么干不可吗?难道大家就不能坐下来——”

不。

“不。”

小亡和死神警惕地绕着对方打转。两个倒影在无数的沙漏表面摇曳。

“一。”切维尔道。

死神威胁似的转了转镰刀。

“二。”

刀刃在半空中相会,发出猫咪滑下窗玻璃似的噪音。

“他们都作弊!”凯莉喊道。

伊莎贝尔点点头,“当然。”

小亡往后一跃,剑刃画出一道缓慢的弧线,死神轻而易举地挡开这一击,镰刀顺势低低一扫,小亡笨拙地蹦起来,勉强躲开。

尽管镰刀在作战武器中并不显眼,但在,呃,比方说农民起义的时候,站错边的任何人都会发现,在熟练的人手里,它绝对非常值得畏惧。一旦拿镰刀的人开始挥挥舞舞,任何人——包括镰刀的主人自己——都很难弄清楚刀刃现在在什么地方,以及下一秒钟它会飞到哪里。

死神咧着嘴上前一步。小亡躲过齐头高的一击,往边上一闪,只听身后叮当一声响,在距离最近的架子上,镰刀尖割破了一个沙漏……

……在莫波克漆黑的巷子里,一个拉粪工人突然捂住胸口,一头栽进自己的推车里……

小亡就地一滚,起身之后,双手把剑举过头顶拼命往下一砍,死神在黑白双色瓷砖上飞快后退,这情景让小亡猛然感到一阵阴暗的愉悦。这疯狂的一击砍破了一个架子,架上的沙漏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滑向地面。小亡隐隐约约意识到伊莎贝尔飞也似的从自己身边跑过,一个个地接住了它们……

……在碟形世界各地,四个人从高处摔下来,却奇迹般地保住了性命……

……然后小亡冲上前去,准备扩大自己的优势。但死神手上的动作让人眼花缭乱,他挡住了每一次劈砍突刺,然后握镰刀的手法一变,让刀刃向上画出一道弧线。小亡笨手笨脚地横跨一步,剑柄刚好碰上一个沙漏,撞得它飞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在锤顶山区,一个塔戛牧人提着灯,正在高处的牧场寻找一头走失的母牛,这人脚下一滑,底下是足足一千英尺的深渊……

……切维尔一个鱼跃,绝望中拼命伸长胳膊,竟然接住了翻着筋斗的沙漏,他落到地上,靠肚皮继续向前滑行……

……一株长满疙瘩的小无花果树神秘地出现在尖叫的山民身下,阻断了他下落的进程。这一拦让他不必再考虑许多重大问题——比如死亡、众神的审判、进天堂的不确定因素等等等等——并且用一个相对简单的问题取代了它们,也就是,怎么才能在一片漆黑中爬上百英尺高、光秃秃、结了冰的悬崖?

房间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安静,两个战士各自退开一步,相互试探着,想找到突破口。

“我们肯定能做点什么,不是吗?”凯莉道。

“小亡反正会输的。”伊莎贝尔摇了摇头。切维尔也晃了晃蓬松的袖子,银烛台滑了出来,他把烛台掂来掂去,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

死神威胁似的晃晃镰刀,刚巧敲碎了肩膀旁边的一个沙漏……

……在贝斯·佩拉吉,皇帝的首席拷打官栽进了自己的盐酸池里……

……然后又是镰刀一舞,完全是运气,小亡竟然躲开了。不过只是刚刚好躲开,他能感到肌肉热辣辣地疼,还有脑袋里疲惫的毒药所带来的一片灰色的麻木。这两个劣势是死神不必考虑的。

死神也注意到了。

投降。他说,我或许会开恩。

为了更好地说明问题,镰刀再次画出一段弧线,小亡笨拙地一挡,镰刀撞到剑身,弹了起来,一个沙漏被敲成了上千块碎片……

……斯托·赫里特公爵感到一阵冰冷的刺痛,他捂住心脏,无声地尖叫着跌下马来……

小亡后退了好几步,直到一根粗糙的石柱抵住他的脖子。死神那令人畏惧的空沙漏离他的脑袋只有几英寸远。

死神并没有怎么注意他。他正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地板,公爵的生命只剩下了些参差不齐的碎片。

小亡大吼一声,利剑一挥。这一手观众们已经很等了些时候,此刻不由得发出微弱的欢呼声,就连阿尔波特也拍了拍皱巴巴的手。

然而期待中的破碎声并没有出现,有的只是——什么也没有。

他转身又试了一次。剑刃从沙漏中间穿过,沙漏却完好无损。

空气的质地有些改变,这让他回剑一挡,刚好化解了一次凶猛的劈杀。死神及时跳开,躲过小亡软弱、缓慢的反击。

这就是结局了,孩子。

“小亡。”小亡说着抬起眼睛。

“小亡。”他重复道,接着手里的剑向上一挥,把镰刀的把手砍成了两段。愤怒在他体内翻腾。就算他要死,也要顶着自己的名字死!

“小亡。你这个混蛋!”他尖叫着奋力挺直身躯,面对那个笑嘻嘻的骷髅头,手里的剑挥成一片狂舞的蓝光。死神摇摇晃晃地后退,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在密集的剑雨下伏低身子,镰刀的把手一次又一次被斩断。

小亡围着他又砍又刺,但即使在愤怒的红色迷雾中,他仍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的每个动作死神都看在眼里;虽然镰刀已经成了孤儿,但镰刀刃却变成了一把剑。死神没有任何破绽,而愤怒的力量不可能一直支撑下去。你永远无法战胜他,小亡告诉自己。最多只能稍稍拖住他一会儿。再说失败很可能比获胜更好些,说到底,永恒这种东西谁稀罕呢?

透过厚厚的疲惫,他看见死神挺直了浑身的骨头,刀刃像在糖浆里似的,缓缓画出道从容不迫的弧线。

“父亲!”伊莎贝尔尖叫一声。

死神转过头去。

小亡的心或许很欢迎进入下一站的美好前景,但他的身体却认为这笔买卖自己比较亏,因此坚决反对。它抬起他拿剑的胳膊,以无法抵挡的一击打掉了死神手里光秃秃的镰刀,接着把死神抵到了最近的柱子上。

突如其来的寂静让小亡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在过去的十分钟里,一个烦人的小噪音总在他耳边若隐若现,现在却消失了。他的眼睛往边上飞快地一瞥。

他最后的沙粒就快漏光了。

动手。

小亡举起剑,注视着那两点一模一样的蓝色火焰。

他把剑放下来。

“不。”

死神踢出一只脚,腹股沟高度,速度之快,连切维尔都不禁畏缩了一下。

小亡静静地蜷成一个球,滚到了地板的另一头。透过泪水,他看见死神正向他走来,一手拿着镰刀刃,另一只手里是他的沙漏。他看见凯莉和伊莎贝尔伸手去抓死神的袍子,结果被轻蔑地推到一边。他看见切维尔被一只胳膊肘击中了肋骨,他的烛台咔嗒咔嗒地滚了出去。

死神俯视着他。镰刀的尖端在小亡眼前晃晃,接着抬了起来。

“你是对的。没有正义。只有你。”

死神有些迟疑,镰刀慢慢地放下来。他转过身,低头看着伊莎贝尔的脸。她气得浑身发抖。

什么意思?

她仰头怒视着死神的脸,然后收回胳膊,画个弧,挥出去,最后伴随着好像骰子盒的声音,接触发生了。

比起接下来的死寂,那点动静简直不算什么。

凯莉闭上了眼睛。切维尔把脸转开,两只胳膊抱住脑袋。

死神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骷髅头,动作异常缓慢。

伊莎贝尔的胸部起伏着,其程度之剧烈,恐怕让切维尔这辈子也别想再碰魔法了。

最后,死神用一种比平常更加空洞的声音问:为什么?

“你说过,玩弄个人的命运可能会毁掉整个世界。”伊莎贝尔说。

然后呢?

“你就玩弄了他的命运。还有我的。”她朝满地的碎玻璃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还有那些人。”

所以?

“对这事儿神仙会怎么说呢?”

说我吗?

“是的!”

死神似乎有些吃惊,神仙对我无能为力。到了最后,即使他们也无法逃脱我的掌握。

“看起来可不怎么公平,不是吗?神仙对正义、慈悲什么的就没兴趣吗?”伊莎贝尔气冲冲地质问道。她捡起了小亡的剑,完全没引起什么注意。

死神咧嘴一笑,我为你的努力喝彩。他说,但它们于你并无益处。让开。

“不。”

你必须知道,即使爱情也无法对抗死亡。我很抱歉。

伊莎贝尔举起了剑,“你很抱歉?”

让开,我说。

“不。你只不过是在报复。这不公平!”

死神的骷髅头垂下片刻,当他抬起头来时,双眼在灼灼燃烧。

你必须按我说的做。

“我不。”

你让这件事变得很麻烦。

“好极了。”

死神的手指不耐烦地弹着镰刀刃,活像在锡皮上跳踢踏舞的老鼠。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瞅瞅挡在小亡身前的伊莎贝尔,又转身瞟了眼蜷在一个架子前的其他人。

不。他最后说,不,没人能命令我。没人能强迫我。我只做我知道是正确的事。

他一挥手,伊莎贝尔的剑飞了出去。再一个复杂的手势,姑娘被抬起来,定在最近的一根柱子上,动作很轻柔,却没有留下丝毫反抗的余地。

小亡眼看着黑色的收割者再次向自己逼近,举起利刃准备最后一击。死神俯视着他。

你不知道这让我多难过。他说。

小亡用胳膊撑地,挣扎着抬起身子。

“我本来有机会知道的。”他说。

死神吃惊地看了他几秒钟,然后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传遍屋子的每个角落,在无数个沙漏架间回荡,制造出诡异的音响效果,活像墓地里的地震。他一面笑一面拿过小亡的沙漏,放在它的主人眼前。

小亡试着集中注意力。他看见最后一粒沙子滑下了光洁的表面,在边缘晃了晃,然后开始下落,仿佛慢动作般翻着筋斗朝底部落下去,缓慢而轻柔,细小的硅石表面上反射出烛光。它无声地落进沙堆里,撞出一个微型凹坑。

死神眼睛里的光扩散开来,直到充满小亡的整个视野,直到他的笑声让宇宙为之颤抖。

然后死神把沙漏倒了过来。

斯托·拉特王宫的大厅又一次烛光闪烁、鼓乐齐鸣。

客人们沿着阶梯鱼贯而下,一齐朝冷餐桌进发,司仪却还在一刻不停地报着名字。按照惯例,最后出现的客人要么是无比尊贵,要么根本就是心不在焉。比方说:

“王家提醒官,女王卧室的主人,尊贵的烈焰·切维尔阁下,一级巫师(幽冥大学)。”

切维尔朝新人推进,嘴巴咧得大大的,手里还拿着支雪茄。

“我能吻吻新娘吗?”他问。

“如果巫师也能吻新娘的话。”伊莎贝尔送上脸颊。

“我们都觉得焰火棒极了。”小亡说,“我猜他们应该很快就能把外墙修好。你能找到吃的在哪儿,去吧。”

切维尔消失在人群里,伊莎贝尔脸上的微笑不变,低声对小亡说:“他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这还用说,唯一一个不用听女王发号施令的人嘛。”小亡跟一个经过跟前的贵族互相点头示意。

“他们说他是王位背后真正的力量。”伊莎贝尔说,“什么阁下之类的。”

“贪吃阁下。”小亡心不在焉地说,“你没发现吗,他最近一点魔法也不使了?”

“快闭嘴,她来了。”

“至高无上的陛下,女王凯莉瑞赫娜一世,斯托·拉特之主,八个保护国的保护者,斯托·赫里特中轴方向上那一小片争议地带的女皇。”

伊莎贝尔行了个屈膝礼。小亡鞠了一躬。凯莉给他俩一个灿烂的微笑。他们注意到女王似乎受到了一些很难忽视的影响,现在她更倾向于至少大概能跟着轮廓走的衣裳,还远离了好像菠萝和棉花糖后代的发型。

她在伊莎贝尔脸颊上啄了一下,接着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着小亡。

“斯托·赫里特怎么样?”她问。

“很好,很好。”小亡回答道,“不过地窖还得再花些工夫。你过世的叔叔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呃,爱好,而且……”

“她指的是你。”伊莎贝尔低声道,“那是你的封地。”

“我更喜欢小亡。”小亡说。

“纹章也非常有趣。”女王说,“黑色背景上的沙漏,上面还有两把交叉的镰刀。王家学院为它头痛了好一阵子。”

“当公爵我倒不介意,”小亡说,“真正难适应的是我竟然娶了个女公爵。”

“会习惯的。”

“希望不会。”

“好吧。那么现在,伊莎贝尔,”凯莉露出坚毅的表情,“要想在王室的圈子站稳脚跟,有些人你就免不了得认识认识。”

伊莎贝尔绝望地看了眼小亡,身不由己地被带进人群,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小亡伸出根手指摸摸衣领内侧,左右瞅了瞅,然后一闪身躲进餐桌尽头蕨类植物的阴影中,好让自己可以一个人清静清静。

在他身后,司仪清清嗓子,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遥远而茫然的神情。

“灵魂大盗,”司仪的声音恍恍惚惚的,显然属于那种耳朵听不见嘴巴的情况,“战胜皇帝,吞噬海洋,窃取时间,终极的现实,人类的收割者——”

行了,行了。我自己进去就成。

一只冷鸡腿正要入口,小亡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没有转身。没这个必要。那个声音绝对不可能弄错,那是种感觉,还有空气变暗、温度陡降的状态。婚宴上的人声和音乐减慢了速度,渐渐消失了。

“我们还以为你不会来。”他对着一盆蕨类植物说。

不参加我自己女儿的婚礼?再说了,这是头一次有人邀请我参加个什么事儿。请柬还镶了金边,写着请回复什么的。

“没错,但是举行仪式的时候你没出现,所以——”

我觉得那样不是太妥当。

“唔,是的,我猜——”

说实话,我本来以为你会娶那个公主。

小亡涨红了脸,“我们谈了谈。”他说,“然后我们想,总不能因为你刚好救了个公主就草率行事吧。”

非常明智,你们。很多女人在沉睡了一百年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投进第一个唤醒她们的小伙子怀里,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了。

“而且,唔,我们想,总的来说,唔,一旦我真正了解了伊莎贝尔,唔……”

是的,是的,当然了。明智的决定。话说回来,我也决定不再参与任何人类的事情。

当真?

当然,除了履行职责的时候。这样做会蒙蔽我的判断力。

一只骷髅手出现在小亡的视线边缘,灵巧地扎住一个填馅鸡蛋。小亡猛地转过身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告诉我!前一分钟我们还在房间里,现在却突然到了城外,真真实实地到了城外!现实被改变了,以适应我们!这是谁干的?”

我跟神仙谈了谈。死神看起来相当不自在。

“哦。是你,是你?”死神避开了小亡的视线。

是的。

“我猜他们不太高兴吧?”

神仙是公正的,而且也很感情用事。至于我自己,我从来不知道感情用事是怎么回事。另外,你还没有解脱。你必须让历史按部就班地发展下去。

“我知道。”小亡说,“我得合并那些王国什么的。”

到头来,你也许会后悔没留下跟我一起。

“我学到了不少,这是肯定的。”小亡承认。他抬起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摸摸脸上那四个淡淡的疤痕,“可我觉得我不是干那种事的材料。你看,我真的很抱歉——”

我带了个礼物。

死神放下自己的开胃菜,在袍子那些神秘的洞洞里翻了半天。当他的骷髅手再次出现时,拇指和食指之间捏着个小球。

死神松开手指,小球落到小亡手掌里。它沉得过分,还略略有些暖和。

给你和你夫人。新婚贺礼。一件嫁妆。

“美极了!我们还以为那个白银的烤面包架是你送的呢。”

那是阿尔波特送的。恐怕他没什么想象力。

小球在小亡的双手间转来转去。里头沸腾的形象似乎在回应他的碰触,一股股流动的光线画出弧线,来到他的手指下。

“是珍珠吗?”

是的。当有什么东西掉进牡蛎里又弄不出去的时候,那个可怜的东西就用黏液裹住它,把它变成一粒珍珠。但这是另一种珍珠,由现实本身造就的珍珠。所有这些亮闪闪的东西都是凝固的现实。你应该能认出它来——毕竟,这是你创造的。

小亡轻轻地把珍珠从一只手抛到另一只手里。

“我们会把它同宫殿里的珠宝放在一起。”他说,“目前还没多少。”

有一天它会变成新宇宙的种子。

小亡手一滑,不过他的反应很快,在珍珠撞上地板之前接住了它。

“什么?”

让它保持目前这个样子的是这个现实的压力。有一天这个宇宙或许会终结,现实也就死了,然后这一个会爆炸,然后……谁知道呢?好好保管。这是个礼物,也是一个未来。

死神把脑袋偏到一边。这只是个小东西。他补充道,你本来可以拥有永恒的。

“我知道。”小亡说,“我非常幸运。”

他小心翼翼地把珍珠放在餐桌上,就在鹌鹑蛋和香肠卷之间。

还有一个东西。死神又把手伸进袍子里,这次掏出了个长方形的包裹。用一根绳子系着,包装得很不专业。

是给你的。他说,给你一个人。你过去好像从来对它不感兴趣。你以为它不存在吗?

小亡解开包裹,发现自己手里是本皮革封面的书,书脊上用亮闪闪的金箔印着两个字:小亡。

他翻过空白的书页,直到眼前出现一小行墨迹,它耐心地一路往下写着:小亡重重地合上书,在一片寂静中,那声音仿佛创世的噼啪声。他不自在地笑了笑。

“还剩不少空白的书页,”他说,“我还有多长时间?不过,照伊莎贝尔的说法,既然你把沙漏倒了过来,我死的时候会是在我——”

你有足够的时间。死神冷冷地说,这一切并不仅仅是算术。

“如果有人邀请你参加洗礼,你觉得如何?”

我看还是算了。我不是当父亲的料,肯定更不适合当爷爷。不是那块料。

他放下酒杯,朝小亡点点头。

代我向你亲爱的夫人问好。他说,现在我真的必须走了。

“你确定?我们很欢迎你留下。”

多谢你的盛情。不过责任在召唤。他伸出一只骨感的手。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小亡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努力忽视冰冷的触感。

“你瞧,”他说,“如果什么时候你想歇上几天,你知道,放个假什么的——”

非常感谢。死神优雅地说,我会非常认真地考虑你的提议。现在——

“别了,”小亡惊讶地发现自己喉咙里竟然好像哽了块什么东西,“真是个讨厌的字眼,不是吗?”

的确。死神咧嘴笑了。正如我们经常提醒大家注意的那样,他其实并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不过,这一次或许是发自内心的。

我更喜欢再会。他说。

这句话并不完全准确。哲学家们已经基本达成共识,能让所有事情同时发生的最短时间应该是一兆年。——原注

1加仑=4.54609升。——译者注

此语出自莎士比亚同时代诗人马洛的名剧《浮士德博士的悲剧》。浮士德认出特洛伊的海伦后,马洛写道:就是这张脸引得千军万马交战、焚毁了伊利昂的高塔吗?——译者注